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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死

    珑晚醒来时,脑中一片空茫茫的,望着帐顶,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她神魂虽迟钝了些,金丹的修为却仍在,耳畔即刻捕到了步音,由远及近,原本虚焦的视线渐渐明晰,枕边的帐帘撩起,一双蓝瞳望来,与她四目相对,她就看到那双挑眼微微睁大了些,再弯起。

    “小师妹醒了。”

    珑晚应了一声,还有些昏沉。

    她睡了很久么?不大记得了……身子倒像是无大碍的样子。她是因何而睡的?是了……她撑着身子起来,记起玄幽秘境中的妖兽暴动,煞是不快。

    也不知昏过去之前有没有打中那几个臭虫。

    她心中不高兴,脸上也不自觉流露出些许,叫大师兄看见,便问:“还有不适?”

    珑晚即刻心道:处处不适!

    谨慎对敌却受人拖累是不适,被那为首的凶兽一爪伤了肩背也不适,兽群奔至后,竟将自己置于重伤昏迷的境地,自己的无能无力简直是不适之至!

    那日初入玄幽秘境,同行队友是由几个门派的负责长老随机分划,珑晚也从善如流,按着分派与队友一处前行。却有同行的几个鳖人,先是见色起意,对着她与另两位女修言语狂放,又是贬损妖修,口口声声异族异心。不等对敌,她就先和那几个臭虫打了一场。大约是输了之后记恨在心,便是分路,那几个泼皮也要偷摸着寻来,借着秘境下些绊子。

    不待珑晚再打他们一顿,兽潮便突然而至,天地间皆是兽蹄踏地而来的声声响响。珑晚被那声响震得慌神一瞬,叫那些个阉奴抓了空子,接连施法,将她困于潮前。

    那一瞬的怒火简直要烧光珑晚的神智,她耗尽了戒中能用之物才终于脱困,现了半身的龙形,跟着兽潮去追那几人,又一路使龙息外放,叫那些狂奔乱吼的凶兽下意识畏惧,将她避开。却不想失了幼崽的母兽已毫无神智,不管不顾地一爪伤来,痛得珑晚大叫,她看不见伤势,也知道严重,反手回了一爪,意识便模糊起来。

    再往后——她只记得要打爆那几个鳖人的头了,龙爪抓不到,便几个术法连带着几个法器扔去,还不曾见哪个打中,血色已流了满眼,紧跟着便是一阵黑,将她彻底淹没。

    珑晚瘪瘪嘴。

    不知她是如何回来的,那几个鳖人重伤没有……死了最好!现在想来都还觉得那伤真是痛——咦?

    她坐直了身子,肩背也只是轻轻抽痛,身上其余的伤痛都已经大缓,灵气运转时内视已身,便是内伤也不似预想那般重。

    珑晚蓦然一愣,这才回道:“……并无不适。”

    她抬头问师兄:“大师兄,我昏了几日?”

    珑迟回她:“今日是第八日了。”

    珑晚讶然,倒比她预想的日数少,还当是自己一睡就是几月过去,伤势才会好的这般快。

    待到大师兄拿了药给她,得知这药连喝数日,珑晚惊诧:“这般好用!我原以为那伤要多养好一阵的。”

    她一时间宝贝起了那药,等过了晌午药老再来,珑晚喜笑盈腮,要请药老开价,多配些这药给她。往后师兄妹几个再有出游历练之时,带上这药,也多份安心。

    “这可不是什么万用的神药。”药老听懂了珑晚的误解,又看她笑得喜人,便是显露了点骄纵也不使人生恼,也有耐心同她解释。那药是照她的伤情特配,效果之好,大约是因着她是龙鲛混血,血脉特殊,又有着那宗门赔礼中几味珍材入药,这才使药效大增。

    珑晚听着便失了兴趣。

    她醒后伤势已经好得多,家底又厚,毋须再劳烦药老炼药给她,药老也知此情,只嘱托了两句便罢。临走又看了这层云峰的大弟子一眼,心中啧啧几声。

    前几日便是脸上带笑,眼中却沉沉,今日再看,真是精神了不少。

    层云峰唷——药老垂头一笑,御剑飞去。

    晚月居内一时寂静。

    珑晚看着大师兄走到桌旁落座,他收了笑时神色淡淡,眉眼透着一丝冷意,在桌旁装模作样地坐了会,就望向珑晚,那丝冷意霎时没了踪影,珑晚听他问:“小师妹,可准师兄上榻?”

    珑晚一时好笑,大师兄竟在矜持?往日大多不问便来了。她应了大师兄,由他挤上榻来,两具身量不一的身子挨得极近,她看着师兄眼里映出一个隐约的面容,不由笑道:“大师兄,我仍有伤在身。”

    不然此时采一采大师兄以助恢复,也极为不错。

    大师兄失笑:“师兄何时对小师妹不知轻重过?”

    珑晚不答,指尖戳弄起师兄耳坠上极长的流苏,一时无话,却极为安宁。珑晚的视线从手中的流苏慢慢上移,划过师兄的喉骨,看师兄已经闭上了眼睛,便打量起师兄的面容。

    往日她看师兄的脸时,最为高兴。

    此时她却心想:大师兄看起来不甚担心我。

    想山下的话本子,便是女主只昏了一日,那亲友爱人都要憔悴几分的。她八日昏睡,大师兄看着却与往日无甚不同,只在她刚醒时显出了点高兴。

    珑晚心中狐疑,也说不清自己狐疑什么。若是大师兄形容憔悴,她反倒要受惊吓。她同大师兄都不是什么爱恨强烈之人,便是他人给予的爱恨都难免觉得负担。大师兄那点不外露的欣喜,也使她不觉松了口气。

    可再想来,又觉得不大高兴。不高兴什么?珑晚想不出,只知道想来想去,还是不高兴占得多些,还因着想不通,徒生了几丝郁气,一揣就是半日。珑晚转念就来了主意,趁着大师兄睡着,偷偷揪下他的头发,系在他的流苏耳坠上,给流苏又续了好长一段。

    等师兄醒了,还一无所觉,问珑晚重伤的究竟。珑晚立即松了拨弄流苏的手,气咻咻地讲明了前因后果,眼看着大师兄原本春风和煦的面容迅速爬了阴云。

    已不是初见大师兄的温润假面破裂,他平日甚少松懈,着实难得一见。如今再看,还是觉得有趣。

    珑晚心中那点莫名的闷郁突然就散了。

    她不禁想:莫非此次重伤,其实是吓着大师兄了?

    随即又哂笑,怎么会呢,何况大师兄看起来一切如常。若是师兄重伤,她也会如常么?若是大师兄连昏八日,她——

    想了又想,她许是也不如何,此次若非意外受累又失了冷静,她本不会受如此重的伤。大师兄较她更要谨慎得多,怎么会把自己置身险地。想二师兄昏睡倒合情合理得多。

    想来想去都觉得没什么意思,珑晚又是刚醒,需要静养两日,更是无聊得紧,便要师兄讲话本给她听。讲了两本还是打不起精神,珑晚也不叫停,看大师兄速速将话本通读,好继续讲给她听。

    那话本子是珑晚特意挑过的香艳本,甚至有好些有悖伦理的章回,大师兄却念得神色如常。想来大师兄初读话本时,便也是这样,那神色仿佛已是司空见惯,再香艳的话本都不值一提。

    珑晚没得戏看,改要大师兄讲她如何被送回层云峰的。

    珑迟一顿,喝口灵茶润嗓。

    “小师妹是由两位长老护送,被法阵传回层云峰的。”他简略提了一遍当日的情形。

    “那大师兄的修为怎么突然掉了?”

    珑迟仍翻着手中的话本,面色如常:“不慎受伤。”

    珑晚便不再问了。

    珑迟也猜她只是一时兴起,看完那话本,便仿起人界那些茶馆说书的,变换着声调讲给师妹听。

    珑晚却没怎么听进去,她仍想着她回层云峰那日该是如何,遗憾她竟昏迷,不能看她垂危时,大师兄到底是何反应。

    她想看,捉弄大师兄的念头旋即就起了:若是扮场假死呢?药老说她中了毒,她便借着那点毒作文章,造场隐毒发作而身亡的假象,再用张符助自己龟息,瞒过师兄的神念。

    大师兄会作何反应?

    像那话本中的,悲恸欲绝,哀嚎绝念——大约不至于此,便是脑中小人再现,大师兄的脸怎么都与这般悲痛配不上。她想不出大师兄会作何反应,便更想看了。

    若她死了,叫师兄看见,是哭是笑,是恨是恼,师兄总会有反应的。

    珑晚独自乐着想了半天,当即做起戏来,使自己脸色苍白,时不时虚弱一瞬,很是努力地为之后的假死铺垫几番,但也要控制着只让大师兄以为自己是偶有伤情反复,恢复得慢,免得大动干戈惊动医修,坏了计划。

    铺垫得多了,珑晚也有些入戏,仿着话本里闺阁小姐,悲春伤秋地倚在床边,说几句自怨自艾的酸话,自顾自地演了一会,很是乐不可支。乐了一会又突然想,她还没有定好假死的日子,现下大师兄有事外出,今日正好,便在今日死吧。

    但也不知大师兄具体几时能回来。珑晚将符攥在手里闲等了会,预备等府邸禁制感应到师兄来便死,她可不愿躺着太久。

    却等也不来,珑晚闲得在床上打滚,弄得被褥凌乱,她趴着,又想:得弄点血,话本子里中毒都要吐血的。

    虽是这样说,她可是不愿意弄痛自己的,又怕寻了旁的血来,就叫师兄闻出破绽。正冥思苦想之际,禁制便传来感应,大师兄已到了晚月居门前。

    珑晚措手不及,怎的如此突然!她忙将符催动,符咒化入体内,珑晚眼前便是一黑,身子软倒下去,摔在榻上,舌尖火辣辣的,竟被牙割破了。

    此时五感被封了四感,仅可闻声,珑晚叫不得痛,只能在心里烦闷着安慰自己,左右嘴里是有点血了,这样假死才看着像。

    只是眼前黑着,还是看不到师兄的神情……罢了,好歹可以闻声,若是不封四感,她怕师兄一来,她忍不住眼珠一转,就叫师兄抓到她作怪。

    珑迟的步音已经渐近了。

    珑晚心跳了起来,见了她死后,大师兄会作何反应,会怎么说,怎么做?她想了好几日,都想不出,此时更是控制不住期待了。四感被封,听得便更敏锐,大师兄的步子踏入外厢房了,他喊了一声:“小师妹。”音调轻快,心情是很好的,但等入了内厢房,师兄的心情就要差了吧。珑晚想到此处,只稍稍愧疚一瞬,就在心里催师兄快些进来。

    大师兄便进来了,寝帐正对着连接内外厢房的拱门,应是一眼就看得到她。珑晚听到大师兄似是收回了步子,就停在了门中,静默不语。

    房内一时沉寂得可怕了,珑晚连师兄有所动作时,衣物的摩挲声都听不到。大师兄在做什么?只是看着吗?死了的人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大师兄为什么不上前来,说点什么也是好的呀。

    大师兄便开口了:“……小师妹又昏睡了?”

    语调平平,听不出是问还是答。他又迈步了,却走得慢,好像这几步有多么远。他走到近前,又唤了一声:“小师妹。”

    大师兄老唤她做什么?她便是未死,只是昏睡了,也应不了他呀。

    珑晚动弹不得,想的便多:也不知她看上去像不像是毒发身死,模样好不好看,定是好看的,可她看不到……该在房里摆块留影石的,能看自己的死相,还能事后回看师兄的模样。对了,她怎么忘了放留影石呢!

    珑晚不觉懊恼,还不忘留心听大师兄的动静。她听到师兄抬袖,袖摆擦上被褥,师兄的手似乎是落下了,不知落在何处,她还想听师兄说点什么,师兄却不开口了,只有细微的摩挲声在耳眼回荡。

    不知师兄在做什么,珑晚又觉得无趣,唇角却突然有了被指腹擦去什么的触感。珑晚顿时精神一震,她有一感解封了!难怪感受得到师兄抚上来的指腹,卖她符的走商说过,等四感一一解封,便会从假死之态中脱离了。

    不过大师兄在擦什么?珑晚旋即想起先前舌尖破了,口中也粘腻,莫非那下咬得狠,有血溢出去了么?怪不得痛到现在都还消不下去。

    唇角的指腹又移开了,转而将她的眉眼轻抚。

    “冷的。”

    抚了一会,便只有这么一句。大师兄在此时真是寡言……全无平日长袖善舞时的能言善道。不过人死了该说什么,珑晚也不知晓,她亲爱之人还未死过,便是杀了妖兽邪修,她也不曾想要为他们的死说些什么。

    珑晚听到大师兄吐了口气。

    长长一口,极低极缓,再开口的音色低哑了些许。

    “幼时无力,唯有自欺才不至于软弱到底。入门后当了仙人,再不曾遇到那般境地。谁知方才进门……”

    他笑了一声。

    “我竟又想骗自己。”

    他俯下身来,珑晚的脸被他双手捧着,额中有什么贴上,清浅的呼吸扫在她唇间,仍是一声轻唤:“……珑晚。”

    “我竟……”

    他像是又要说一遍,却不说完,仍是平平的语调,珑晚却蓦地难过起来。罢了,反正也听到大师兄是何反应了,就是寡言又总爱唤她罢了,她重伤回层云峰那日大抵也是如此吧,没什么好看的。

    她鼻端已闻得到自己唇边的腥气,只剩两感便可解除假死之态,珑晚这时才倏然想起,如今大师兄以为她身死,她却是假死,死人复活之后的事态,她又该如何处理?

    珑晚不由心虚起来,她隐约察觉自己此次行事颇为不妥,看师兄对她身死的反应,并不如期待中的那样好玩,还让她也难过。不过师兄并未立即上报宗门,也未请医修前来查看,眼下也只是坐在她身旁沉默,倒是方便了她许多。

    待之后转醒,只当自己一无所知昏过去就罢了,若是让师兄察觉了不对……

    那便,到时再说。

    她心中正侥幸,原本攥符的那只手腕突然叫师兄捉住,被他拉至身前,他另一只掌将珑晚虚拢的手掌抚平,激得珑晚半边胳膊发痒。接着又是片刻静默,珑晚还不知师兄这番动作是何意,心下却隐隐不妙。

    “……小师妹。”大师兄叫她,不似之前平平的语调,反而轻快起来,珑晚此刻若是动弹得了,便想立即跑了,大师兄必是发现了端倪,才会用这般似笑非笑的口吻叫她!

    “还不醒?”

    大师兄话音一落,几道灵气霎时打入她掌心,那假死符的束缚顿时解开,珑晚一时却不敢睁眼,她此时已感觉到被捉的那只掌心中,有符纸正在慢慢显现,想来定是先前有符文在掌心浮现,才让大师兄察觉。

    这破符谁画的,真是鸡肋得要命!

    珑晚心中迁怒,偷偷睁条眼缝去觑,隐约看到大师兄带着笑,满面都是风雨欲来的意味,珑晚顿时不敢醒,她这时倒怕了,引得珑迟一声笑,也不催她,反倒是慢条斯理地起身将她身子摆正,使她躺得舒服些,才道:“小师妹有精力这样折腾,看来是大好了,师兄心下宽慰。若不愿醒,就歇息吧,师兄便不叨扰了。”

    珑晚仍是双目紧闭,竖着耳听珑迟的步音,果真由近渐远,慢慢离了晚月居而去,她这才倏然睁眸,懊恼坐起。

    大师兄生怒了!珑晚几乎未见珑迟生过气,一时不知是新鲜多些,还是害怕多些,不过师兄生了气会做什么?会出手教训她么?说来她也好久未与大师兄切磋过了……

    想得越来越远,反倒忘了要怕师兄生怒。珑晚清过口内的伤血,便要去大师兄府邸找他,找他做什么,珑晚还未想好,路上看见几柱雪松被轰倒在地,她一愣,去府邸的步子就多了些迟疑。等到了师兄府邸,又听洒扫的仆役说,大师兄并未回去。

    那便是又出去了。

    待她回了晚月居,接到大师兄传音,说他需带门中弟子下山历练几月,已从宗门出发了。

    珑晚神色怔怔。

    ……这般怒?

    为何?因她假死吗?她虽隐约察觉了自己行事不妥,却不想会使大师兄如此厌怒,连面一时都不想见了。

    珑晚想,她是做错事了,许是该向大师兄道歉的。同族双修于修炼还是十分便利的……何况他如今出走,二师兄又不在,仅她一人的层云峰,真没什么意思。便是日常付钱请些弟子跑腿逗趣,言笑晏晏过后,也觉得索然。

    左右大师兄还需几月才会回来,无人陪她一同玩耍,珑晚便闭了关,一心修炼起来。

    至于道歉之事,干脆先抛却脑后,待大师兄回了层云峰,再行思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