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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两脚羊(恶魔小宝贝和天使老父亲)

    那一群小羊羔已经长出了新的被毛。小懿在百叶窗后窥视父亲伫立的高大背影。

    建公能轻易地感受到他孩子的目光,他只对她刺探的视线敏感。痛觉比察觉来得更早:建公受痛,下意识刷拉张开双翼。而当他讶异地回过身,看向小屋时,那百叶窗已经叶片合起。

    天使放下了驱赶羊群的响鞭。他收拢翅膀,走回房屋,推开没有门锁的小门。小懿的手还松松握着窗帘的拉绳,苍白无力的手腕,血管明晰。她听到他来,手滑回被窝,但露出一张漂亮的脸孔。

    建公忍住了,没有再次张开双翼。他翅羽丰泽饱满,翼展则过于阔长,在狭小室内张开,必然要打落花瓶,书信,钢笔墨盒,弄得一团狼藉。小懿盯着他,直到他坐在床沿,双腿并拢。建公低身问她,“你今天好吗,我的孩子。”

    小恶魔侧过身体,蹬开棉被。她光裸的脊背对着父亲,焦黑骨翼一扇一扇。她半倚着抱怨道,“我还是不习惯,翅膀硌得慌。”

    建公耐心地听她恨恨说话。父亲总能将同情和抚爱不断倾泻,洁白的人型融化入地,是取之不竭的奶与蜜与月光。尽管小恶魔出生就伴着黑色的翅膀,但她从不能习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她将抱怨到永生。与此同时,她也酷爱莫名的憎恨与失落。她于昏睡中善美,于清醒时险恶,有时则倒转过来——父亲根本难以捉摸。建公用了无尽生命中的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适应这个孩子带给他的所有折磨。

    小懿略回过头,小小的乳翘着,她微笑:“那你今天好吗,爸爸。”她没有听到及时回应,就把上半身全部扭过去,仰脸疑惑地看向父亲。建公实在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反应了好一会儿,还是垂首,诚恳地说:“我今天很好。那些小羊都长大了。我也许,可以给你织一件羊毛的斗篷……”

    “你又忘掉了吗,我碰到那些东西会难受。”小懿盯紧他,并且把手伸过去。建公没有阻止,只是任由她把小手缓缓按在自己胸口。冰冷刺骨,建公知道什么东西正被一丝一缕地抽走。但是孩子,我是无穷无尽的,你要了又有什么用呢。

    当小恶魔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她会碰碰他,用手掌,用额头,用鼻尖,用嘴唇。小恶魔的身体,可以夺取生命与欢喜。小懿挨进父亲怀里,冰冷的面积,一下子变大了,建公整个前胸,浸在冰湖里一般。他战栗,却并不痛苦。小懿在他怀里极轻地呼吸,手臂环绕他,拨弄他蓬软的翅根。

    “你想出去走走吗。”建公温和地问他。

    “这里什么都没有……”小懿闷声道,换了一边脸颊靠着他胸口。黑色小翅膀张开,又迅速收起。

    “我们去看看小羊,好吗。”

    看得出来,小懿不喜欢父亲的放牧工作。这是一片没有虫害和野火的广袤草原,温度恒定,没有夜晚,永远是和煦的乳色天空。没有年租,没有地契,不必上税。羊群驯顺,从未离他们的小屋太远(草料不会有吃完的那一天)。然它们并不属于这对父女。它们也许不过和小懿一样,懒得迁徙。建公从来不愿想到这种可能……他的孩子会离开他:不是因为疾病,或天谴,只是因为她喜欢,她愿意,某天某时她爱上了别离。作为天使的坏孩子,她精于此道。

    蛇似的细长尾巴缠上建公的手臂。小懿默许父亲把自己托起来。建公小心地抱着她走出去,面向宁静的草原,他们没有瑕疵的世界。绿色的波浪,湿润的青草气味,与他们商量好才会下雨的天幕。建公说,“你看。”他将身体转过一点,一只漂亮的纯白羊羔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懿在父亲怀里挣了挣,双翅警戒地大开。她说,“我不要看这个……”他们面前的小羊羔有粉色的鼻吻,白色的密长睫毛。四足纤巧,尾巴短而灵动。小恶魔惊愕得停止动作,她注视着这个世界里最美丽的一只小羊。

    小羊蹦跳着靠近他们。小懿蜷起脚趾,嘴里叫:“去,去!”但她甚至没有露出尖齿。她努力攀住建公的颈项,恨恨道:“你不许放我下去,我不喜欢这个东西。”

    建公疑惑地看着她的眼睛,迟疑道:“我以为……”

    “我不喜欢!你让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出来了!”她仰起头,瞳孔缩细,几乎在厉喊。她留长的指甲嵌入父亲的肤体,建公没有应答,只是悒郁地看着她。

    她痛苦地喘息,双手松懈。呼号让她愈发惨白。她见父亲没有反应,便用手掌缓缓摩挲父亲的俊美脸孔。小恶魔木然地双臂抬高,如同告解乞怜。“我要回去。”她说。

    “我只是觉得。”唯一能垂怜她的双目被遮住了。薄唇潺潺吐露道:“我觉得,你很像这只小羊。”

    小懿盯死了他。

    “我们抱抱它吧。怎么样?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只要我们的手一起落下去。”

    小羊嚼起了建公的长袍。建公笑说,“你叫它松口。”小恶魔这才放下手,转身恶狠狠看向小羊,指道,“去,去。”它晃了晃脑袋,乖顺地后退一步。

    建公半跪下去。他伸手,小羊便低头拱着他的手心。小懿靠坐在建公怀里,眼睫疑惑地闪动。

    “它为什么不会叫。”她用尾巴指了指。

    “我也没有听它叫过。”建公的双翅更为难地收紧了。

    小懿托着脸笑起来。“小哑巴。”她另一手探出去,手指犹疑地捻了捻,最终在父亲的指缝中碰到了小羊的绒毛。小懿睁大眼睛。这个漂亮的东西依旧用横向瞳孔看着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建公被小恶魔猝然张开的翅膀刮到了脸颊。他躬下身体笑道:“你看,没事吧。抱抱它,来。”

    建公握着她手腕,他们手合在一起。小羊带着膻味和热热的奶香跳入小恶魔怀里。小懿没有抱怨,她被建公引导着,像抱一个比她小得多的孩子一样,紧抱这只小动物。她双膝跪在地上,小羊短小的不断摇动的尾巴搔着她的手背。小懿垂下头颅,含糊地嗫嚅。

    “你在说什么?”

    “我教它不要长大,快点跑。”她抬头狡黠笑道。“长大了就要给我做斗篷了。”

    “你很喜欢它?”

    小恶魔得意地点点头。

    “那么,如果它真的跑了,又该怎么办呢。”

    “它不会的。我会每天出来抱抱它。或者,陪它坐一会儿……如果它喜欢吃玫瑰,我可以为它种几朵。”

    “这样就足够了吗。”

    小懿没有回答。她小心地用脸颊贴上小羊温热的身体。她闭上眼睛。建公感到她的后背在微微颤动。小懿用双翅裹住自己,建公只能看到簌簌抖动的小羊的绒毛。父亲似乎有些忧心,他的孩子在尝试着感受,接收风声以外的讯息。建公收紧肩膊。

    孩子的翅膀没有打开。

    他们的手依然交叠着。小懿没有挣开,只是平缓地说道:“我也许下一秒就不喜欢它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想象它的离开。”她把头颅埋得更低,嗡着鼻音接着说,“爸爸……痛苦。”

    建公慌忙中嗅到了泪水的气味。他的孩子,眼泪是一把把小小的冰锥。比触吻更锋利,比毒更毒。他刚想扳回她的肩膀,黑色双翼已然轻轻打开了。惨白双臂之中,是小羊的尸骨。乳白绒毛被徐风剥离,难以察觉地沤烂,齑飞,死灰骨架逐步显形,渐渐露出了可怖的精美。它还在进一步风化消逝,没有半点声响。它没有任何长大的机会,更无从谈到逃跑。它的腿骨如此纤细,除了欢跳,还能做些什么呢。

    小懿后仰。她无意展示自己颊上的泪水,但她像每一个被迫来到世上受难的孩童,知道这一切根本无法扭转,因而无声而悲恸地哭泣。建公注视她,直到她拉下窗帘的那只手,无力地抬起,抚摸父亲在昏暗天色下发光的羽翼。建公犹豫地低头,吻在她泛红的眼睑上。

    她顿了顿,开始恨恨撕扯他的翅羽。那洁白的羽毛,还未落入草地,已经化作光粒四散了。小懿手心里并未抓着什么,只有淡淡的荧光粉末。天使平静坐着,他左翅开始渗血,他无意阻止。他的孩子丢开小羊的骨架,翻过身体,吞吃灵魂的口,死命咬住蓬毛下的筋骨。建公的肩膀朝她的方向倾斜。他放任下坠。

    小恶魔的喉咙滚了一下。她松口,胡乱抹走唇边的血污,并未再看父亲,起身跑开了。建公不知道自己受伤的翅膀是否在抽痛,他目光追随她,看到的是无尽焦土。他们的小屋,是所燃烧不止的火宅。白云也似的群羊不见踪影。红云翻卷,毒兽恶禽兴兴哄哄,风也止息。他站起来,慢慢走向火焰。

    羽毛原来竟可以被点燃。他站在孩子的床边,有点惊讶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依旧感不到痛苦,只是为了眼前的景象停滞:小恶魔遮着脸,手掌鲜红,蜷睡在燃烧的小床上。她的枕边是一簇枯得不成样子的野玫瑰。火舌正在一点点溯去,玫瑰在火中更加皱折,就快引烧到她鸦黑的长发。烧毁她的一切。

    建公交握着手,静静看着她。圣洁的父亲,有如身在烛光环绕中,他困惑,却并不恐惧。他迈出一步,越过升高的,发出尖啸的火焰,去安抚抽泣中的瘦骨肩膀。愈浓的焦臭味让建公分心了一刻,但他还是俯身,温柔摘走她发上的干花碎屑。

    “我的孩子。”他说。“我希望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