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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摊牌

    针对硼矿的军事行动继续进行,荀展遇刺的后续调查也注定影响深远。荀帅派来支援的人马入驻颖城后,形势就愈发明朗,荀七这几天没白忙碌,顺藤摸瓜,牵扯出幕后一连串的势力,在颖城乃至涪城都掀起了巨大的余波。

    至于如何料理后续,在何等层面公布信息,又如何趁机推动局势,在政治上攫取更多的有利条件……既然荀展已经清醒,这些事顾晚就都不再操心。即使荀展还在慢慢恢复,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但他人在那里,就是最坚实的柱石,让所有人都感到安心。就连戴筱和荀七,虽然依然忙碌,但仅从面上也能看得出来心情好了不少,不再时时刻刻紧绷着。

    事态大体平稳后,青城的项目如期展开,有了荀展这个先例,军医院的核心团队对项目的重视程度和接受程度直线上升。

    随着直面军医院参与实验的患者的机会,顾晚进一步窥见了这乱世更为具体的轮廓——或许那其实只称得上是战火的一点余烬。

    火药、硝烟、绽开的鲜血和被收割的生命,这些他本以为自己并不陌生,但真的直面那些巨大的伤疤,狰狞的创口,看着分明还称得上是个少年的士兵被病痛折磨流下痛苦的泪水,看着曾经必定鲜活生动的面孔变得苍老又麻木,作为同类,心里很难不起一丝波澜。

    这让他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更多的东西,比如记忆尽头处那个给了他生命的模糊而单薄的倩影,又比如替荀展挡了一枪,含笑倒在了血泊里的周游。

    顾晚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倒也没有丧心病狂,不过是在世间挣扎的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普通人,对许多事情,他没有太多激烈的情绪,却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只不过近日里的种种,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贴近荀展。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荀展日复一日都在经历着什么,也更能理解在那些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着荀展从不懈怠。

    荀展做过的那些决定,谈论过的那些可能,甚至不惜己身也要掀起的那些波澜……明明如日,皎皎如月,他的将军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人。他曾经刻意远离,小心翼翼地蜷缩在那灿烈光芒下的阴影里,算计每一步进退得失,明哲保身,从不敢有不切实际的奢望。

    可如今,最荒唐的妄想照进了现实里。而这一回,他决定孤注一掷,拿出所有的筹码去赌这一个缥缈的可能——他要站进那光里,站到那人的身边去。

    ……

    这几日除了每日协调项目进展,偶尔跟秦征联络远程遥控青城以外,更多的时间,顾晚就待在荀展的病房里,亲自照顾着荀展日常起居的一切细节,夜里就在荀展的病床边拉个小榻睡下,尽职尽责地充当荀展的护工。

    服侍荀展他本就是熟手,这样一日日接触下来,他对荀展细节习惯的掌握又上了一个台阶,两个人日常相处的默契与日俱增。

    荀展伤在右肩,这些天需要尽量避免使力,因此自从知道顾晚能以可以乱真的相似度模仿自己的笔记后,不涉及重大机密时,荀展通常都是懒洋洋靠在床上口述公文,光明正大指使顾晚替他代笔。

    在这件事上,顾晚自觉理亏,自然不敢有任何反对意见,可谓任劳任怨。

    荀展肩上的枪伤幸运地没伤到骨头,因此十余日后出院的时候,已经几乎完全恢复了行动自由。

    周游替荀展挡了一枪,顾晚把背后种种告知荀展,他很快被追赠了烈士的荣誉,随身携带的遗物也都被打包收好。青城医疗团队的人都住在军医院宿舍,顾晚一个人实在没必要再在刚发生了枪击惨案的招待所住下去,于是荀展出院后,他干脆搬进了官邸——横竖在颖城所有上得了台面的军官面前都已经亮过相,没有任何必要再做虚伪的遮掩。

    荀展身体大致好起来后,几乎昼夜不歇,几天里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颖城剩余的军务。他的遇刺背后牵连众多,眼看硼矿开采走上正轨,颖城不再需要他亲自坐镇,反倒是涪城近日里风高浪急,因此他很快决定回返。而青城的实验也已经走上正轨,更何况刺杀事件里顾晚被卷进其中,荀展走后,他也不适合再留在颖城,于是两人一同返回涪城的行程就这样被敲定了。

    临行之前,顾晚与施瑶做了工作交接。正事谈完,施瑶半真半假抱怨道:“老板,我这几天累死累活地推项目做实验,头发都少了,您倒是要撇下我们自己跟将军回家去……”

    顾晚跟荀展的事在颖城小范围里已经不是秘密,施瑶参与讨论了对荀展的用药,后续细节也就没再瞒她。她本想打趣顾晚要跟荀展回去双宿双栖逍遥快活,被顾晚那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瞟了一眼,立刻识相地转了话题,“您之前可说过,项目要是成功了,要给我奖励呢?”

    顾晚闻言大方道:“今年奖金翻两倍,外带一个赠品。”

    施瑶眼睛一亮,直白问道:“什么赠品?”

    顾晚细细瞧着她,故意慢悠悠道:“我把秦征赏你,你觉得怎么样?”他这位副手远在涪城,三天两头旁敲侧击向他问起青城制药,明里暗里,问的不过就是施瑶。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受不了秦征这幅明明动情却还要遮遮掩掩的样子,决定借此机会一劳永逸。

    施瑶怔了怔,半点没有羞涩的神情,眼角一弯,笑得春光明媚,“老板,您开了金口,可就不许反悔了。”顾晚看着她的神情,也忍不住勾起唇角,“好,一言为定。”

    浮生如寄,这样的瞬间总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美好。

    窗外,暖日迟迟,一只喜鹊扑棱着翅膀飞上湛蓝的天空。

    ……

    回到涪城以后,顾晚识趣地直接住回了云霄阁里,完完全全摆出一副夫唱妇随的架势来。

    他这乖觉的样子果然取悦了荀展,但他这趟出差出了这么大意外,荀帅和荀绍都很担心,而幕后黑手虽然已经落网,却仍有余波未平,这回他好不容易回到涪城,不回一趟荀家主宅,就说不过去了。

    而随后几天里,荀展忙于处理公事,顾晚竟少有能看见人的时候。于是他也就趁机回了青城上班,料理了许多他不在时秦征不好处理的事。

    到第三天晚上,荀展精疲力尽地回到云霄阁,在沉沉睡去之前,终于揽着顾晚说了句:“明晚回家吃饭。”

    顾晚记着荀展的话,第二天下午就早早回了家,愕然发现他出门以后,荀展竟叫人把这处公寓里里外外房间都铺上了一层极松软的地毯。

    这大夏天的……?

    想到荀展特意告诉他今晚回家吃饭,顾晚心里忍不住觉得有点儿发慌,心念一转,他决定积极实施自救行为。

    横竖被各种事情耽搁了这么久,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

    傍晚时分,荀七接到顾晚的讯息,问他荀展大概什么时候到家。荀展遇刺以后,自戴筱和荀七以下,所有亲卫都受了重罚,荀展身边的安保系统如今愈发绷紧,因此即使是对顾晚,荀七也不敢随便透露荀展的行动信息。

    但有关这位的事嘛……无论大小,荀七都决定第一时间通禀。

    于是正在军部开会的军官们发现,将军在听了荀七私下汇报的一句简短消息后,明显加快了会议进程,会议结束后也没再例行寒暄几句,而是立刻就起身走人了。

    众人自然少不了一番议论,觉得涪城局势最近确实波云诡谲,不知这是又出了什么大事,值得一向淡定沉稳的将军这么上心。

    ……

    荀七得到荀展的指示,把二少爷的行程和预计的到达时间如实通传给了顾晚。于是荀展怀着期待的心情迈进家门的时候,果然发现顾晚做了不同寻常的准备。

    桌上四菜一汤新鲜出炉,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顾晚见荀展回来,在烤箱上按了个按钮,随即解下围裙擦干双手,从桌上拿起杯餐前酒递给荀展,笑道:“将军回来啦?”

    荀展接过酒杯,顾晚拿起另一杯他给自己调的口味更清淡些的酒,压低杯口与荀展轻轻一碰,“您今天可算忙完了,我做了菜,请您尝尝我的手艺吧?”荀展啜了口酒——顾晚特意为他调的,用了他喜欢的烈酒作基底,还加了独特的香料,口味层次丰富,算得上别出心裁。

    他挑挑眉毛,看着顾晚把杯中酒一口饮尽,觉得人今天难得这么殷勤,他倒想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顾晚一道道介绍他亲手做的菜,荀展也肯捧场,尝一口就赞一句,一顿饭吃得有说有笑。待酒足饭饱,顾晚从烤箱里取出他刚烤的蛋挞作为餐后甜点,又取了摆好造型的果盘出来,再亲手给荀展添了杯冰好的琥珀光,坐回座位,觉得气氛正好,看荀展吃得差不多,挑着时机开口道:“二爷,今日我回青城开了会,有些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荀展轻啜了口酒液,交叠起一双长腿,饶有兴致地点头示意顾晚继续。顾晚就接着道:“青城所有上不得台面的生意,最近我打算都一一清理掉,也许会损失一些利益,但我尽量会把事情都结清,把人也都安置好。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但大致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说是“商量”,其实顾晚早就做好了决定。他要光明正大跟荀展在一起,青城势必需要洗白,这一步他本来已经在慢慢地做了,如今只不过是做得更快更明确些。

    荀展点点头,顾晚肯做这些,就是正经在替他们的将来做打算。这让他心里舒服,于是赞许道,“这是好事,是我疏忽了,你心里有数就好。需要帮忙的话,我会让人配合。”

    这件事顾晚不打算借助荀展,但荀展这样表态,他也不会拒绝,于是应下来,继而从旁边的座位上拿出一个文件夹来,“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您说过。这有份资料,您先看一看吧。”

    顾晚看着荀展资料时意料之中地变了脸色,等荀展看完资料,他不闪不避地直视着荀展道:“两年前我和秦征意外在城郊的山腹里发现了这处遗迹,里面的东西如您所见。我借着在涪城学院的课程,解读出了一部分关键,最核心的部分已经拆下来运回了城里,明天我就可以带您的人去取。”

    荀展的面上已经从最开始的诧异变回了沉静,他沉默审视着顾晚,从表情里一时看不出端倪来,这让顾晚感到紧张,但还是逼迫自己用尽量语速平缓地继续道:“这件事我一直瞒着您,上次跟矿区做的买卖,用的也是这里面拆出来的一点技术做的改良,是我为将这处资源变现做的尝试。我不肯当时就告诉您真相,也是因为您直接问我武器的事情,让我感觉紧张。我不想泄露这张底牌……您应该清楚这张牌的分量。”

    顾晚轻轻闭了闭眼,不等荀展回应就快速继续道:“我瞒了您的事不止这一件,包括偷偷模仿了您的字迹。我从没想过背叛您,但我那时觉得您早晚会有新欢,或者要婚娶,我怕青城离了您的庇佑,以后在江东不好立足。我不敢把所有赌注都压在您……压在您对我的旧情上。”

    即使几次三番鼓起勇气,这样前所未有的剖白还是令顾晚感觉心慌气短,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扣在桌上的指节微微发白,泄露出他心里的不安。

    荀展终于开口问道:“那现在呢,现在不怕了?”

    顾晚回看着荀展探究的眼,郑重道:“我不瞒您,现在我也还是怕的。您这样高高在上,我怕我配不上您,怕您哪天变了心也许就把我弃若敝履,也怕我踏错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把这些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顾虑一朝吐尽,顾晚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但我不想再留任何退路了,我知道,您要做的事,这东西帮得上忙。我愿意赌一回,哪怕需要压上我的全部。我赌您的承诺值得信任,赌……我没有爱错人。”

    顾晚把一个爱字说出口,觉得血气翻涌上来,脸颊微微发红,借着酒意,他在荀展面前更进一步地打开着自己,“如果您能原谅我的欺瞒,我保证以后会尽最大努力对您保持坦诚。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会尽量去做。我不想永远只活在您的荫蔽之下被您保护着,我觉得那样的感情不能长久。站在您身边这件事,我会跟您一起努力。希望……您能允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简直比在枪林弹雨间生死一线时更加艰难,但他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再后悔。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有把握的,但说这几句话仍然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勇气。

    他处心积虑,图谋不轨,从一开始就在背着荀展处处筹谋算计。

    而现在,他把自己的一颗心摊开来双手奉给了荀展,就这样看着他决定携手一生的爱人,这个令他仰望、倾慕,乃至心甘情愿臣服的男人,等待一个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