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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将军丞相争宠吃醋的日子

    “驾!驾!”陈珏策马赶车,天子銮驾在狂风中飞驰,皑皑白雪被马蹄砸出一个个小坑后瞬间又被滚滚车轮压成一道长线,将来人的轨迹暴露在茫茫雪地。

    这专供皇家马车行进的车道上,两匹黑马在飞快地冲皇宫方向奔去,万物寂寥中只有马蹄车轮声音被无限放大,似乎有地动山摇之势。

    但很快一道金光窜上黑空,炸裂开来,打乱这规律的马车声响。

    像是得了信号一般,无数火树银花在夜空中骤然绽放,用尽生命去拥抱那躲进云雾里的皓月,然而还未等触及便悄然如流星般坠落,化为一捧冷灰。

    宁入宸独坐在略微颠簸的车厢里,从毛绒绒的裘篷中伸出一只手,他手指修长有力,用一指便推开了木窗,看向远处星火点点的夜空。

    天空被烟花染得五颜六色,几束如梨花暴雨,牡丹盛开,又几束如金菊绽放,红梅傲雪,花瓣如雨,从空中落下,仿佛触手可及。

    如此盛景让这个男人冰雪般的脸上也沾上了几分喜庆,眼中浅带笑意,另一只手不知不觉地便摸上了怀中那块镶嵌在金锁中心的和田美玉。等男人的思绪被带着些许火药味道的风吹进车厢中时,才发现这金锁的,心脏,已经被他捂暖了。

    宁入宸摇头叹笑,斯人已得,可这多年的习惯却是改不掉了,当他满怀思绪之时,掌心那块冰凉仿佛化作春水般流淌进他的身体,让他一展愁容。

    金玉易主,那块和田玉中蕴藏的早已不是尚贞对他的赤子之心,而是他宁入宸无尽的私欲。

    昔年今日,他宁入宸还是前朝宰相,大年初一朝拜完便去给太后请安,宁太后知道他喜爱品酒,便将一坛名贵的流霞酿赐给他,流霞酒入口甘甜,后劲儿却十分猛烈,不出半刻饮者便汗如雨下,面色如霞,人曰:“沉沉宫宴醉流霞”,便因此得名。宁入宸自诩酒量甚佳,品尝这酒时却也只敢多贪个一杯而已。

    正巧百官朝拜后尚贞换上便服也来给宁太后请安,见着宁入宸桌上这酒,便对宁太后赔笑道:“朕与母后倒是心有灵犀了。”

    宁丹彤端坐在凤位上,一手托着一只暖炉,一只手捏着一个樱桃,挑眉笑道:“哦?皇儿倒说来听听,何事这么凑巧?”

    宁入宸见尚贞落座在宁太后身侧,眼神望向他这边,与其对视一笑。

    “朕刚得了三坛流霞,这酒名贵,朕沾杯即醉又不懂酒意,留着怕是暴殄天物,心想着宁爱卿是品酒善饮之人,便想今日寻空儿将酒赐给他,没想到还是母后更偏心宁相,竟抢在儿臣前头了。”

    宁丹彤听了这话“咯咯”地笑起来,她年纪虽长但依旧笑颜如花,尤其那一双和宁入宸一模一样的桃花眼,笑起来把人的心神都摄去。

    “宸儿你快听听,皇帝这是吃哀家的醋了。哀家下次有好东西可不敢再给你,你若想要,就先去皇帝那儿讨。”宁丹彤装作委屈模样,神色却喜悦,也许只有此时此刻,她才能不去想那些权谋宫斗,像个真正的太后一样把尚贞当作她的皇儿一般调侃。

    宁入宸抬眼瞧了瞧端坐在斜对面脸色微红的尚贞,然后又垂下眼皮,长卷睫毛的阴影隐藏住他眼底的欢喜,抢先回道:“臣是贪杯之人,本来太后姑妈疼宸儿,皇上也惦记着微臣,心中正打好了小算盘,占尽便宜呢,没想到现在美酒近在眼前却只能得其一,臣实在是委屈。”

    尚贞看了一眼神色自若,语气却俏皮的宁入宸,无奈地摇头发笑。他们宁家人别的不说,就光这祖传的伶牙俐齿便叫他应接不暇。

    环歌还未等尚贞开口便先把酒斟满,尚贞直面宁入宸,却悄悄避开他的视线,只盯着宁入宸胸口那块金锁。

    “爱卿这么一说,倒成朕的不是了,那朕自罚一杯,就当是给爱卿赔罪了。”

    尚贞刚要举起酒杯,坐在宁入宸一侧的尚仁忽然开口道:“一杯哪够,三杯。皇兄当饮三杯才是。”

    尚贞略怔,不解道:“这是为何?”

    尚仁性情顽劣,偏偏也是半个宁家人,张口便来:“今日是大年初一,皇兄来给母后请安,自然是要敬酒一杯。皇兄方才说要给宁相赔不是,这便又是一杯。最后臣弟也要给皇兄拜年敬酒一杯。皇兄便要饮三杯这流霞佳酿才是。”

    宁入宸是知道尚贞那点酒量的,若是寻常的酒还好,只是这流霞酒非同小可,三杯下肚便是他来也要有些上头,更何况尚贞?尚仁不过是想看尚贞在兮颜宫出糗罢了。

    而尚贞偏偏是个尽善尽美不肯让人指摘他一点错处的人,他从丧母后便如此,长大了更是严苛于己,生怕天下人说他这个皇帝当的不够好。

    此话一出,尚贞必定豁出去也要喝下三杯。

    宁丹彤瞥了尚仁一眼,便知道她儿子的心思,只是这样实在是不妥,那杯子又不是手指头大的玉杯,而是过年敬酒用的手掌大小的金盏。若皇帝在兮颜宫醉酒失态,传出去又不知多少风言风语。

    她刚想开口,宁入宸却抢了话头道:“这酒性烈,皇上千金之躯又不善饮酒,若是喝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依臣所见,不如以茶代酒,既表心意又不损龙体。”

    尚仁见宁入宸此时不帮着他一起设计尚贞,脾气一下就上来了,若宁入宸不说还好,尚贞不愿就服个软,他嘲讽几句也就作罢,毕竟尚贞还是皇帝,皇家颜面尚仁还是要顾及的,可现在他却非要尚贞喝下这三杯流霞酒不可。

    “此言差矣,皇兄体寒,如今正是隆冬,喝些烈酒正好可以驱除体内寒气。再者,此琼浆玉露皇兄不饮,我等先饮岂不是不恭不敬?而这新年敬酒是礼数,从未曾听说过有哪位先祖以茶代酒的,身为尚氏子孙难道连喝几杯酒都不能吗?”尚仁与尚贞的视线撞击在一起,眼神狠辣,语气颇为不敬。

    宁入宸冷冷地剜了尚仁一眼,如今他身为臣子,却是不能再开口,而尚仁此番话句句戳中了尚贞的要害,他再看向尚贞,那人还是正襟危坐,从脸色看不出什么,却见他的手指尖有些充血,骨节泛白,袍子也有些褶皱,想必紧握过又松开。

    环歌见宁入宸不再替尚贞说话,担心地对尚贞小声说道:“奴婢去把这酒换了吧。”

    尚贞脸上仍带着笑,摇了摇头。

    “酒可以喝,流霞酿却不必了。此酒哀家和皇帝都赐给了宁相,皇帝要喝,还得问问宁相肯不肯给呢。”

    宁入宸看着那美艳妇人用狐狸一般的眼神盯着他,立刻回道:“本就因臣想多贪些美酒给自己喝才有了这出,如今皇上想喝,臣还舍不得呢。”

    “宁相这哪里是舍不得酒,分明是舍不得人吧!”

    尚仁见平时一向溺爱他的母后竟也和宁入宸一起帮着尚贞解围,彻底恼了,再加上朝中已有许多大臣私下通信于他,密信中道尚贞削掉一些拥附太后的势力是宁入宸暗中筹谋。这些大臣的话虽不能全信,但如今皇帝已几番罢黜一些宁家势力之下的官员,却又很信用宁入宸的样子,宁入宸男女不拒是人尽皆知的事,京中已有一些流言蜚语,宁相美貌,又有楚宴珠玉在前,很难不引人一番猜测。

    这不能不让尚仁怀疑宁入宸的拥立他的诚心。

    “住口!小孩子家家喝了点酒便胡言乱语!成何体统!”宁丹彤对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实在是有些恼了,这些话私下议论也就罢了,眼下尚贞还是皇帝,而宁入宸更是一手遮天的权臣,尚仁若想登基称帝,宁入宸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以前兄长在世的时候还有人能管制她这个侄儿,让宁丹彤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忌惮宁入宸,但自从兄长病逝,她就越发猜不中宁入宸的心思,她感觉在那副多情的面孔下掩饰的是他的疯狂。

    此时尚贞却发话了:“朕哪里有那么矫情,三杯流霞,既讨母后欢心,不扫六弟兴致,又能博君一笑,如此说来还是朕占了便宜。”说罢便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又夺过环歌手中的酒壶,连斟满两杯,接连饮下。

    宁入宸见状,起身跪在太后面前道:“皇上连饮三杯,只怕酒后失态冲撞了太后,在太后面前失态为大不敬,就让臣送陛下回宫吧。”

    尚仁刚想说什么被宁丹彤一个眼刀堵了回去,她道:“你倒是有心了。”紧接着又冲尚贞带来的一众宫人们道:“还不快扶皇上回宫?”

    此酒刚入口时味道还是甘甜的,但多了便像在口中含着烙铁,呛得尚贞满眼泪花,那酒水所到之处好像被火舌舔过一般火辣,酒劲儿很快便上头,三杯下肚,头脑昏昏沉沉,眼前天旋地转,看人都是重影的。

    身后男人深沉的声音好像从九天之外传来,仔细一听又好像就近在耳畔:“阿贞,我们回宫吧。”

    宁入宸与环歌半搀半扶地将尚贞带出兮颜宫,尚贞坐上銮轿后就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等到了勤政殿后,环歌轻声把他叫醒,可他刚走一步便险些摔个跟头,还好在他身侧的宁入宸身法极快,扶住了他。

    尚贞再要走,却一下跌进他怀里。

    宁入宸猛地一怔,眼看着他这样子也顾不得许多,顺着他的动作将他打横抱起,直直闯进了皇帝的寝殿内,众人惊呼,但此时此刻却也没更好的办法,总不能让皇帝在宫外冻着。

    只见环歌神色慌张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出手阻拦,宁入宸将尚贞平放在龙榻之上后,又替他盖好了被子,冲环歌说道:“去给陛下煮碗醒酒汤,要不等他醒来,身子可难受。”

    可是环歌却没有动,支支吾吾地道:“丞相......丞相大人要不先回避一下......”

    宁入宸看了迷迷糊糊地尚贞一眼,坐在床沿,良久未动。

    “宁相?”

    宁入宸闭了闭眼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但他还未起身,便听见门外有人说话,环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醉了?”

    “是......”

    “我进去看看。”

    “这、这有环歌在内伺候,只怕不方便。”

    “哦。”

    “楚将军不妨在书房再等些时候,待皇上醒了,定会传唤将军的。”

    “嗯。有劳公公。”

    环歌冲宁入宸尴尬地笑了笑:“奴婢、奴婢去煮醒酒汤。”

    宁入宸也跟着笑了笑,挑着眉冲她道:“现在环歌姑娘还着急赶我走吗?”

    环歌脸一热,偷偷瞄了他一眼道:“丞相说笑了。奴婢哪敢赶大人走,这话要让皇上听见了,可要怪奴婢不懂礼数,狠狠责罚奴婢呢。”

    “那就劳烦姑娘快去快回,让皇上喝了汤药快些醒了,好叫在下告个状。”

    环歌冲他吐了吐舌头,虽有些不放心,但还是犹豫着退下了。

    宁入宸倒了杯清水坐在尚贞床前,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尚贞便口渴难耐,小声嚷嚷着要喝水。他半哄着将水给尚贞喝下,尚贞拉住他的手腕瞅着他笑,只是眼神迷离,还在醉着。

    宁入宸抽出手腕,起身将杯子放回桌上,又拿起蒲扇扇了扇房中央吐着热气的炭炉,只见尚贞自己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往右,他的眼珠便往右,他向左,他的眼珠便向左。

    “爱卿、爱卿酒量好,不像朕,喝了几杯便不行了。”

    “爱卿还爱什么酒,朕今日同这流霞酿一同赐给你!才不要,才不要那老太婆的!”

    宁入宸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只是他真没见过尚贞醉成这样过,像个孩童般肆无忌惮地说起胡话。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尚贞,他实在是压抑了太久了。

    宁入宸也是个会玩的闹腾性子,扇了扇扇子故意问道:“为何臣不能要老太婆的酒,偏偏就能要陛下的酒?”

    “朕不准你要你就不许要!”尚贞的脸因酒气泛红,真是不负这酒盛名,脸颊像是夕阳下的霞云一般红润艳丽,额头因体内燥热也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尚贞的表情被此番模样一染,倒显得很是委屈。

    宁入宸情不自禁地靠近尚贞,试着搂住他,柔声细语地问他:“那皇上也得告知臣缘由啊,要不臣如何能婉拒太后美意?”

    宁入宸是看尚贞醉后甚是可爱,有意逗他闹着玩的,没想到尚贞虽醉却上了心:“朕怕她会害你。”

    宁入宸盯住尚贞,尚贞也盯着宁入宸,似乎怕他不信一般,接着说:“她害过很多人......”。他的话立刻被宁入宸打断:

    “臣听皇上的。”

    宁入宸不知尚贞经历过什么才时刻担惊受怕,但此时此刻他却想守护着他。

    尚贞打在娘胎里便开始龙争虎斗,皇子夺嫡哪朝哪代不是腥风血雨、成王败寇。只是沈皇后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耳濡目染,养得他也如此温吞。这本不是什么坏事,只可惜他生于皇室,一切都身不由己,年幼就失去了母后庇佑,尚贞如今变得这样小心谨慎,不知是糟过多少算计。

    尚贞心满意足地躺回被窝里,缓缓道:“你信朕就好。”尚贞酒劲儿未过,沾了枕头便沉沉睡去。宁入宸怕他醒来后会头痛,伸出双手轻缓地揉着尚贞的太阳穴。

    “臣一直都信皇上,只是皇上却不信臣。”

    宁入宸满怀心事地看着尚贞毫无防备的睡颜,不知是说给谁听。

    楚宴在书房等了许久,直到环歌来传说尚贞已饮下醒酒汤,他随环歌进入寝殿内看了尚贞一眼,那人有些昏沉地睡着了。

    环歌给黑袍将军沏了杯茶,面露难色道:“陛下方才还叫奴婢去请将军过来,谁知这么一会儿竟又睡了。”

    楚宴瞅了一眼静静地躺着的尚贞,低沉道:“他向来贪睡。”

    环歌看了眼楚宴又看了看尚贞,会心一笑退出门外。

    楚宴一声不吭往茶座上一坐,将那盏茶小嘬了一口,过了许久,他都已将刚开始有些微烫的茶水喝光,尚贞却仍没有反应。

    楚宴也不急,又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尚贞听见倒茶的声音,终于忍不住睁开眼,自己从床上坐起身随便整理了一下睡容,红着脸窘迫地主动走到楚宴身旁的木凳坐下。

    “晾了将军许久,是朕不好。”

    “但将军这也让朕干躺了半天,也算、也算扯平了吧。”尚贞想起今天醉酒的事,有些心虚。

    楚宴摇头叹气道:“臣不敢。”

    尚贞见状凑上前道:“阿宴。”

    楚宴本不想搭理他,但是却下意识应了一声。

    “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你还在怄什么气?”

    楚宴终究还是软下心来沉稳地说道:“皇上年前刚处理了薛、王二人,这两人都是拥护太后多年的老官员,薛嘉又曾是宁枫的门徒,皇上怎能在兮颜宫醉酒?”

    “实属无奈之举。只怪朕酒量不佳。”

    “皇上既不善饮,就不该......”楚宴听环歌说尚贞饮下醒酒汤药后呕出好多酒水,想必现在还在难受着,便没有接着说下去。

    尚贞用手心包裹住楚宴的拳头,耐心道:“那将军也该知道,只有你平安,朕才平安。”

    楚宴抽出手站起身,皱了皱眉看着一如平常一样容着他的脾气的皇帝道:“你总是这样说......”

    楚宴无数次把下句话吞回去,烂在肚子里,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始终纠缠着他,好像如果错过就没办法再说给他听。

    尚贞的手心只剩下一捧凉气,楚宴嘴唇微动:“阿贞,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楚宴看着尚贞那懂又装不懂的眼神,最终还是没能把话说全,他楚宴自与尚贞比武相遇到落水相识再到同窗相知,没有说完的话实在太多了,但他从来没对尚贞这样说过话,已经太过放肆。

    宁家不除,我怎能护你一生平安?

    楚宴见他不答话,作揖道:“臣失言,自罚在府中禁足十日面壁思过,还请皇上饶恕微臣。”

    但不等尚贞开口,楚宴就大不敬地转身离去,一把推开房门,凛冽寒风穿堂灌入将军用金线袖着紫竹花纹的袖口,男人黑金衣袍飞舞,像是迎风展翅的海东青。

    将军一圈一圈缠满白色纱布的小臂映入皇帝的眼帘,只有在手腕处缠着几圈男人惯用的黑色锦带,让尚贞平时难以发现他受了伤。

    尚贞神色动容道:“阿宴,前些日子冬猎你猎到的灰狼皮,毛色极好,环歌昨天刚缝制好了一身裘衣,我命人送到你府上了,你记得试试合不合身......”

    楚宴没有答话,转身关门,在越来越窄的门缝里看见尚贞寂寞的表情。

    楚宴独自离开勤政殿,就在离宫的必经之路上被肃华殿的小李子拦了下来。

    “李公公何事?”

    小李子的脸有些冻僵了,连赔笑都有些僵硬,恭敬道:“亲王殿下赠予将军三坛流霞佳酿,吩咐奴才们在此等候将军。”

    楚宴本来冰冷的表情终于柔和下来,道:“公公替臣谢谢亲王美意。”

    小李子和几位抬酒的小太监跟在楚宴身后出了玄武门,楚宴的亲信随从高况已经等候多时,见到楚宴一行人便迎了过来。

    楚宴命高况把酒都搬到车里,却只见远处也有几个太监往一辆华丽马车上搬酒。

    楚宴瞅了一眼小李子问:“这是......”

    小李子也不懂其中缘由,坦率答道:“那是太后和皇上赐给宁丞相的流霞酒。”

    楚宴听言冷笑道:“看来这酒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他心里本来就郁闷,脾气上来后脸色难看得很,酒自然不想再收,但不禁又想到纯良的尚姜,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又怎能理解大人们的纠葛。

    小李子从来是有点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大将军的,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惹到楚宴了,只见男人并没有上马车,而是自顾自地骑上一匹通体漆黑的宝马,话音如刀锋般划开空气:“留步。”

    高大挺拔的男人没等高况固定好马车上的酒坛,自己先扬鞭而去,只留下一抹乌黑的残影。

    小李子有些懊恼,他几人大年初一在寒风中等了楚宴好久,又帮他把酒搬出宫外,可这个铁面将军不仅没个谢谢,连个好脸色都没给他,他好歹也是在亲王身边伺候的公公,有他这么做人的吗!也难怪这人在朝中人缘风评都很差!

    小李子几人正想往宫门里走,却见宁相车驾那边搬完酒的文海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向他们这边走来,文海冲已经驶离的马车努了努嘴不耐烦道:“宁相赏你们的吃酒钱。”

    然后吩咐身后的小太监给他们一人一吊铜钱。

    小李子虽对兮颜宫的人没啥好感,但谁能跟钱过不去,笑脸收下后有些诧异地问:“宁相在那车里?”

    文海公公是尚仁身边伺候着的人,上有其主下有其仆,趾高气傲道:“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虽嘴上这么说,小李子心里却犯合计,他之前明明看见宁相从勤政殿出来后返回了兮颜宫,但宁入宸似乎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等待着楚宴的几个不起眼的小太监,之后他们一直在那条小路上等着楚宴,却没再看见宁相走过。

    那时小李子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有再多想,却不知他这个小小的太监发现的却是权势滔天的丞相和后宫之主宁太后阴谋的开始。

    尚贞为君,宁入宸为相,这便是他们最大的隔阂。只要尚贞身处其位,他就不能不忌惮任何一个掌握权力的臣子,宁入宸深谙此理,只恨苍天不公。

    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推动他们所有人的命运,他们所做的所有选择,都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可人的欲望也随着选择而无穷无尽。

    得不到时便想方设法的得到,人未醒时想着他能醒便好,可人醒来后又想占有他,春宵过后又想着如何能长久。

    若尚贞带着记忆醒来也就罢了,现在老天欠了他前半生的尚贞,偿还给他一个崭新的尚贞,像一张白纸,抹去了尚贞的前世篇章,等待着他亲手书写今生。而尚贞的记忆就如同在身边养了一只不加束缚的猛兽,宁入宸不知它何时会向扑咬过来,要了他的命。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回想除夕之夜种种,几乎像是梦境般美好,他怎么能让这美梦幻灭。就连家养的猫,都是拔掉了指甲的。

    宁丹彤说得没错,他们宁家人不论男女都是疯子。

    突然想到这个女人,他冲车厢外的陈珏喊道:“初一也给宁丹彤母子点两根白烛吧。”

    “啊?”陈珏在外驾车早被冻傻了,宁入宸话说的又突然,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宁入宸话不说第二遍,陈珏虽然没太听清但更不想自讨没趣,马上又应了一句:“是。”

    宁入宸本不是这样多愁善感之人,可尚贞醒来后,好像他那颗沉睡多年的心也跟着一起苏醒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仇怨,那高贵美艳的妇人竟入了他的梦。

    起初是一个正值碧玉年华亭亭玉立的少女,女子的样貌比她发髻的珠花还要华丽明艳,鲜红的长裙也掩盖不住她婀娜的身姿,她对宁家三个孩子笑道:“姑姑走了。你们要听你爹娘的话。”

    接着她优雅地坐上了从宫里来接她的马车。

    “姑姑还回来吗?”不满五岁的男童稚嫩地问道,可还没等到回答,那马车便扬尘而去,从富贵的相府驶向危机四伏的皇宫。

    宁入宸的视线也追随着少女而去,画面却一转。

    那个还没有车轮高的男童已如青松般高挺,身姿颀长,神色倨傲,令宁丹彤感到陌生。

    身穿金丝蟠云纹玄袍的男人冷漠地坐在梨花庭中央,青城守在她身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见到此人,便知道自己今日非死不可。

    男人“赐”她一杯“流霞酿”,她也不反抗,反手一笑扣住梅瓶,一饮而尽。

    宁丹彤尽管腹痛难耐,却死死地盯着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摄政王,笑问:“那片......紫竹林.....你可去过了?”

    她看着宁入宸眼神动摇破碎,似乎受到很深的刺激,凄厉的大笑,狰狞如女鬼。

    “宁入宸!你和我一样,对一个无情之人付出所有,你会变得跟我一样疯狂!你会亲手杀了他!和我一样!和我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老珠黄的崩溃妇人尖叫着倒地,毒发身亡,然而那双和他相似的桃花眼却死死瞪着他,血红的嘴唇还带着狰狞的笑。

    宁入宸惊醒,厉声道:“青城。”

    一阵风掠过,寝殿的门无声的打开,飘进来几片雪花和一个如鬼魅般的墨色人影,那人不声不响地单膝跪在离床榻还有一米多远的纱帘外,听着男人的命令。

    “皇宫东南角那片竹林,朕不想再见到了。”

    影子刚要退下,只听男人又道:“战事不能再拖。你将那封密信天亮就寄出。”

    宁入宸见那人影退下,却再也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地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凉透的茶水喝着有些苦涩,宁入宸嘬了一小口后皱了皱眉,把茶杯重重放下,几滴茶水溅落到雕花红木桌的桌面,宛如几滴人血,他用手指沾了沾,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杀。”

    宁丹彤生在宁相府长在宁相府,她知道宁家不论男女都是有一点疯的,若不是豁得出去,宁家又怎能世代为相长久不衰?她若不是也疯,又何苦让儿子放个富贵王爷不做非要争那把龙椅?

    她和宁入宸一样不甘心,她不甘心世代为后的宁家女,到了她这里就只是个贵妃,她一进宫便争宠,以她的倾国之貌,独承雨露,宠冠六宫。

    她斗败了那么多妃嫔,与晴妃争的头破血流,晴妃再无法生育,她却生下六皇子,封为皇贵妃。前朝后宫本为一体,晴妃背后的楚氏一族不再像从前那样气盛,与宁家针尖麦芒。宁家因此也更得重用。

    尚乾宠爱她,她犯了错从不责罚,她的心思无需说出口,他都能猜中。那些藩国进贡的奇珍异宝,他隔日便派宫人送进兮颜宫。他就是这样一个霸道又细腻的男子,她本只是因为家族利益才被送入宫中,却也难不被这条威风凛凛的天龙所吸引。

    世间哪个女子能抵抗这样的攻势,又有哪个女子不想做这个男人的皇后?

    她有些恃宠而骄,得意过了头,她想着就算她想要那后位,尚乾也是肯的。

    于是她便开始与皇后争宠,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从来没有人能与她斗这么久,甚至皇后还怀了九皇子!

    终于,沈晚凉产后虚弱,让她有机可乘,随便派个宫女传个话儿,药材少放了些量,她骤闻长子噩耗心气郁结,郁郁而终,脆弱得像一条嫩柳,轻轻一折便断了。

    皇后死后,她很快便被册立为皇后,她本应搬进皇后居住的长生殿才对,本应如此的,历代都是如此,可她却忘了,她这代本就跟前代是不同的。

    她把长生殿里的每一封信都看了一遍,恍然大悟。

    她只是尚乾的一颗棋子,用来给他心爱的皇后遮风挡雨躲避明争暗斗的棋子!

    她这些年在后宫争宠,有多少妃嫔恨毒了她,心思算尽让她没有一日安生,想方设法置她和她的儿子于死地,冷宫之中又有多少冤魂入梦向她索命?

    而皇后却高枕无忧,受人尊敬,留下贤良淑德的名声。她究竟为什么争为什么斗!一针一线到头来都为别人做了衣裳!

    她本就奇怪一个家世单薄的柔弱女子,何德何能与她斗这么久?原来,皇后在这宫中从来没有和她争过斗过,和她斗得一直是尚乾。

    她行册封礼之日,尚乾对她说:“凉儿不比你心思细腻,处事决断,如今想来,还是彤儿更适合当皇后。”

    可这个男人嘴上这样说着,却又不准她入住历代皇后居住的长生殿。

    若不是她是个不刨根问底誓不罢休的人,偷偷潜入长生殿,看见那些你侬我侬的书信,看见那些尚乾亲手做的精巧的机关小物,她只怕一生都要被蒙在鼓里。

    寝殿里襁褓之中眼鼻嘴都像极了尚乾的尚姜冲她咯咯地笑,连这个小不点儿都在嘲笑她的愚蠢。

    那一瞬间她恨毒了这张脸,她伸出手扣在尚姜脖子上,但最终还是作罢。

    尚乾算计再深,又怎能斗过在深宫中摸爬滚打的女子?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病了,这一病就再也没好转,本应由太子代理朝政,却因她的挑唆全权交给了宁枫老丞相,尚贞身为太子竟无法插手政务。

    尚乾深爱沈晚凉,他弥留之际都在叫她的乳名。尽管如此,宁丹彤还是吹了好久的耳边风,在他病入膏肓时还让尚仁每日给他喂药请安,而另一边却假太医之口回绝尚贞前来探望的请奏,终于说动尚乾废尚贞,立尚仁为太子。

    她又万万没想到,楚潭受皇上遗诏拆开那密封皇诏之日,却是尚贞登基之时。

    原来这个男人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可在弥留之际却还能跟她演戏。

    尚乾,这个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骗了她一生!骗得她如此狼狈!如此痛苦!让她后半生都在这后宫煎熬!

    她宁丹彤入宫以来,虽然害人无数,却唯独没有害过皇城里的孩子。否则尚贞尚姜又如何能在丧母后平安长大!怪就怪尚乾太过无情太过心狠,不给她留丝毫余地,竟此生都要让沈晚凉那个贱人踩在她头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她的仁儿就不是他的儿子吗?

    她本想若她的尚仁做了皇帝,就随便给尚贞封个山清水秀之地,让他做个闲散王爷,只要他不威胁到尚仁的皇位,她便可让他安度此生。

    这一切都是尚乾逼她的!

    尚贞当了皇帝,她害他母后之事一旦东窗事发,她的命不要紧,只怕尚仁也难逃一劫,她若不设法除掉尚贞,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宁家更会一蹶不振。

    宁家已势必要扶尚仁上位,除掉尚贞兄弟。

    而这个引子便是那次尚贞在东宫抗旨罚跪。

    她这个小侄儿一直是喜怒不于言表的,哪怕与家人相处也总是滴水不漏,也不知冒雨回来那天着了什么魔,听了他父亲的计划后竟当众反驳,宁家家规甚严,挨了一顿毒打不说,差点被他父亲逐出家门。

    从那天开始宁入宸便有些变了,旁人看不出,只道还是那个逍遥快活,与文人雅士高谈阔论,结交朋友不问出身,逗花魁一笑一掷千金的宁府小少爷。

    可宁丹彤却知道一切,打那时起她便对这个看似花花公子的侄子留了个心眼儿。

    原来,太子尚贞雨夜请命那天,她曾屏退左右,只身打伞前去东宫想要劝说尚贞一番,没想到有人比她先来一步。

    虽然她早就耳闻宁入宸与尚贞年幼交好,后来尚贞落水后,病了一阵子,与她这个侄子的往来便少了许多。

    可当见到宁入宸吻住尚贞的画面时,她还是震惊地差点叫出声来。

    所以当宁家计划毒杀尚贞时,为以防万一,她召他入宫,相约沉碧湖。

    她对宁入宸淡淡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你是对他尽心尽力,可他若登基却要除掉宁家。”

    宁入宸莞尔一笑装糊涂道:“娘娘这话臣侄就想不明白了,殿下敬重姑姑,倚重家父,信重小臣,娘娘又何出此言?”

    宁丹彤听了也只是笑笑,倚在梨花庭凉席中轻轻扇动手中娟扇,可说出的话却刺耳无比:“那楚宴呢?”

    女人染着蔻丹的玉指抓了一把宫女捧着的鱼食,却只洒一丁点在湖中,很快便有几尾锦鲤去争那微不足道的饵料。

    宁丹彤看了笑着将手中鱼饵尽数洒在湖中,转头看向在她身后静立,白袍上绣着精致罂粟花纹的少年,少年身上似有暗香浮动,随风入鼻,沁人心脾,再一看原是他腰间的香囊,却不知又是哪家小姐的一片芳心了。

    如此翩翩少年是多少佳人梦中所求,但少年年轻俊俏的脸上却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忧愁。

    她道:“你可知道皇宫东南角外有一片紫竹林?”

    宁入宸不回,只等她下文。

    “本宫见你近日总是愁眉不展,不如去那林中散散心,太子殿下总是偷偷溜到那竹林中去玩耍,想必是有好风景的。”

    宁入宸双眼一眯,笑着说道:“劳皇后姑姑挂心,只是臣侄每日要念书练功,恐怕抽不出空儿了。”

    宁丹彤不再看他,柔声道:“随你,本宫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就算没被选为太子伴读,你身为宁家嫡子,如此勤奋刻苦,本宫也甚是欣慰,只是千万别累坏了身子,偶尔也要放松一下才是。”

    宁丹彤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用余光扫了扫宁入宸,观察少年人的反应,以宁入宸这极端性子,此事定为他一生之辱。

    但宁入宸却一笑而过,平淡道:

    “臣侄谨遵皇后娘娘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