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市拐角新来了一个小商贩,听说年前不幸丧妻,自身又旧疾恹恹,独自带着一儿一女在闹市中摆摊谋生。女孩看着小一些,常常坐在摊后的石阶上,一整天埋着头也不说话,只有在来客时才会抬眼看一看。男孩已过束发之年,面容清秀,客客气气还爱笑,就连邻里街坊也甚是喜欢,时常帮衬着父亲在那打理小摊。 偌大的地方,看似有些不起眼,可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看着很是像样。木板支成的架子上,红布一铺,台面上琳琅满目摆满胭脂香粉、银镯玉簪,在这闹市的人来人往中吆喝一句“瞧一瞧、看一看”,任谁路过都会看上一看。 男孩常说,将来定要考取上功名,让父亲和妹妹过上富足日子。父亲慈眉善目拥着他和女孩说“好”,一家人相依为命、其乐融融。 今时,白衣蓝衫的男子停在摊前,一眼看中台子上的一支朱玉簪,看上去玲珑剔透,很是适合那人,凝眸笑看地拿起来再一瞧,还真是如此。 “公子好眼力。此簪红玉所琢,寓有姻缘之意,若是有心仪之人,赠以此物再合适不过。”察觉于此的商贩一脸喜气地凑过来说道,抬眼时方才认出那人,赶忙又道:“何少,可是相中了此物?” 何少,本名唤何安,苌垣城里有名酒糖商户何老板的独子,且不说这个何老板是走了什么好运,曾经一个街上卖酒糖葫芦的糖贩,居然摇身一变就成了有头有脸的商户老板,接连在东市西市开起了好几家铺子,置办下一番家业,就说这何安也是从小就争气,前脚方才考得进士,后脚这道贺的人便在何府里接踵而至,达官贵人、街坊小厮谁见了不说上一句“何老板真是好福气啊”,还顺嘴会夸一句“何少年少有成,将来必成大器,何府也要跟着光耀门楣喽”,就连街头巷尾里也常听人说着“若说何老板是财神爷相助,挡也挡不住,那何少便是文曲星下凡,藏也藏不住”的话。 前几日,城中伶牙俐齿的媒婆就跟约好似的都往何府跑,一张嘴便是“何少相貌堂堂,是该娶门好亲事”的客套话,可送去的一摞摞千金小姐、大家闺秀的生辰贴却都被他言笑回绝,只得临走时塞进了好说话的何夫人手里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帮何少选选看。何夫人从中物色了几个,伸手将桌上的生辰帖推给他笑问“要不挑挑看”,可他一如往常地伸手推了回去,辞谢说“娘亲,我有心仪之人了”,何夫人温婉的眼里立马藏不住了好奇,笑着追问:“是谁?” 男子看着玉簪笑而不语,只是拿在手里边细细地打量,拇指指腹轻擦而过簪尾的镂空图案,想来像是在哪看到过这花样,竟是和那人眉间的花钿有几分相似。 “这花是什么?” 天界红喜宫门外,仙雾缭绕若现的玉石阶上铺散开一袭红裳,随缘仙安简正坐在玉阶上把玩着一团仙雾,时而在指尖下捏成白兔模样,时而又放在手心一吹,转眼间烟消云散。安简转过头,红眸看向去身后门里,指了指自己额上无奈追问:“几百年了,你说我不能入列仙班全因此物,这花到底是什么?” “彼岸。”大门里,白胡子月老牵着一根红线却又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天时初年,天帝立下的规矩,惩戒那些天界重犯,亦有云:身负彼岸者,永世求而不得,哪怕魂飞魄散。” “这么说来,我是天界重犯?”安简起身笑问,一挥袖扫去衣下仙雾,看着门里的老头边走边问:“你啊,犹犹豫豫半天了,不就一根红线,随意系在一头不就好了,用得着忧烦这么久么?” “不可。这红线一系,那可就是一段姻缘,哪里能随意系。”月老赶忙摆手,而安简也正好走到了他身边,歪着身子划过一瀑墨发,红眸盯看着愁眉苦脸的老头,闪过一丝狡黠,转而邀约道:“我听说,醉翁前几日刚历经完十世轮回劫回来了,正想去讨壶好酒,不如你陪我去看看?” “你啊……”月老虽是目光一直在红线上,却也是余光扫到了他的笑脸,只得无奈道:“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明知那醉翁不轻易给人酒,还拉扯上我一块去,他都能知道你的心思。” “那你去不去?”随缘仙笑着要去扯红线,不依不饶道。月老终寻得满意的一头,在安简的捣乱里为红线系上一个结,一脸无奈地耸耸肩应道:“去。” 那日与醉翁和月老的醉酒记不得是喝到几时,安简只记得喝醉的月老坐在仙雾之中抱着玉石凳,一边连连摆手说不能再喝了,一边又被他和醉翁一杯接一杯地劝着喝下,安简也记得半醉半醒的醉翁比划着胸口,疑惑嘟囔着为什么会觉得这里空空的?许是有人把他的心偷走了……,安简还记得自己醉意醺醺地回到了凡间,摇摇晃晃地走在山道上,迷迷糊糊地撞上一堵墙,隔着衣衫都能听到的温暖心跳让他不舍地蹭了又蹭,委实像只乖顺的小猫被谁摸了摸头,而那堵墙却也突然开口笑问道:“神仙也会醉酒么?” “谁、谁说神仙不会醉……”安简登时直起身,恍恍惚惚被那人扶住了肩膀,朦朦胧胧的目光里晕染一片醉意,却也认出那分明是个人,还是个自己认识的人,于是伸手指着他便道:“我认识你。你、你是……何安,对不对?” “你醉了。”白衣蓝衫的男子扶稳住他,他却醉意醺醺地又栽进他的怀里,醉红的脸颊一直蹭在胸口醉笑道:“呵,我认对了。醉翁说他的心丢了,我倒要听听你的在不在……” 安简的手指一直不安分的在他胸口打着转,一圈又一圈地生生划快了他的心跳,划着他自胸口升起一团火,划得他自喉间咽下一口气。何安猛地抓住了那只“罪魁祸手”,轻轻勾起他的下颚,望着醉眼迷离的他低头吻下去,是惩罚亦是安抚,唇舌交缠中划舔他的醉意,煦风中一一吸吮而尽。 他说“安简,我喜欢你”,安简醉意蒙蒙地点点头说“嗯”,他说“安简,我想与你结亲”,安简如是醉醺醺地说“好”,而后倒头又栽在他的胸口,醉笑舒适地蹭着,轻声道:“我该回去了……” “好。” 何安抱着随缘仙一路走回石龛前,谁知刚一放下,坐也坐不稳的他便躺倒下去,墨色长发蜿蜒杂乱地铺在地上,醉意未消的脸上半梦半醒,酒醺的气息顺着颈间到胸口微微起伏着,是抵不过的诱惑,是徒升起的欲望,将最后一根弦撩拨殆尽。他温柔栖身压下,却是将衣襟里一支朱玉簪为他戴入发中,溺爱般看着他笑语“路过时想着适合你,这么一看……还真是”,醉意的随缘仙也同样摸摸衣襟里,礼尚往来般拽下一根红绳黄玉符递给他,笑着告诉他“给你,我的命”。一瞬间,手腕被握住,不及随缘仙疑惑,在鼻尖相抵的亲密目光里,他却无比认真道:“安简,我想要你……” “要我?”安简醉眼迷离地看着他,空着的手抚上他的脸侧,笑问道:“要我做什么?你要是跟我许愿,我可实现……唔……” 话未完,何安俯身吻了下来,灵舌撬开这副什么也不懂的唇齿,深入交吮缠绵着,好似要让他明白:无从躲藏,亦无从逃避。指尖顺着掌心滑入指缝,轻压着那只手与他相交相握,气息缭乱从唇边划过耳畔,舌尖亦是不怀好意地轻拭一舔,激起一阵微微的颤意,就此一路沿着脖颈亲吻而下,终让随缘仙也招架不住,委身迷乱于此。 石龛前,情动不已的男子与醉酒的散仙抵足缠绵,散开的衣衫里升起两团情爱欲火,依贴碰撞着灼及全身,像是将人带上极乐天宫,触不到天际,又像将人拉下空虚地狱,抓不住地底。起起落落、无休无尽,如墨如川的长发交融中声声覆面,动人心弦,他在说“安简,我喜欢你”,他在说“安简,我心悦你”,他在说“安简,与我结亲吧……”,一声又一声深入心扉,索求着他想要的答案。 “……唔、好……嗯……” 安简意乱情迷地应着,却又忍不住扭身嘤咛出声,身体深处堕去着无尽的深渊,潮生潮落般荡入了一场梦,一场很久很长的梦:他梦见天时初年,牵手游走于林的妖界之子,转眼之间松开手怨恨成念,化身成诅咒之子诱人成灵,而天帝惩戒落下永生彼岸,负罪轮回。他梦见愿铃楼上,一眼万年风华天下的酆幽,转眼间面容尽毁走入无心湖中,覆灭百年遗恨。他梦见叶府小院,白衣翩翩知书达理的二人,转眼间化作一袭红衣的寐引游荡在枯木林中成痴成念,唯愿魂飞魄散……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他的每一世都在生生灭灭、求而不得,都在应验着那一句:身负彼岸者,永世求而不得,哪怕魂飞魄散。 那些爱、那些恨,就像是红喜宫里缕缕纠缠的红线打下的一个结,而那个结就是他,不是哪一根、不在哪一根,却是永世解不开。 亦或是,这一世的惩戒就是:忆起几世里的爱恨所有,却唯独忘记了三百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