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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壹

    零

    这是一个乱序的故事,并且没有终结。

    讲述的是遥远的思念,以及新的旅途。

    壹(一)

    合欢街的东边尽头有条青石板铺成的上坡小道,小道蜿蜒曲折望不到尽头,只可三人同过。上行左侧是前人种下现已繁盛的竹林,高耸且坚韧的楠竹挡住日光和寒风,使得小道冬暖夏凉。右侧则是近乎垂直的山壁,只有大捧大捧的龙须草在展现它傲人的生命力,南方小镇终年雨水饱满,有时细小的水流会从山壁往下淌,也是一种风雅情趣。

    炎炎夏日,相较于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冒烟的合欢街,此地无疑是个避暑好去处,但却见不到一个人影。被当地人敬畏着的通往神之居所的竹林隐道,只有诚心祈求予神的人才会踏上这条不归路。

    七月初的下午,乌云密布,大雨未降,空气闷热潮湿。一位腹部高隆的年轻女人扶着山壁喘息前行,脸色带有病态的潮红,眼神却坚定不移,是那豁出性命为了腹中孩子不畏惧死亡的信念给她勇气上坡。她刚隐入竹林一盏茶的时间,六个袒胸露乳的壮年男子和一名骑在马上的大商人老爷追到合欢街,一家家踹开屋门拿着画像恶狠狠的质问,“可有见这小淫妇?!”

    终于有人吓青了脸,怯弱的往东边尽头指去。七人一追出街,小镇居民就露出厌恶的表情,纷纷关严门窗,“外乡人!触犯神灵死了活该!”

    追到青石板路,却见一名青衫男子端然挡在道口,一双漠然的黑眸冷冷扫过他们。

    “让开让开!钱老爷要上坡!”

    男子看似二十二三,眼神却是相当老成,唇边扯出一个冷嘲,“那么急,上坡还是上坟呢?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乱闯!”

    “小贼不得无礼!钱老爷亲驾,还不下跪迎拜!”

    男子冷哼一声,转身上坡,“不想死就滚远点,东大陆没有好脾气的神!”

    “神?”七人哈哈大笑,钱老爷端坐于马对天合手作揖,“东大陆龙神在上,九位龙子分据八方各掌天命,别以为远离京城就能以邪魔歪神之名恐吓我等良民!小子,念你年纪尚轻不通世故,失礼之事本老爷就不追究了。可见得这画像中的女人上坡?”

    青衫男子头也不回,径直向前,嘴里轻声嘀咕,“最近不听劝的傻帽越来越多了……”

    一壮汉勒紧裤带,拔出腰间弯刀,“老爷宽宏大量,这小子却不识好人心。老爷!在下这就拿他的命给老爷解气!”

    钱老爷用长袖抹了把汗,暴雨前夕空气愈加闷热难耐,“别管他,先抓住那小贱人!她腹中的野种绝对不能留下,一定是上山了!都给我上山去追!”

    “是,老爷!”六人齐声应道。

    马儿被留在山脚,钱老爷步行上山。刚转了个弯见不到人影,好马就被偷偷跟在后面的合欢街的老乞丐给牵走了,“啊呸!有钱算老几!触怒了神灵一样尸骨无存!我操你钱夫人!”

    刚说完,几声惨叫回荡在竹林隐道,老乞丐浑身一哆嗦,“龙神在上……龙神在上……保佑合欢街平平安安……保佑合欢街平平安安……”

    青衫男子看了眼落在石板上的刀剑暗器,吐出一口血水,“真恶心!一回来就碰到这种东西。”

    走在前方的年轻女人听到惨叫声吓得连忙加快步子,几次因为路滑险些跌倒,口中低喃,“追来了……他们追来了!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伊君,就算拼上命我也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终于走完最后一格青石板台阶,女人抬头,却见一处朴质洁净的祀堂,她疑惑,“这就是龙神五子饕餮的居所……?”

    跨过及膝的门槛,宽阔的天井里一棵古老的合欢树映入眼帘,时值七月,正是合欢花盛开的季节。树下有口水井,花白头发的老者正弯腰汲水,气色很不错。

    “得救了……”女人才放下心,腹中一阵剧痛,“啊……这种时候……请、请帮帮我……呼呼……老先生,请帮帮我……”

    老者抛开水桶,连忙呼叫祀堂里的各位。快步跑出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人们忙着打水烧柴,女人们忙着递水送巾。迟了片刻,青衫男子跨入门槛,走到树下,仰头灿烂一笑,“娜娜,我回来了。”

    “玖攸,猜猜看,男孩还是女孩。”树枝上的女子晃荡着双腿,半透明的身体隐藏在茂盛的枝叶中。

    “女孩。”

    “我猜,是男孩。”她跃下树,即使耳力再好的人也听不到半点声音,就算落叶被踩到也不会变形,她的一只手仍然搭在树干上,像某种强制性的无法松开。

    “娜娜,想不想出去旅行?”

    女子眼眸一亮,紧接着又黯淡下去,“离不开合欢树的我,就算旅行也只能坐在树上观望。”一丝合欢花瓣轻轻下坠,穿透了她的身体。女子突然往边上跳开一步,苦笑着看花瓣坠地,随后回头解释,“依旧不习惯身体被穿透的感觉呢……”

    “娜娜……”玖攸垂下眼眸,再睁开的时候他道,“有让寄居在合欢树的灵魂离开合欢树行动的方法,不过只有五百米!”他伸手折断枝丫,“你必须先练习用灵魂拿物。然后,带上合欢树的枝叶或花朵,去别地看看吧!”

    安娜淡淡一笑,“谢谢。”

    一声明亮的啼哭,传来妇女的欢笑,“是男孩子呀!”

    安娜侧头看他,“母亲,你准备怎么处理?”

    “吃掉。这是受我庇护的代价。”

    “不可以饶她一次吗?”

    “娜娜……”玖攸埋怨的看着她,又无奈的望向这祀堂里的二十三位男女老少,“你救得人够多了。”

    安娜沉默片刻,“孩子满周岁再执行,可以吗?”

    “……嗯。”

    “谢谢。”安娜微笑,侧头望向西方,久久的,久久的。

    壹(二)

    “婆婆、婆婆!你看,有朵棉花停在空中!”扎着双鬏的小女孩一叫,悬浮在树干上方的棉花掉下来。老妇人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不知她找没找到,喃喃道了句,“这是神明显灵……”

    小女孩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嘴里,半信半疑的抬头仰望合欢树。树上,玖攸扑哧一笑,“娜娜,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唉……也好。”练习三个月才能拿起小朵棉花,这结果直叫安娜跺脚,“没想到那么难!”

    本站在另一根树枝上的玖攸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其实一直很开心,你能想到向我寻求帮助。”安娜还没做出反应,玖攸又变了口气,“但一声不响就把我交给苏萝和溟哥,也真叫人生气!”

    “抱歉,用‘娜迦海妖之泪’把你与他们交换。”

    玖攸凑近脸眯起眼睛盯着她,“不是……你的主意吧?”

    安娜摇头。想出这个主意的是多萝西,修尔顺水推舟,安娜知晓后也没有反对。

    玖攸灿烂一笑,“我就知道!”

    安娜侧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轻声道,“玖攸,你思考方式太简单了。对于神来说这是致命伤。”

    玖攸僵硬片刻,没出声。他从未和安娜说过为什么会流落到西大陆的囚因监狱,今次却被安娜一言点穿根本原因。玖攸抬头望天,扯开话题,“出去后小心‘葬魂师’和‘斩妖师’,他们算是你在东大陆的天敌吧,尽量避免正面交锋,不得已时出手杀人也没关系……”

    “不会再伤害生命了。”安娜低下头,这是她和夜殿最后的约定,以此作为交换夜殿答应她无论如何都会活到K成年。有个问题一直在安娜心底徘徊,却不敢轻易询问玖攸:现在,是西大陆的几几年?

    不知道死后过了多少年罗兰才带着灵魂宝石抵达东大陆。也不知道罗兰花费了多少时间、经受了多少挫折才找到玖攸。同样不知道玖攸用了多久让她灵魂复活,毕竟刚回到东大陆的玖攸自身也很虚弱,不可能马上就拥有唤醒她魂灵的力量。东大陆的纪年与西大陆不同,就算知道东大陆的年历安娜也换算不出西大陆的年历。但是玖攸知道,两地都呆过不短时间的他清楚两个大陆的年历换算法则。

    “娜娜。西方,会有人来吗?”玖攸伸手摘过一朵合欢花捻转在指尖,“你一直望向那里。”

    “不知道。”安娜低头盯住脚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

    “你希望他来吗?”

    晃荡的双腿一顿:玖攸应该没有见过夜殿或者修尔才对!

    “龙神历8744年,换算成光明历是一千……”玖攸停口,与安娜相视的眼眸带上一丝坏笑,“好歹我也是龙神五子饕餮。既然西大陆有探知内心的精神系魔法,东大陆也必有类似作用的术。娜娜,希望我说下去还是就此打住?”

    安娜双手撑在树干,微颦眉:看玖攸现在的外貌,回到本土后从瘦骨嶙峋的孩子恢复到二十多岁模样,需要多久?若过了光明历1280年,即超过暗夜历280年,K已成年,夜殿还活着么?若没到暗夜历280年,夜殿会喝下苏维带去的那瓶血么?会发现瓶子里的秘密么?会想起曾经的提示来东大陆找她么?现在西大陆是暗夜历280年之前还是之后,这个问题的答案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

    “……算了,哪天我等不下去再问你吧!”安娜直言放弃。希望如同风中烛火,需要用双手小心翼翼的呵护,手掌围得太远,怕被风吹灭;围得太近,又怕缺氧熄灭。

    “呃!你变了。我以为你一定会问我的!”

    “嗯,我也发现……”安娜低下头轻声道,“如今的自己总是处于犹豫中,考虑的越多越是摇摆不定。”

    “这并非什么坏事。”玖攸笑笑,“没人能一直带着少年的锋芒。”他将指尖的合欢花插在安娜发鬓,轻盈的花朵没有掉下来。“看,三个月特训的成果。”

    “还远远不够。”安娜伸手去摸,比起热情奔放的西大陆女郎,经历时间与苦难磨练出的内敛沉稳以及那一抹淡淡的忧愁让她看上去更像名东大陆闺秀。“我想学你们的文字。有次看到小卿拿着邵老先生送给他的练字纸从树下跑过,又漂亮又大气的墨笔字。真奇怪呢,同样的语音却有截然不同的书写方式,创世神为了不同大陆的人交流方便才出此策的吗?不过,东大陆的文字的确让西大陆的字母相形见拙,精灵字母的流利花俏远远比不上墨字凝重磅礴。”

    玖攸点头,接过话,“东大陆人类文明在四个大陆中存在的时间最为悠长。从古至今东大陆都是以人类为主,自出世起我就看着勤劳的他们四季耕作,凭借智慧创造出数不胜数的文明奇迹。这是一个经历过无数次毁灭与崛起的伟大民族。有机会去京城看看,娜娜,百次改朝换代依然屹立的皇城会让你心有震撼的。”

    “嗯,我会去。”

    三个月的小婴儿被母亲抱着坐在合欢树下的古井边吹风乘凉,不怎么好听的呢喃哼唱也在此情此景下动听起来。小婴儿一觉醒来,黑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树上并排而坐的安娜和玖攸,见安娜低头瞧他,小婴儿咧开只有门牙的小嘴笑得欢。

    安娜疑惑,“玖攸,他好像看得见我们。”

    玖攸低头确认了下,“能看见隐身的我说明这孩子具有相当的灵视力。”

    “灵视力?”

    “能看见神灵和魂魄的能力。”玖攸解释,“部分天赋上乘的人在成年之前有一定的力量能看见我们,绝大多数人随着年龄增长灵力下降,能在成年之后还保持这份能力的除非天赋异秉则从小经过特别训练,就像先前所说的‘葬魂师’和‘斩妖师’。当然,也有不具备攻击力的普通灵视者,极少。”

    安娜把这些和她即将迎来的旅行息息相关的话记下,“东大陆人对神灵和魂魄的态度让我难以接受。对神的敬畏心远远强于西大陆,在西大陆只有特殊种族或者魔法师才会相信神界之神、冥界之神、元素之神。大家普遍不会太恐惧灵魂,甚至很多人相信亲人恋人死后如果灵魂没有转世则是在身边保护着他们。东大陆人为何如此忌讳未转世的灵魂?甚至出现消除留世灵魂的职业?”

    “敬畏神,是因为新帝王登基的那一天龙神九子必须以真身出现在祭坛上空,借此世人都知道我们真实存在。三个月前我又被人从头到脚免费观摩了一番!”玖攸说了句俏皮话,使得气氛轻松起来。“东大陆子民认为人死后灵魂要走过审判今生功德罪孽的殿堂,根据审判结果得到应有的奖罚然后再投胎做人才是正道。而残留在世不愿转生的灵魂都因对生者怀有怨念,或今生作恶多端惧怕审判处罚的恶者灵魂,所以就存在引导他们回归正道前往审判殿堂的‘葬魂师’,和动用武力也一定要将之斩除的‘斩妖师’。据我观察,东大陆的确比西大陆残留在世的灵魂多,怀有恶意的也多,这可能是由于这个民族生来内敛压抑,不善于释放负面情感造成。”

    安娜皱眉,“灵魂能伤人?”

    “就像你花了三个月能拿起一朵棉花,留在世上数十年上百年的灵魂也能使用利器。千年的灵魂吸取一定量大地灵气或者恶意怨念渐深,也会产生异变,这个时候就必须由‘斩妖师’出场了。娜娜,‘斩妖师’大多是强大激进的武斗派,比‘葬魂师’难对付得多,遇到他们就借用合欢树回到这儿来,没人知道西大陆半神的你被引导入东大陆的审判殿堂会发生什么事。”玖攸直接省略了安娜的灵魂被斩杀的情况,不是不可能,而是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她就直接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嗯。”安娜轻声应下。

    壹(三)

    来年六月,容貌姣美的年轻女人在合欢树下的古井边看孩子坐在花堆上独自玩耍。孩子乖巧听话,不常让初为母亲的她手忙脚乱。祀堂里的人们也很照顾母子俩,不询问曾经,每一个人都有踏上竹林隐道不得已的理由。

    他们不被允许离开,只能老死在这。安娜的请求,玖攸的恩泽。

    孩子玩出了汗,女人把他抱到腿上擦汗。孩子已经会开口叫“娘”,这半个月来,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三十天的女人反反复复只教他一个发音——“爹爹”。她给他讲那位风流倜傥又才华横溢的父亲,没有人的时候拿出贴身携带的纸页轻声念“伊君”写给她的诗句,曾经的山盟海誓让她每一次忆起都砰然心跳。安娜在树上俯视过多次,介于行书与草书之间的放纵笔迹,她不喜欢那种狂放又没有承担的感觉。这让她想起刚认识的夜殿,能灵活游走于交际场和女人堆的男人。一身杂乱花香,笑容迷魂得腻人。如果让现在的她去选择,断然不会将自己交给那时候的夜殿。年少轻薄,识人尚浅,却也因此倍受磨练,相持成熟。

    夕阳西下,树影倾斜。站在古树顶眺望,与合欢街相隔一个集市而安娜不知其名的街头灯火阑珊,隐约看见另一棵合欢树,没有脚下的这棵高大,却也颇为茂盛壮实。玖攸在祀堂深处休眠,没有必要为了打声招呼说“我去附近看看”而特地叫醒他。安娜借由灵魂的寄居之所——东大陆所有的合欢树,转移。

    赤裸洁白的双足刚触及落脚点,正坐在树梢观望街头的白色波斯猫冲她喵了声,猫咪似乎因为突然要与别人分享领地而不愉快。波斯猫的毛很干净,似乎是家养的宠物,瞳孔一篮一黄,在黑暗中呈现大大的圆形,不断闪过警惕的光芒。在确认安娜没有恶意后它扭动着柔软的尾巴,小心翼翼的靠近,几番试探,最终用脖子蹭蹭安娜的脚踝作为友好象征。

    安娜笑,可能被猫咪喜欢了。她蹲下身子挠它的下巴。猫咪舒服得眯起眼睛,翻过肚子,在各种扭动中炫耀它柔韧度惊人的身子。唇瓣弯弯,似乎在笑。猫的笑容总让人不太舒服,有一股子欺骗的滋味。就是这样的生物,对饲养它的主人只保持最低界限的忠诚心。向任何人都能扭动尾巴露出肚子讨要食物,却又会随时翻脸给人一爪,然后眨眼间就窜走了。

    安娜目送突然远去的白色绒团,收回视线。天暗了。南边不算宽的河面上停泊着颜色鲜艳的大小船只,大船上设有舞台,小船遮有帷幔,有能透影的纱幔,也有不透光的竹帘。北面建有一整条街的两至三层楼的竹木建筑,招牌上的店名安娜还识不出。几乎座座竹楼都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年轻的女人们身着六月夜晚尚嫌寒凉的艳丽薄纱,手持丝绢或檀香扇,细腰胜柳,媚眼如丝,以婉转甜腻的嗓音招揽路过的男人。不分外貌,不分年龄,拉上一个就往竹楼带。

    任安娜对东大陆再不了解也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她非常诧异,含蓄的东大陆男女竟还会有那么让人咋舌的一面!比起西大陆东格拉德斯通道十区的黑市妓院,这儿简直算得上明目张胆!安娜不禁产生疑问,难道在东大陆国家掌权人允许开设妓院的吗?脑中第一次闪过此般念头:或许光明圣教的存在对黑暗生物而言不一定只有弊。起码在圣教的管辖地上是不允许开设赌场妓院、走私毒品黄金、进行人口买卖的,社会风气好了,生活质量和人文素质自然会上升,这对黑暗生物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安娜眯起眼眸。东大陆的疯狂潜伏在骨髓里,压抑过后的放纵更易失控。

    一对男女隐入树影,窃窃私语,浓情蜜意,他们亲吻、抚摸……虽是金钱皮肉交易,成双成对的欢愉场景还是刺激到安娜。一瞬间,猛烈的思念侵蚀灵魂。她轻不可闻的唤了一声,“夜……”

    才准备离开,耳朵在女人的低吟声中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伊君……伊君……你真的爱我吗?”

    “爱!我爱!”

    “赎我出去吧……嗯唔……伊君……钱大公子……”

    男人突然停住动作,冷冷盯着她,“你说什么?!”

    “伊君,别瞒了。”女人倾身,娇腻的玉臂搂住他的脖颈,“一年多前,你刚回京城熏那贱丫头就怀上了。老妈子多了个心眼儿,写了封信给你父亲大人似乎想发个横财。后来钱家总管爷来了,带着堕胎药,但好几次都让那丫头逃了……那么紧张做什么!没别人知道你的身份,总管爷来我这儿乐过几晚,梦里说胡话才听见的!一年前,钱老爷亲驾合欢街,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差一点就追到那贱丫头了!但老爷不幸是外乡人,不清楚此地的规矩,追到了决不能去的地方……哟!钱大公子,您用太大劲了!”

    男人单手抓住她双腕,“熏,在哪里?!”

    女人心中闪过一丝危机感,语气变快,“听街上的老乞丐说,上坡了。”

    “上坡?”

    “合欢街东边尽头,龙神五子饕餮的神居。放开我!伊君……我只想让你赎我出去,没有别的意思!你看,你现在都是钱大当家了,这些钱对你来说……伊君!”女人的声音突然急了,“你、你说爱我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今后也绝不会说!我保证!我发誓!毒誓也行!伊、伊君……呃!唔嗯……救、救……伊……不……呃啊啊……”

    男人松开手掌,眼里凶光犹存。女人温暖柔软的身子沿着树干滑下来,已然没有呼吸。颈部白皙的肌肤一圈淤紫,裙袍散开,下身赤裸。

    安娜盯着他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低声自语,“原来叫熏……”不知什么时候白猫又回到树梢,不近不远的距离,圆圆的瞳孔映出安娜沉思的侧脸。

    壹(四)

    半个月后的上午,一只断线的风筝落在祀堂合欢树上挂住。第一个发现它的是安娜,没见过风筝的她紧紧盯着这只纸蝴蝶,“什么东西?”

    “娘——”奶声奶气的叫唤,紧接着传来咯咯咯儿童尖尖的笑声,花名为“熏”的女人直起正在汲水的腰,“呀,是风筝!”

    “风筝……”安娜和孩子一样好奇。恰巧祀堂里最会爬树的顽皮少年满头大汗的跑过来,微微一愣,“我来!”用和猴子比也不相上下的灵巧速度爬上树,摘了风筝放到孩子面前。作为小小的谢礼熏给他刚打上来的冰凉井水洗脸,少年憨厚又害羞的笑,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偷偷瞅她。熏和少年只差了四岁,她是祀堂里公认的最美丽的女人。

    蓦地,熏眼神一亮,从孩子手中拿过风筝,突然捂住嘴,“……伊君!”顾不了少年和水桶,拿着风筝的她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后堂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风筝上的字不能让人看见!

    少年和安娜同时一楞,两个不识字的人!

    安娜心头一跳,随手摘了朵合欢花捏在手里,等到顺风吹来的时候才跃下树去找玖攸。腾空移动的花朵没有使树下发愣的少年起疑。直接穿墙而过,异物通过身体的感觉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能起这玩意儿的话。

    玖攸的原型像一头大羊,两只卷曲且坚硬的角,白色柔顺的毛发覆盖全身,四只锋利虎爪。饕餮喜欢将食物一口吞,不嚼,所以嘴巴特别大,好在牙齿并非具有肉食动物的特征,不至于太吓人。玖攸趴在祀堂最里间的冰凉地面上睡得很熟,如果没有安娜,他平日里非吃既睡,不理俗世,但胃口要比现在大多了。安娜怎么喊都喊不醒,只能出下策揪他毛,可惜安娜修行不够,揪了半天一根山羊胡子都没揪下来,倒是玖攸打了个喷嚏吓她一跳。总算醒了。

    “啊哈——呜,啧啧……”大大的呵欠,玖攸变回人形,睡眼惺忪的问,“什么事……娜娜?”

    “私自下山,会发生什么事?!”

    “你想下山吗?可以啊,你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不是我,是这祀堂里的人!”

    “哦……”玖攸揉揉眼睛,连打两个呵欠,眼角残挂着泪珠,“祀堂门槛那儿设有结界,有人出去我会知道,知道了也就……哎呀,肚子叫了,好像最近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啊!堂子里记得有个人活过80了对吧……”

    安娜脸上一阴,她当然知道玖攸要干什么。就像人饿了要食用谷麦,神饿了照样要吃东西。

    “用他暂且填填胃吧……说实话,45岁以上的人就没什么好味道了,瘦子和男人更不好吃……唔!”玖攸耸耸鼻子,“来了来了!这香味,妙龄的女人,三十多个呢!……集体上山?”顺着安娜闻不出的气味,玖攸飘也似地飞到祀堂入口。安娜连忙追出去,但速度要比玖攸慢上许多。

    看着玖攸这副沉迷的贪吃相,一个想法刹那间出现在安娜脑海:莫非……是那个男人的计策?!糟糕!平日里真不应该抑制玖攸进食!

    贪食,是饕餮的天性。而饥饿,是令饕餮丧失智力的敌人!

    现在,安娜已经拦不住玖攸了,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变回原形,飞扑下坡,享受身为神的待遇。第一声尖叫响起之时,安娜眼睁睁的看着熏抱着孩子冲出祀堂门。混乱中她会有不小的几率能成功逃下山坡,回归世俗生活。安娜知道结局,从看见那个男人的眼神起就知道结局了。

    但是,她无能为力。

    回到天井,站在树顶松开手中的花,淡粉色的花已被捏碎。安娜的右掌搭在一截手臂粗细的树枝上,低低的嗓音盘旋着悲哀,“玖攸,杀了她吧……在他们相见之前。”

    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玖攸在竹林里四处追赶逃散的外乡年轻女人。熏以她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飞奔下山,脸庞因为喜悦而泛着微红的光,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明媚可爱。和上坡时的艰难不同,熏步履轻快,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苦。她的希望,她的幸福,她的思念,她的爱,正在前方!

    折过最后一个转弯,“伊君——!”

    “熏!这是?!”

    “你的……孩子……”

    男人站在青石板之外接过即将满周岁的孩子,“这样我终于能放心了。”

    “嗯?”熏笑着疑惑,红晕布满脸颊。

    “……京城名门的当家,怎可以和妓女有私生子!”

    “伊……唔!”被牵着的手腕骤然疼痛,熏看见一把长长的剑出现在眼前,剑锋反射出太阳刺眼的光芒,熏本能的闭目扭开脸。

    “住手——!”

    突如其来的身影狠狠扑向男人,将他连人带剑撞倒在地。襁褓滚到路边,孩子受惊哇哇大哭。熏还没从巨变中醒来,被一只温暖的手拽住腕子往上坡路拖,定睛一看,是那摘风筝的顽皮少年!明知出祀堂神灵定不会饶恕,他仍追了下来!

    熏没有时间言谢,孩子掉了!襁褓滚出了青石板路,他会要了孩子的命!熏使劲挣脱,“放开我!放开我!!!”

    双臂死死扣住熏的手腕,少年憋红了脸大声吼道,“他不敢上来!下去你会死的!”他只能救熏,也只想救熏。

    愤怒的男人站起身,眼睛盯着熏,剑尖对准襁褓。冷笑,挥剑。

    咻——嘣!

    一截结实的合欢树枝如天外之物飞旋而来砸在男人咽喉,力度不算大,却命中要害!男人一个踉跄捂住喉咙,襁褓竟然腾空飞起来!

    “乖……乖……不哭,宝宝不哭……”站在手臂粗细的合欢树枝上,安娜轻轻拍哄着孩子。

    在场三人皆是一脸惊恐,比襁褓腾空而飞更为巨大的惊恐!男人捂住喉头蹭着地面往后退,直到无路可逃上身贴在山壁。少年咚的跪下,神情呆滞。熏睁圆的美眸掉出大颗泪水,嘴唇颤抖。

    “玖攸,这个孩子我来抚养。”发鬓上三朵粉色合欢,安娜抱着孩子上坡,不再看向身后。

    饕餮逼近三人,一条爪子轻轻踏在男人膝盖,可闻清晰的咔嚓声。以原形进食的玖攸用灯笼似的眼望向熏与少年,“既然下山,做好死的觉悟了吧?”

    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