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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的故事

    一转眼,魏岚已经出差快一个月了,章平偶尔会挂念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丫头,又怕打电话耽误她的正事,只能从邢玉山那旁敲侧击一些她的消息。

    这天,章平刚和魏岚的母亲通过电话,就接到了一个A城的来电,昔日的老队长邓海生已经快要退休了,但是中气十足的笑声还是一下子把他拉回了曾经自己还是个小刑警的时候。

    章平半辈子都没离开过B城,毕业之后和自己的老朋友魏国强一起被分配到了B城,他们俩年轻,有的是精力和热血,年少的轻浮和自傲随着几年的历练逐渐沉淀。魏国强早早娶了自己的青梅竹马,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小丫头,队长笑话逗着魏岚的章平快三十岁了还打光棍。

    “平子,帮我个忙,帮我去查个以前的案子。”邓海生在那头说,“我这几天多梦,心里头总是不踏实。”

    每个警察心里,都有那么几个过不去的案子。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章平刚抓了一个盗窃犯回到警局,就被穿戴好警服的队长和魏国强拉走。

    城郊的旧小区发生了命案,一个很有名的心理学教授和他的妻子死在家中,血从门缝流出去,被邻居发现报了警。

    警车和救护车相继赶到,章平只来得及看到医护人员在鉴证科同事的指导下从一地已经发黑的血液中抬出了一个小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已经做了爸爸的魏国强不忍地闭眼,“真是造孽啊。”

    小男孩被送上了救护车,章平和队长进入了现场。

    到处都是血,喷溅的血液甚至沾到了天花板,足见动手之人的狠厉。教授的头几乎被砍断,仅剩一点皮肉粘连着,金丝眼镜磕破在地上,碎片扎进了面部,夏季高热的温度让他的尸体腐烂得很快,局里的老法医拿着把小镊子从他面部的创口里夹出碎片和蛆虫。

    章平干呕了几声,脚底套着鞋套,踩在铺设的木板上还能感受到木板与地面粘连的触感。

    队长拍拍他的背,“别吐口罩里,喝口水缓缓,去地下室看看。”

    屋子里的尸臭太过浓郁,熏得人发昏,地下室的门锁被砸开,章平透了口气就跟着邓海生下去了,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吐早了。

    一具浑身赤裸的女尸四肢并缚呈跪趴状,下体的隐秘处似乎还塞着东西,脖子上还套着锁链,密闭空间已经打开放了一段时间的味道,但是套了两层口罩都无法遮挡那样的恶臭。

    女尸已经呈现轻微的巨人观,面部虽然肿胀但还是能看出是一张生前很美的异国面孔。正是教授那位来自欧洲沿海小国的妻子。

    她的软组织已经开始膨胀,身上那些愈合和半愈合的伤疤也被顶起,泛出恶心的黏液,章平第一时间认为,她是被家暴了。

    邓海生当了十几年刑警,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布置,“不是家暴,是性虐。”

    但是一切定论,还是要等尸检报告出来。

    女尸的死亡时间早于男尸,身上有鞭痕,下体多处撕裂伤,有新的也有旧的,指甲磨损严重,死因是突发哮喘,周围有剧烈挣扎过的痕迹。而男尸的死因显而易见,动脉失血死亡,脖子几乎被人砍断了,凶器就都在客厅的角落,是一把大号的花园铲。

    章平翻出了这桩十八年前的卷宗,这起案子因为没有目击证人,当年监控也不普及,几乎一度陷入了停摆。

    那个唯一可能的目击证人,两名死者的儿子,实际上他已经八岁了,但严重的营养不良让他看上去和五六岁的小孩差不多大,而且警惕心非常强,还咬伤了一个试图给他换衣服的护士。

    他没有受伤,在医院打了几天营养针就出院了,大概是冲击过大,他拒绝和人交流,警察和社会福利机构的人每天都来和他说话,他谁也不理,而且大概是因为之前饿得狠了,他囤食物的情况比较严重,吃剩的东西也不肯丢掉。小区的邻居说这个孩子以前就有点自闭,现在说不定情况更严重了。

    警方调查了教授的人际关系,他的风评极佳,从不与人红脸,甚至邻居们的讲述中他还是个三好丈夫,邓海生回忆女尸身上淋漓的伤痕,两具尸体之间的时间差,在办公室坐了整整一夜,抽完了两包烟之后,决定重回案发现场。

    当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血迹和尸体上,邓海生在案发现场待到了晚上,开现场的灯的时候,他在棚顶的水晶灯上发现了一根渔线。

    这桩凶案最终被定性为自杀。听到的人无不觉得匪夷所思,但邓海生还原了案发现场后,无人再有异议。

    魏国强他们都去听邓海生还原案情,被妈妈牵着来警局找爸爸的小魏岚在屋子里发现了孤身一人的小男孩。

    小男孩站在办公室的白板前,上面贴满了凶案现场的照片,小魏岚害怕地捂住眼睛,“你都不害怕的吗?”

    小男孩对着鲜血淋漓的照片墙笑起来,灰色的瞳孔里是真切的快乐,“为什么要怕?”也许是现在身边没有了那些大人,也许是案子即将盖棺定论,小小的恶魔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想要炫耀的傲慢,他指着照片墙上的那柄凶器,“这柄花园铲我磨了好久好久,那个男人的脖子真的好硬啊,他还打断了我的一根肋骨,我在医院忍啊忍,太疼了,真的好疼啊。”

    六岁的小魏岚听不懂他说的话,揪着裙子看着他,“疼要看医生的,小哥哥你很疼吗?”

    疼啊,真的太疼了。就隔着一道门,他听到母亲痛苦得打滚却怎么样都撞不开那门,他拼命地拍门呼救,工作日的下午根本就没有邻居在家,他试图翻窗或者砸破玻璃,但加固过的窗户耗光了他的力气,他只能听着自己的母亲死去。

    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母亲的男人,禁锢住了母亲所有外出的可能,也断绝了她的生机。因为爱情,因为占有欲,因为嫉妒她对别人展露的笑容,他靠着门想,他回来之后看到母亲一定会很痛苦,特别痛苦。而他决定要帮助他名义上的父亲完成他的爱情。

    他花了一个下午打磨那根花园铲,那是男人买来讨好母亲的快递。他总是这样,给母亲痛苦和极乐,母亲喜欢园艺,他就再用各种各样的东西讨好她。

    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只是一个物件罢了,他的父亲总是可惜,摸着他畸形的身体,感叹他除了这双眼睛,哪里都不像自己的美人母亲。

    他的父亲,根本就是一个脑子有病的变态。

    吊高的花园铲并没有经过精密的推算,因此角度偏移,但锋利的边缘还是划破了男人颈边的皮肤,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捡起掉落的花园铲,骑在被砸倒的男人身上。

    “她死了。”他举高铲子,这样说。

    在男人一瞬间的错愕下,铲子落下,温热的动脉血喷泉一样飞溅到天花板上,男人反射性地挣扎起来,于是第二下砸偏了,铲子凿碎了男人落在地上的眼镜,他手撑着地,碎片扎进了他的指缝,但他无知无觉地爬起来,砸下了第三下,第四下……

    老法医最开始想要质疑邓海生的推论,单纯的机关无法造成那么多次的砍伤,但邓海生私底下找到了他,最后两个人一起,选择了隐瞒下这个秘密。

    男人到死,爬向的都是地下室的方向。他爱人的方向。

    小男孩痴迷地看着地板上蜿蜒的血迹,原来人的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血啊,热乎乎地,地板像画布,血液颜料一般在上面肆意流淌。

    他满意地看着父亲尸体朝向的位置,他的父亲果然如他所说,爱着母亲,哪怕到死,也爱着她。

    他睡倒在血泊中,却像回到了母亲的羊水中那样感觉温暖和愉悦。

    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当年的老法医早就去世,章平一路做到了大队长,魏国强在魏岚十六岁的时候死于联合缉毒行动,本想早早退休的邓海生则一路升迁,现在已经是A城警局的局长,马上就要光荣退休了。

    章平颤抖着手从档案里拿出那一页已经泛黄的谈话记录,这是魏国强记录下的,和那个失去双亲的小男孩的几次对话,上面贴着一张已经不太清晰的照片,当时局里的照相机正好坏了,这张照片还是在案发现场拿回来做记录的。

    年幼的小男孩被女人半抱着对着镜头笑起来,露出小小的一颗虎牙,母子二人有着如出一辙的灰色瞳孔。

    章平熟悉这张尚且稚气未脱的脸。

    这是十多年前的安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