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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衣于恍惚中张眼。先是沉沉。睑睫上似乎重重压了珠翠,迷蒙里动不了眼皮。而后才是眼珠动作。瞳孔怔怔然一转,是一股子媚;于是睡前那把镶了银嘴的烟枪带来的迟滞也慵慵褪去,像是新娘子剐了镶金绣紫的宽袍大袖,怯生生露出受惊的感官来。

    蝶衣确乎受了惊:鸦片奇异的紫云烟色散了个干净,挡在梨花木榻前的双面蝶绣也不翼而飞;满室生春的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更是一件不见,全数飞得没踪没影了——只瞧见高耸的吊顶,旷得骇人的屋壁,哑灰的无缝大理石地砖锃亮得几近要映出人影。

    空间高阔得简直不像一间卧室,倒像劳什子气派的会客厅。蝶衣后知后觉,指节撑床,从一床云般的雅灰软被中坐起。被面不晓得是什么材质做就,堆在腰间如被拥入一团细腻的火;房间陈设简得惊人,只一方床、一张高背皮椅、一方长桌,壁角桌面间或闪过的哑暗光泽却昭示着不菲的价格。

    房间中光线有些暗,却不显得昏。暗得恰到好处。如无日落的暮夜里疏淡的光影。蝶衣眯着眼,怔怔然了好一会儿,这才寻到了光线的来处:高旷的屋顶做了一层宽大的黛色吊顶,四边轻柔地溢出细腻舒缓的雾白光线,隐隐映亮房间如流雾四合。

    不太亮的照明令蝶衣宽下心来。黑暗总是保护色。蝶衣侧过下肢,一手搭在软被上就要掀被下床,脚趾触及光滑的大理石面,下意识一个瑟缩。最终还是踩上上去:凉意水蛭般扎进了脚底,一阵微微地酥麻。他有些局促。不为寒冷,而为脚下过于光滑的、奇异的触感。这是什么?彩玻璃?

    很快蝶衣就不再为玻璃和地板的事件苦恼了。新的忧虑栓走了他的注意力。男人脚趾微蜷立在反光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手仍轻揪着宽床之上柔腻的被角,唇嘴抿得局促,眉眼又垂出几分无措。分明是不适宜中年男性的娇窘之态,却做得不显矫情。落落谦谦的赧意。

    他不着寸缕。

    男人先是扯了扯被角,试图用软被挡在身前遮羞;很快又发现软被过于宽大,拖在地上,既显笨重又不大妥当。要弄脏。毕竟是“人家”的被子!“人家”是谁?

    蝶衣只犹疑了片刻,极快作了选择:眼下总归没有旁人。羞赧归羞赧,蝶衣仍赤着一双脚一步步朝窗边走去。脚弓生了茧,仍如蒙雾的玉。影影绰绰的精巧。

    房间的光源除了吊顶灯,就剩下薄如蝉翼的遮光纱后隐隐透出的光彩。赤身裸体的男人试探着拈起薄纱,只一顿,便迟疑着钻了进去。浅灰的软纱乖顺地垂落,太软太细了,几乎完全贴合上他的后背,倒模一般摹画出他的身形:自弧度漂亮后颈,到肩背,一路抚上尾椎,微凸的臀型。脚踝之上荡开纱角,如一尾欲掩弥彰的裙。

    身后自成风光,身前亦有一片光景铺展:一整面通透干净的玻璃,充当了这间冷峻房屋的墙。是七十三楼的巨型落地窗。居高临下地俯瞰,满地奇异的车流与楼房。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城市”。绿得发颤的跑车,飞驰的街道与人群,拔地而起的高矮玻璃墙反光窗……好高的楼!近乎眩晕的视野。光怪陆离的镁光灯离这里太远,变成一颗颗悬在沸腾之上的异星,或是浓雾。奇异的橘红和骨白摇摇晃晃,昭示着某个与他截然不同的、崭新的时代呼啸着君临。

    蝶衣盯得发痴,直到乳头因冰冷刺入一阵惊颤,这才惶惶然后撤一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把整个赤裸的躯壳都贴上了落地窗。大庭广众!他这才回过神来,不论怎样讲,那可是外头!因生理刺激生出的酡红还未褪去,心理认知带来的耻意又上了双颊。蝶衣红了脸。可1950年的中国哪里有这个?终究是好奇占了上风。孩童般的探知欲压过了躯壳被凉意刺激出的耻感,蝶衣伸出臂弯虚虚掩住前胸。就当是穿了层肉当衣服。蝶衣宽慰道,又凑进额头去瞧窗外。

    天幕是泛白,或是发青。分不出是早是晚,只晓得是晨昏交替的时候。蝶衣往天上望。似乎是有星的。熟悉的景物总算带来一阵抚慰:一觉醒来世界变啦,这也不是头一遭。不论地上的东西变得怎样骇人,天上总算是有星的。小豆子和科班的孩子们躺在地上望星星,他总熟识着天上吧。

    蝶衣心下念叨着,对突变的外界世界的惊惧很快消失殆尽了;只如一片偶然出露水面的鱼鳍,又潜入一片酥酥散散的懒怠来。三十年啦,被所谓命运翻来覆去摊饼似的抛掷了那样多次,一睁眼再大的天翻地覆,都只觉得黄粱一梦,照例在起承转合的折子里唱自己的戏。所谓命若浮萍。上一秒他还刚从共党的扫盲认字班回来,下一秒他就在这个不晓得是什么地境的地境了!世界变成什么样,他明白是不用置眼了:谁来了都一样,来人总要听戏,他也只是唱戏。

    心下的惊惧是消弭了,后背却蓦地传来危机感:乖顺伏在他身上那层薄纱忽地传来动作了,酥麻麻扫过。蝶衣猛地一个回身,指节徒劳地想要攥住背后的玻璃,却抓落了个空。房间里有旁人?蝶衣耳尖地听见头顶传来极轻的嗡声:眼前的纱帐随着头顶的乌金细梁嗡嗡作响,竟自动向两边徐徐散开了。赤身裸体的男人立在整面透光的落地窗前,这次是完全失了任何遮掩。眼睁睁见着唯一的遮羞布朝两旁散去,将赤条条的无措和茫然丢上展台。

    黛黑的吊顶滑出亮眼的光线,雾光仍然柔腻,却像乳汁蓦地浓郁起来。旷阔的房间通明了。蝶衣仍保持着用臂环身的姿势,局促而警惕地朝前望去,一对水瞳蓦地睁大:原先空旷的厅堂中间,那把亮漆的高背皮椅不知何时转了过来,露出其中簇拥着的人物来。

    扣到最高的绸面衬衫,小立领下翻开鸦青色的西装襟领。银灰的胸针细细缀根短链,雅得别致的长角鹿头。乳白的雾光蓦地散开般,蝶衣瞧清高坐在皮椅之上的女孩子:面庞年轻,下颌是一条利落却不刚硬的流线;下睥的眉眼却流出不加遮掩的倦态,教人分不清她是保养得过度,还是经受得过多。她就那样垂着眼,稳稳坐在那和她如出一辙的过度简洁的高椅与房间,几乎要在这个灰峻的房间嵌进去,或是整个屋子自她身后长开来。蝶衣立刻明白了女孩子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她和它们一道——和这些利落的桌椅窗床一道,抬一只厌倦而锐利的眼,审视的目光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般朝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他层层刺来。

    凝视者于各处张眼,主体从何遮掩。如芒在背,无所遁形。蝶衣下意识朝后撤步,脚底冰凉的触感又猛地将他从小叶紫檀木铺就的幻梦中脱出。多么荒唐,好生惊惧。一觉初醒,他就不再是那个翠衣银袍间的“角儿”了。一切影影绰绰的靡颓、声声慢的暧昧,连他一同,被直直浪掷到了直白到惊骇的世界中,如一尾被扔弃上岸的鱼,濒死着奄奄一息。

    怯生生的程老板,问问自己在哪处啊?

    蝶衣唇嘴再三翕动,有话该从嗓间把栓上拨开,准允放行。一抬眼却瞧见女孩子双腿交叠,浅浅一张眉,眼光斜斜往他脚边一掠——其实只是一个不经意的转眼,男人却受惊般噤了声。

    说些什么呀,辩一声“你是谁,这是哪里”或“我一睁眼就到了这里,不晓得是怎样回事”,哪怕她居高临下得像审判——他又不是怕受审理。给青木大佐唱堂戏,法庭上他被指认成汉奸,那又如何。梗着漂亮的脖颈,倨傲地咬定了艺术交流算不得过错,到最后不也被爱听戏的领袖接了出去,毫发无损;他不怕那个。她一眼高高觑过,微垂的眼尾掉下不耐来,蝶衣心头漏半拍,一瞬间袁四爷高高在上的身影和眼前人重叠起来。尽管他的“那男人”已经被处死,刀口之下狼狈得一点风骨不剩,蝶衣却始终记得那些鸦片烟缭绕的日子里,他举着一把剑高高坐在金丝木太师椅之上,较真地叫他“过来”的样子。画面一转,拿剑的又成了小楼来:师哥!

    可她偏不是袁四爷,更不是段小楼。蝶衣猛一摇头,眼前的残影蓦地云散了。女孩子还是那个被一头卷发拥着面庞的女孩子,瓷白的腕骨支出袖扣精巧的西装袖口,举着的四方薄片上似是有画在动。她垂眼去看那薄片上的亮画儿,神情认真,却始终蒙一层灰蒙蒙的倦怠。错过了开口的机会,蝶衣这时不敢扰她,只眼睁睁见她看到某处忽地腰脊一动,人就从鸦青的高椅上直了起来。兴味终于从她眼角眉梢爬了出来,她抬眼,直直对上对面赤身裸体的不速之客,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先生,你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