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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孤岛

    喻辰宿没有想到,副官不但为他准备了洁净的衣物,甚至还为他准备了一餐热腾腾的饭菜。

    推开浴室门的刹那,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这让喻辰宿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进食过了。

    虽然他没有在舰船上工作过,但他知道军舰上大部分时候只能提供流水线制作的工作餐,冷饭冷菜都是常态,可自己面前的热汤还翻腾着滚滚的白气……

    这是……方巡的吩咐……?

    可他却要辜负这份好意了,他现在吃不下。

    喻辰宿换上一旁浅绿色的衣物,慢吞吞地将自己的目光从桌上的饭菜上收回来。

    他站在原地许久,最终还是上前,却只端起了餐盘中的玻璃杯,将当中的温水一饮而尽,随后转身出了这间医务室。

    其实并不是吃不下,也不是不想吃,他现在很饿,非常需要补充能量来维持身体的运转。但潜意识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你怎么有脸,你都把雪落秋害成了那个样子,你罪大恶极,你怎么还敢冒出你要吃饭的想法,你配吗?

    喻辰宿想,他不配,他是罪人,他活该挨饿,因为他是罪人。他对不起雪落秋,对不起雪落秋一家。或许他连那杯水都不该喝。

    为什么现在站在外面的是他呢,为什么被推开的人是他,为什么他没能保护好雪落秋,为什么他没有拦住雪落秋……为什么把他留下,不让他去承受那些痛苦?明明把一切都搞砸了的是他,明明他有罪啊……

    如果爆炸的时候留下的是他就好了,如果腿断掉的是他就好了,如果现在躺在手术室里的是他就好了,如果死掉的是他就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秋秋呢,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呢,为什么要伤害他最爱的人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喻辰宿站在手术室外,望着磨砂玻璃内看不真切的画面,小声地喃喃:“为什么不是我呢……”

    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雪落秋是为了他参加的行动,也是为了他才受的伤,就算方巡不会要了他的命,他也会把自己千刀万剐。

    喻辰宿想,只要一能确定秋秋脱离危险,他就、他就……他……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秋秋受苦。

    可他能怎么办呢,他什么也做不了啊……他好恨,好恨啊,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喻辰宿慢慢垂下了眼皮,盯着自己分开六十度的脚尖,手心将冰冷的玻璃捂得起了雾。

    他眼睛发干,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他想,此时他应该是难过的,应该是难过到痛哭流涕的,他该蹲在走廊上,捂着脸失声痛哭,把脸丢尽。可是他没有,他这会儿冷漠得可怕。

    为什么会这样,就连他为雪落秋痛哭的资格都要剥夺掉吗,他还能为秋秋做些什么……

    就在他使劲钻牛角尖的时候,忽然有人在他身边轻声询问到:“你好,请问Pastor在里边吗?”

    喻辰宿愣了几秒,才僵硬地扭过头,望向身边这位不知何时出现的来客。

    身旁的姑娘不过到他胸口那么高,整个人埋在白色的复式连衣裙里,显得非常娇小。

    此时的喻辰宿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他并不想去思考这个人是谁,她问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只知道自己的秋秋还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而他则是造成这一切的罪人。

    戴芒见面前的人没有反应,不禁皱了皱秀气的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你好?你知道里面是谁在做手术吗?”

    喻辰宿这次听见她的问话了,下意识地回答到:“是秋秋……”

    “果然是Cedar的手术室,那Pastor肯定也在里面。”戴芒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了几句。随后,她扭头打量了身边这名散发着颓丧气息的男人几眼,小心翼翼地问到:“Cedar他……不,雪落秋他还好吗?”

    再度听见这个名字的喻辰宿身体一震,心中原本平静下去的波涛再次汹涌起来,激荡得他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只有扶住玻璃墙才能不摔倒。

    秋秋他怎么能好,秋秋怎么会好,自己把他害成了那样……

    一瞬间喻辰宿又回到了混乱的状态,他的信息素不自觉地开始向外扩张,几乎充斥满整个通道。

    戴芒捂着鼻子向后退了几步,她看见那些灰色的信息素仿佛培养皿上种下的菌株,毫无目的地在玻璃墙上蔓延、扩散,而夹杂在其中的气息全部都是负面情绪。

    也是,如果不是负面情绪的话,谁的信息素会呈现这种毫无生气的灰色呢?

    面前这个男人,大概就是Misuri口中那个信息素非常可怕的男人了吧?听说他跟Cedar的关系非常好,最初戴芒只以为是好朋友那种好,现在看来并不如她想的那么简单呢……

    喻辰宿预感自己即将失控。他眼前一片血红,几乎要忘了自己还站在手术室外了,他满脑子只有他害了雪落秋这个念头,悔恨与恨意交加,他马上就要变成另一个人了……

    但突然一股奇异的香味钻入了他的鼻子,他几乎是立刻就冷静了下来。那种味道很难找到确切的形容词,他只知道这是一种信息素,像是安抚剂之类的,让他很快平静了下来。

    可当他睁开褪去红色的双眼,却发现整条走廊内除他之外,再无别人。

    他在手术室外站到麻木,终于等到玻璃门再一次开启。

    最先出来的是满脸疲惫的医生,他摘掉眼镜和口罩,露出了一张喻辰宿有些熟悉的面孔。可任喻辰宿怎么想,他都无法说出那个名字,他仅存的本能支使着他扑向那个男人,颤抖着打听他的秋秋怎么样了。

    医生揉了揉几乎要睁不开的眼睛,捏了捏僵硬的眉心,并没有扶起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垂下酸痛的眸子,目光中冷漠占据了大部分,唯一的一丝悲悯也只闪现了短短一瞬。

    没什么好可怜的,医生想。对于这种因为自不量力而伤害到别人的男人,恨意就该无限蔓延下去,否则悲剧只会一次又一次的上演。

    他拂开那双令他厌恶的手,跨过了涕泪交加的男人,消失在白得刺目的走廊尽头。

    随后出来的是也换上了白色大褂的方巡,他也是同样的疲惫,甚至脚步还有些虚浮。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脚边跪坐着一个人,直接忽略掉了抬头仰望他的喻辰宿走了。

    之后又从手术室里陆陆续续出来了几名医生和护士,他们像是约好了一般,没有一个人跟喻辰宿搭一句话。

    喻辰宿呆呆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慢慢站起了身,拖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左腿,挪动到了手术室门口。

    玻璃门推不开,他的指纹按上去显示的是没有权限进入;手术室内看起来干干净净,除了白色之外再无别物,就好像从未被使用过;眼前忽然大面积地出现了密集的黑色斑点,坠落感无比的清晰。

    摔倒在地板上之前他想,他果然是个没有用的人。

    之后的几天,他浑浑噩噩得不像个人。

    手术室的红灯又亮了几次,他知道是雪落秋又在做手术了,每一次都是章谊主刀——他终于想起那个医生的名字是章谊了——每一次也都必有方巡陪同,而每次一手术后,他们的脸色都会稍微轻松一些,这样喻辰宿就知道,雪落秋的情况在好转。

    可他仍旧放不下心来。

    他怎么可能会放心,雪落秋浑身是血躺在他怀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每晚每晚地出现在他的睡梦之中;只要他合上眼睛,那天洗澡时候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诡异画面就会变本加厉地再现,他几乎是睁着眼度过的每一个夜晚。

    他成为了自己的加害者,变着法子惩罚自己,却无法赎罪。

    哪怕是雪落秋原谅他,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偶尔手术室没有手术,他也会站在走廊里,如同等待结果一般,痴痴地望着磨砂玻璃墙后自己想象出的忙碌人影,一次次地幻想红灯熄灭时,雪落秋会身穿病号服,出现在方巡的身后,调皮地朝他吐舌头。

    实际上他在那天之后,连一面也没有见过雪落秋。

    手术室成为了他唯一的盼头。

    偶尔那个身穿白色复式连衣裙的女孩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有时会开口问他关于Pastor的问题,有时则会安静地陪他站一会,然后再悄无声息地消失。

    就在喻辰宿觉得他即将被逼疯的时候,舰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落地的那一刻,站在手术室前的喻辰宿一个踉跄。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下船的了,他的记忆从那个踉跄后就开始消失,等他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另一间手术室的门口了。

    金色的阳光透过硕大的玻璃窗落进走廊,陌生的空气将他环绕,耳畔传来有些嘈杂的人声。

    他如同从噩梦中惊醒的孩童,面对着无边的黑暗与空虚,极力想要呼救,可他却张不开口。

    不知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要习惯了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开了,椅子上等待的人一窝蜂地围了上去,焦急地询问医生有关雪落秋的情况。

    喻辰宿好不容易从困境中脱离,他站在原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四下打量了几番。

    窗外漫无目的地延绵的绿色望不到尽头,恐惧油然而生。

    他似乎成为了一座孤岛。

    此后再无人问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