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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碾镇掀起了不安的风波,全校的班主任都拿出一节课给学生们普及安全教育知识,强调了无数遍不要去网吧。甚至放学后七点钟在网吧巡逻抓人,逮到一个学生就开打,再打电话把父母也喊来,小巷一时哭天抢地,热闹非凡。

    学校附近也增派了几个便衣警察,巡逻数日,一无所获。学生们背地里骂他们,老师们的语气里也是轻视。

    三日后,一个女高中生大清早起来扔垃圾的时候,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一只赤裸的脚。她吓得跌倒在地,手里的早饭给抖没了,尖叫着往后退,哭喊的声音浑然不似人。

    于是学校又多了两节安全普及教育课,班主任强调了又强调,只不过这一次的内容不再是单纯的安全教育,更重要的是不信谣不传谣,也不准到处宣传这件事。姓名性别班级更是不能传出去,否则就等着被开除。

    学生被封了口,家长却不干了。水碾镇的居民浩浩荡荡组成一条长龙,在这男学生的头七抬着空棺材走到校门口,拉起横幅喊冤赔命,说学校要负责,学校要赔钱。几个调皮的挤到门口,被队伍里他妈逮着好一顿收拾,收拾着骂着也不忍心了,打电话给班主任叫领回去,班主任却脱不了身,给他批了半天假。

    那几个和男同学有关系的学生都放了两天假。

    家长们堵在校门口,几个老师隔着铁门与他们沟通,沟通了一下午,学校答应赔偿二十多万。众人才散场。其中做沟通工作之一的,就有江老师。

    清明的雨终于停了,家长们闹事那天算是这件事的高潮,之后就再也没人关注案件进度,也不知道那男孩子是自杀还是他杀。根据学生们的流言,之一是他失去了下体,尸体是不全的。这流言的真假也无从考证,时间一长,更无人知晓后续了。

    长洲的恐慌却未减分毫,他直觉里男人会来找他—趁他转角的时候从背后伸出手捂住他的口鼻,拖进没有灯亮的小巷子,他手上的白纱布喷了大量迷药。长洲备了把小刀,长衫袖子遮挡住利器。水碾放晴了几天,又开始哭雨。

    他坐车只坐公交,身边一有人就离得远远的,后背永远像是长了一双敏锐的眼睛般警觉,他不靠墙走,不走固定路线。

    西城这边有几个同校的学生,但不是同班,长洲有时候会在校门口等一会,久而久之,他们便约定好一起回家。

    潮湿的气息在西城更为明显,路边的蝉都能拧出水,振不落满翅膀的露气。人长此以往待在阴冷无光的环境,心理总会或多或少出问题。

    门卫室没人,却大亮着灯光,长洲直觉不对劲时已经与同伴分别。他踩着湿漉漉的石板,在寂静得可怕的幽深道路上走着。步履不停,速度如常,如果忽略他颤抖的右手的话。

    夜里的花都闭合了瓣,香味还飘散在空气中,冷风吹起一阵鸡皮疙瘩,水碾的黄昏还很明亮。

    他忽然停了脚步,忍着头皮炸开发麻的恐惧,握着小刀转过身,对着空荡荡的小道绽放了一个巨大的笑。

    不知名的怒火驱赶了所有的恐惧,他的眼睛里忽然迸发出一种铅灰色的冷光,握着小刀的手作出攻击姿势,他转了一圈,从花坛到复式楼周围,包括楼梯上下,没有光亮的地方找了两三遍。一无所获。

    如果他再把范围扩大,在玫瑰丛生的荆棘里,有双黑色的眼睛窥视那群山下的一隅。

    呼吸喷洒在碧绿枝条,光源照亮了薄雾。河对面的建筑物开始点灯,水碾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清冷的夏夜抱团取暖。

    窗户里的白炽灯闪了几下,灌木丛的人影与日渐沉寂的黑暗融为一体,他偷窥的那扇小窗没了光。

    长洲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喷头冲出的热水淋在脸上、肩上,顺着胸肌流经小腹,软垂的阴茎,沿着大腿肌肉的起伏泼在雪白的瓷砖上。男孩已经初具成年人的轮廓。

    每当他站在淋浴头下,或是坐在浴缸里,甚至穿着完好的衣服,他就会想,这世界没有鬼神。

    没有无孔不入的灵体从他的头发打量到脚趾,他能在密闭的空间内抬起一只腿踩在马桶上,他双腿间的伤口彻底暴露:阴囊与肛门的交接处,本应是会阴的部分,由花骨朵般稚嫩的一道肉缝代替了。

    他的腰臀交接处还残留淤青,四道—是被人狠狠攥住留下的。

    浑圆的臀部曲线,臀缝幽深,髋较一般男性略宽,两瓣肉的形状饱满,也没有凹陷。

    情人枕头下藏着锋利的匕首,如此他才能在夜里安稳睡着。

    根据老一辈水碾镇的口诉,常年雾霾的镇子信奉的祭祀的神仙是太阳,但镇子里的人不像太阳炽热有火气,做事懒懒的,口号都懒得喊。学校上课晚下课早,拔尖的孩子看大家都不愿意费神学习,也懈怠了,日渐近墨者黑。

    临近高考了,校长才捡了别的学校动员大会的做法,请一个愤青站在国旗下,大家凳子也不拿,老师怕学生淋感冒了叫他们拿上伞,到了操场被愤青一个劲儿骂:这点雨也淋不了?学生当他放屁,仍撑着色彩斑斓的伞,愤青站在讲台上对着零星可笑的几朵红艳的图案,明年换了一个英语老师,幸而那天天公给了面子漏了点阳光。

    所以本地水碾人皮肤养得极好,吹弹可破,初生婴儿般,什么瑕疵也没有。大家也很少熬夜,女学生眼形好看的,基本上就算得一个美人。

    土生土长的美人,没打针没爆瘦,天然的美丽。此地有个传统—尤其稀罕女娃,可怜可爱,孝顺乖巧,男学生很少有欺辱女孩子。也不会随意评价女孩们的身材面孔,胸部膨胀啦,屁股变宽变大啦,在他们眼里都敛藏了一份羞涩,不敢多看。有不省事的,骂了什么肥婆之类的话—从他院子的妇人嘴里听来的,女孩子一般不会涨红了脸,只盯着说话的人,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打量、在评估,再轻轻骂上一句:背时砍脑壳的。这话也是从大人嘴里捡的。然后再也不和这男同学交往,全班女孩子都达成了某个共识:这男的是个可恶的,离远些。第二天女孩子的家长打听到了是哪家的孩子,如果是外地的就算了,如果是水碾的,定会让那一家羞愧得登门道歉才算完。

    近年来这奇妙的干净文化有所退却,羞涩的本地男孩少了许多,女孩们学娇了,与男孩子厮混,被骂了也不恼怒。仍用她那细腻含情的双眼盯着男孩。

    一来二去,不到十四岁的女孩子怀了娃娃等荒唐事也冒出来,家长无法只得来找学校,女孩子自觉无光,主动退学后跟着家长坐着火车去南边打工,一双多情的眼蒙上了阴影。学校因此想引进性教育,结果生理老师来了不到两周就被辞退了。

    无其他法子,抓早恋的行径愈发火热。

    但你知道,越禁越禁不了。早恋的火热甚至与新来乍到的江老师讨论度旗鼓相当,紫藤花架下坐过多少对情侣,江老师就收到了多少封情书。

    长洲也收到过一封,两个月前,是一封匿名信。用信纸装着,一张小巧的贺卡,用热缩膜包着。内容在折叠的那一面。

    也许是天性敏感,长洲只摸到信纸就涨红了脸,他将一份情愫装进书包,到家后立马拆开:卡片里用透明胶布贴了一个u盘。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长洲收到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他摸了摸中央,摸到一个明显的凸起。

    “那个,长洲,我抄了两份笔记,你不是清明收假没来嘛,我的借给你吧?”阮静乌黑的长发在她肩上晃动,柔顺地编成一股,她如点漆的眸子躲闪着长洲的目光。

    长洲一愣,他站起身,视线所到之处似乎烫红了阮静,女孩的脸、耳朵脖子逐渐红透。她的羞怯感染了长洲,这使得他不敢看女孩,拒绝后手足无措地站着,女孩见他脸红了,更不好意思了,拨开挡路的人就回了位置趴桌上。

    江老师用书脊敲了敲教室门,他微笑着提醒上课了,视线在长洲身上多停了几秒,温柔地叫长洲坐下。

    阮静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胳膊里,露出的耳尖红得发紫。

    水碾的天黑得越来越晚,夏令时节逼近,等高中生放学后,镇上的大人也差不多下班了。

    长洲知道有种犯罪叫谋杀,他从未预想过,当上楼梯时,钥匙捅开锁芯,打开门的刹那,一双手用力地在他后背一推。

    钥匙落在地上,长洲扶住门框快速回身,他的动作太快了,后面的人紧贴着门,半个身子进了室内。长洲冷静极了,手里的刀不假思索地向男人捅去,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一惊,不自觉地后仰,长洲趁他惊惶的刹那把门一关,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整栋楼都似乎颤抖了一下。他后知后觉金属摩擦的刺耳响声扎在耳膜上,穿透了脑仁。听得牙酸。

    这时他才记起呼吸,炸开头皮的沉重声音从喉咙底部发出来,像濒死野兽的喘息。

    防盗门上挂着的流苏晃动着,长洲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门反锁了吗?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防盗门剧烈摇晃,锁芯左右转动,长洲握紧了小刀,侧身靠在门板上,扭动反锁的锁头,门对面的男人感受到了阻力,更加疯狂摇晃门板。咔哒一声,长洲冷汗涟涟,才发觉门未被打开,锁芯彻底锁死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长洲坐在地上背靠门板,他完全没力气检查窗户,手抖得不成样子,刀把被汗水浸湿,滑得握不住。但他无法起身,全身的校服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汗水打湿了布料。

    忽然,门外传来了人的声音,长洲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后背感受到了震动。防盗门是很结实的,他关门的时候都没有震,可想而知男人用了多大的力气撞击。

    不对,男人应该知道这门轻易打不开。长洲把耳朵贴在门上,隔着铁门,外面的声音清晰传入。

    “您贵姓?是外地人吧?”

    另一个人的回答模糊不清。

    “上一次你蒙着脸,但眼睛应该不瞎。认得我吧?”

    “这么喜欢他?还专门带了刀......”

    紧接着,利器入肉的裂帛声透过厚厚的铁门,传入听力神经,长洲眼眶蓄泪,刀尖在铁皮上划动的声音宛如那天晚上的强暴,直接砸懵了他的思维。

    他听到一个男人咳嗽的声音—不要怕,是了,好熟悉,这声音不是在梦里,他跪坐在门前落泪,额头抵着冰冷的铁皮。

    长洲爬起来压下门把手,却听到门外的人说:“不要开门,别开门。”

    他似乎呛到了,剧烈地咳嗽着,声音极度压抑。另一个人一刻不停歇地骂着婊子。

    长洲松开了把手,双眼模糊,他抹开脸颊的泪,颤抖着擦干了手上的汗,小刀划破了他的手指,伤口的刺痛感像是置于烈火中燃烧。

    他拧开反锁的锁头,拉下门把手,打开了门。

    一股极臭的腥味冲进鼻腔,长洲被熏出了几滴泪,适应后才看清楼梯的两个男人。他的手一抖,勉强拿住了小刀。

    “操你妈—操”

    躺倒在地的男人骂着方言,他的双腿不断蹬踢,肘部被压住了关节动弹不得。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身体在痉挛,像一头待宰的猪大幅度扭动肥胖的脖颈,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汗如雨下。长洲注意到他手里还拿着刀具。

    “不是叫你别开门吗?”男人抬起脸,没有血色的唇在那张瓷白的脸上尤其可怜,长洲上前一步想割了男人的手腕,却被一声嘶吼震在原地。

    地上的人被两只手扼住了喉咙,他脸上的筋暴起了指节般粗大的弧度,紫脸充血肿大,那两只手宛如铁钳,深深陷入了皮肉,抓住了嶙峋的颈椎骨。

    长洲后退了一小步,刀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同时,一声咔嚓,却似乎没有经过耳鼓耳膜,直接进入了大脑般扎进脆弱的神经。

    长洲的世界翻天覆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打碎了壁垒,他急忙想摆脱破碎记忆中的自己,希冀有人做出回应将他拉回来,他喊道:“江老师,江娱忧。”

    江娱忧捂住肚子,暗血从指缝汩汩冒出,打湿了雪白的衬衣。他跪在罪犯双肘的膝盖挪开,变形骨折的小臂软软地扭曲地耷拉在楼梯上。

    他抬头仰起那张无害的脸,苍白的唇扯出一个笑容:“别怕......”

    长洲家门前,靠近栅栏铁门的一侧,有一株巨大的红色大花四照花,粉背红尖绿蕊,在阳光下远远从窗台上看去仿佛在发光。长洲搬来水碾的时候他正在盛花期,他那时候站在山茱萸下痴痴望着,不知道花的名字。他想,那可能是他见过的最梦幻的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