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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重逢

    “哎,”就在昼筝还愣着的时候,手里拿着刚撇下来的桃枝儿的司墨忽然招呼他:“来坐。”

    昼筝这才注意到那树下还有条石凳。

    苏常见他坐得战战兢兢,不由得笑了起来:“穷紧张什么,第一次见我啊?”

    昼筝垂下头,脑子乱成了浆糊。

    他昨天晚上想什么来着,是不是说要对苏常凶点,冷淡点,毕竟不知道他的目的……放屁!他要是能对苏常冷淡起来,那久违也能记得起苏常来了!

    “太久没见你了,”昼筝不敢看他的眸子,虽是抬起了头,可眼睛却望向别处,“生疏了。”

    苏常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并没有戳破他的所思所想,反倒是以轻松的口气提起了今日所见之事,“你是生疏了,那兔崽子倒是没有。今儿在朝上,可劲儿盯着我看,我还以为脸没洗净。”

    昼筝浑身一震,有点说不出话来。

    他光记着自己今天要见苏常,却忘记了久违也会上朝,也会见到苏常……

    那天桃林一眼,他敷衍久违是个故人,久违见从他嘴里问不出话,半下午的又偷偷摸摸问毛毛,毛毛嘴不严,漏了几句出来,可那些话模模糊糊模棱两可,乍一听就跟胡言乱语没区别,想必久违也没能咂摸出味儿来。

    但是听苏常的描述,就算久违不知道他是谁,估计也已经起了兴趣。本还想拖着拖着,万不得已了再让他俩见着,这下可好,那兔崽子一脚把天蹬出个窟窿,就是女娲再世,也补不上了。

    万一苏常有别的目的,他可没那个能力给兜全啊。

    苏常见他眸光几转,可到最后还是一副迷糊样,不由得叹了口气,始终挺直的腰板骤然垮了下来,脑袋一歪,耷拉着靠在了昼筝肩上,“我不跟你端着了,没意思。”

    昼筝感觉到肩头一沉,又听了苏常的话,只恨自己不能把脑浆倒出来洗干净了再装回去。

    这都哪跟哪啊,他怎么听了半天没听出个名堂来呢?

    “你都知道了?久违他的事情……”昼筝试探着问了句,感觉到靠着自己的苏常似是无骨一般,越发黏糊起来。

    苏常忽然狠狠颤抖了一下,那种熟悉的痛感又从后脑隐隐扩散开来,他咬着牙挤出几句话来,“别动,让我靠会儿,一会儿就行。你别说话,我等会儿就听不见了。”

    昼筝这还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着呢,结果苏常话音刚落,整个人就断线风筝似的往下栽,要不是他及时伸手拉了一把,想必这会儿苏常就得在地上打滚,捞都捞不起来。

    昼筝看着苏常的样子简直要急坏了。

    苏常整个人像是被雷劈着一样,紧紧抱着自己肩膀使劲儿抖,脸色惨白惨白的,就不要说神情多痛苦了——昼筝看着都觉得他肯定快疼死了。

    于是心里那仅剩的一点猜忌,也就在这围观癫痫现场的过程中溶解在了愧疚和疑问当中,再无踪迹。

    昼筝看着苏常,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早先春棠说司墨在地府沤了几十年,估计早就被阴气浸透了——阴气跟仙气冲了八辈子,就司墨这种的,无论是人是鬼,到天上来绝对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偶尔琳琅上来转悠,还得事先吞点驱散仙气的药,可哪怕那样,也会让人感到不舒服。以他对苏常的了解,如果能够避开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掺和的。

    那苏常上来的目的就很明确了。

    他就是单纯地上来找久违的。

    可久违却已经不记得他了。

    昼筝不知道他在地府待了那么多年到底是在做什么,但就以现在的情形来看,绝不可能是苏常自己要待在下面,故意避开他们的。

    他那么坚决地要找久违,哪怕是忍着身子骨彻底被相冲的仙气和阴气损毁的后果,也要到这天上来,他当时怎么可能会抛下久违?

    而自己却还在猜忌他另有目的,简直该被浸猪笼。

    回过神,苏常仍在发羊癫疯似的抖着,昼筝看着他束手无策,却又不敢挪动半分,好在那疼痛来的突然,去的也快,没一会儿就缓和了下来,这才让昼筝松了口气。

    苏常全身脱力,软成了一滩烂泥,半截瘫在昼筝腿上,半截拖在石凳上。他歪了歪头,轻车熟路地把满脑门的虚汗蹭在了昼筝的衣服上,似乎这个动作稀松平常,他做过很多次了似的。

    “你听我……咳咳、咳……”苏常原想着这阵疼忍过去了,可刚一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架势简直像是要把肺也一并吐出来一样。

    “苏常!你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谁把你……”昼筝还没从思绪里缓过劲儿来,又撞上苏常这么不要命地猛咳,感觉自己的肝都要裂了。

    苏常一直咳到脱力,嗓子哑得如同抽了几十年大烟的老烟鬼,这才停了下来,安抚性地拍了拍昼筝的手,示意他把自己扶起来。

    昼筝小心翼翼地照做,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直,背靠着后面的桃树,刚想开口问话,可苏常忽然身子一抖,猛地一口血沫呕出来,滴滴答答地糊到了昼筝袖子上。

    那一片深红入了昼筝灰色的眸,就像是一根导火索,引爆了他一直维持着的平静,炸得他满目猩红。

    “喂……”苏常倚着万年桃树凸起不平的树皮,用袖子擦了擦被染红的嘴角,双眼无神地看向昼筝,虚弱地开口:“你别想了……没人害我,我现在这副样子,都是自己作的孽。

    “我在地府待得太久了,又淌了次忘川,原本投胎都投不成,该被埋去河边给曼殊沙华做养料的,可我却执意要逆改天命,到这天上来,自然是活该受些苦的。更何况为了能让我留在天上,烛大人还赐了我一根神骨,凡人的身子怎么消受得起啊……可若不这样,就我那破破烂烂的魂和早就腐得只剩白骨的身体,又怎么能上天来。再者,阴气与仙气相冲你又不是不知,到头来也就成了这副模样。也得多亏老君好心,让春棠姑娘给我开了药,不然就前几日刚上来那模样,根本不敢让你见着。”苏常笑了笑,掀开了袖子,亮出一直被遮住的左手,对着昼筝的方向摆了摆,自认为有趣地说到:“看,还发光呢,走夜路都不用照明,就是再过几日跟我这残躯破体融合了,就见不着了。”

    昼筝坐在旁边,心思根本就没在苏常那散发着淡淡金光的手掌上。他咬紧了下唇,越发觉得有些事情难以启齿。

    “琳琅没有给你三生丸吗?”昼筝打断了苏常为了缓和气氛强撑着的絮叨,语气不太好地问到。

    苏常明显愣了一下,就像是正在跟家长展示自己新技能却被冷淡打断了的小孩似的,生出一丝委屈。“那个东西没有用,那是给琳琅那样的地官用的,我是凡人嘛,本来就该为了自己的龌龊念头承受燧骨之痛,何况你也不能让我吃了三生丸,驱散着仙气,站在帝君身后吧。”

    昼筝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感觉自己快绷不住了,简直想一头撞死在身后的桃树上算了。他踌躇半天,才艰难地开口:“那这些年,你就一直待在地府?是琳琅留你了,还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真的只是待在地府忘了时间,不然肯定早早就投胎去了啊。”苏常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语气却还是虚弱,“就是没想到,这一忘,上面的变化会那么大。”

    七十三年,也就是他在人间走一遭的长度,原本生生世世都这么轮回下去的他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可却没想到只是出了一次岔子,等他醒来,一切都物是人非。

    昼筝也是关心则乱,这会儿只想着心疼苏常,甚至都没注意到苏常的说辞中漏洞百出。

    “久违他……”昼筝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不如早点摊开了说,早扒开早痛快,索性豁出去了,直奔最让人肝疼的话题,“你都知道了。”

    苏常本想装作没听见,可刚刚自己都答他的话了,装糊涂这套在昼筝面前不好使,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话题,“嗯,知道了,琳琅和我说了。”

    “哎,”苏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踢了昼筝一下,“毛毛呢?”

    昼筝叹了口气,“跟淮上上南溟抓蝶鱼去了,说是昨儿见你虚得厉害,抓点给你熬汤补补。”

    “就我这破败身子,再喝仙鱼汤,还不得再死去活来一次。”苏常苦笑着,终于不再维持那副一眼就能被看穿的轻松模样,神色黯然下来,“哎,算,反正在这天上就你和毛毛跟我知根知底,我也不怕被笑话。”说完这话,他顿了两秒,续到:“反正他也不认得我。”

    昼筝也笑得勉强:“你别气馁,他当初见我和毛毛都想了好几天才记起来,你跟他处几天,说不定他就记起来了。”

    苏常本就没报什么希望,知道昼筝是在安慰他,可心里却难免有什么冒了头,蠢蠢欲动起来,“你下午闲吗,领我去他府上转转吧?”

    昼筝同他大眼对小眼了半晌,应了声算作回答,却没敢继续接他的话。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真的只是在安慰苏常。

    因为他知道,久违根本就没有可能会记起他。

    久违醒了之后第一个见的是老君和春棠,而后是他爹和他哥,再然后才是彦甫和久别,最后才是他。可见到他时,久违已经把和他相关的记忆全都想起来了——这就意味着久违通过和他俩都有关联的人的记忆,已经自己把忘记的记忆都补全了。

    但久违迟迟记不起苏常。无论他和彦甫从旁变着法子提醒他、暗示他了多少次,他始终记不得和苏常这个人有关的一点东西。

    他不认识苏常,记忆里也没有这么个人,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记忆过了一次筛,把与苏常相关的东西滤了个干净。

    他能隐约想起自己曾因哥哥遥歌的陷害被丢到人间,却不记得自己在人间生活的过往,也不知道自己再次回到天上的原因;他还记得自己曾和久别一起大闹过一次天界,也记得自己两次堕魔,屠戮人间,却想不起原因是什么;他也知道人间有座故途山,山上有座小院,院里有颗大槐树,甚至他会跟昼筝说他想吃槐花饭,可他却不记得那个跟他一起在小院里生活过、给他做槐花饭的那个人。

    曾经让他为之痴狂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可他却把他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