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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犹怜(与乖巧妾室的约定)

    我爹是万山镇学堂聘来的夫子,自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我娘,是我爹靠着学生束修养家糊口,拉扯我长大。虽然日子并不宽裕,但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也勉强算得上体面。

    变故发生在我爹病重之后,一场大病,要了这位体弱夫子的性命。我爹病前和我说,下月便辞了夫子的职,带我到扬州去看我娘,哪曾想人死灯灭,竟是什么都不剩下,只空添悔恨。

    那年我刚满十八,是该嫁人的年纪,我春心晚动,未曾做怀春少女,便嫁做人妇。对方曾是我爹的学生,陈家村人,稍长我两岁,是我爹临死前为我定下的婚事,说是瞧着陈生本分,当能托付终身。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患苦悲戚颇多无奈,又与谁人言。亡父教导,知礼义识廉耻,即便对陈生无甚感情,我仍努力尽到妻子本分。

    往后四年,我起早贪黑,操持家务,忍受婆母娘的挑剔,四年无子,只得一女,又因产后调养不当,再难有孕。

    生了个女儿,陈家母子兴致缺缺,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他们不爱,自有我来疼爱。我样貌寡淡,不喜粉黛,多次为陈生诟病,不愿女儿如我一般“不似女儿家”,我为长女取名单字“佩”,愿她如珠玉般灵秀动人。

    陈生家贫,未开办婚宴,更无彩礼媒聘,反倒是亡父家产随我携来。夫妻之间,不必计较良多,我未曾有怨。

    婚后陈生混乱难堪,男人本性,我也未曾计较。到如今,竟是与我商量也不曾,直接买来个娇滴滴的小丫头,说要纳为妾室,为陈家开枝散叶。

    我自认尽到妻子本分,可陈生却不能使我如愿。我爹读了一辈子儒家学典,教导我如何为子女,如何为妻子,如何为母亲,可他从没教导过我,如何为我自己。

    陈生纳妾之时于我好言相劝,我听来只觉可笑,我嫁与他,便是依附他生存,为他做了多少都是理所应当,受了多少委屈也是咎由自取,这便该是身为女子的命数。

    我该怨恨那个小丫头,可我怨恨不起来。

    她看着十四五岁,消瘦非常,个子倒是和我一般高,看人时怯怯懦懦,自称为“奴”,称我则为“夫人”。

    小丫头是陈生从牙婆那里买来,先前也没个正经名字,由着陈生给取了个“照”字。分明是个丫头片子,取个这样的名儿,我虽心存疑虑,却也懒得多言,阿照便阿照,左右只是个名号,谁乐得管她。

    妾室阿照身子单薄,手脚倒勤快,平日里还会帮忙照顾小佩,给我省了不少麻烦。比起挑剔的婆母和于我眼中已面目可憎的陈生,还是将养圆润愈发可人的妾室更加顺眼。

    看得顺眼了,自然不再冷眼相对,何况小佩也喜欢她,总拉着妾室的手软软糯糯叫“姨娘”,每当这时候,妾室就会停下手头的伙计,蹲下身来摸小佩的脑袋。

    看得出来,阿照很喜欢小孩子,也很讨小孩子喜欢,她也来了陈家不过数月,比起我这个总板着脸的娘亲,小佩好像更愿意亲近她。这让我大受打击,婆母和陈生偏爱阿照也就罢了,连小佩都这样,看来要不了多久,这个家就彻底没我的位置了。

    阿照来前,我和陈生约摸有两年多未同房,我还道他是不行了,原来只是对我不行。现下他正与阿照行鱼水之欢,动静大的很,就在隔壁房间也不注意些,小佩都快被吵醒了。

    话虽如此,我可没有羡慕的意思,反倒是有点心疼身子骨单薄的阿照。和陈生行房简直像在受刑,他做那事时只顾自己,从不管旁人乐不乐意,高不高兴,还总逼着说满意。自己什么水平心里没半点逞量,简直自信的过分。

    果不其然,第二天阿照又是没能及时起床,天都大亮了,她才叉着腿虚着步走出来。

    婆母脸色铁青,依我对她的了解,定然是怪阿照狐媚子一般勾住了陈生,而且耽误了许多活计,虽然这活儿我也做得,并且已经做好了,但婆母仍是要训斥赖床的阿照。

    “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这个点才起床,是要我这一把老骨头去挑水来吗?”

    往日也有这种情况,我一般沉默不语,反正火没烧到我身上,我坐等看戏就行,但早已被收买的小叛徒陈佩不停地摇着我的胳膊,可怜巴巴的望着我,希望我能给阿照求情。

    我撇了撇嘴,扭过头去不看小叛徒。这算什么,陈生爽完就走了,水明明是我去挑的,到现在肩膀还疼呢。凭什么还要我给她求情,她是陈生的妾室,又不是我的妾室,轮得到我说话吗。

    发现我指望不上,陈佩决定自己上,凑过去窝在婆母的怀里,求着奶奶带她去玩。到底是唯一的孙女,说话还是管用的,婆母歇了教训的心思,带着陈佩出门了,临走前还恶狠狠的提醒阿照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婆母和小佩走后,这破屋里就剩下我和阿照两个人。挑完一缸水我现在肩膀疼得厉害,又和她没什么话可讲,决定不搭理她,自己回房休息。

    “夫人,是您挑的水吗?”

    这不是废话吗,不是我还能是谁?前头两月陈生还食髓知味,知道心疼她,太阳打西边出来,连挑了两个月的水,今天早上原形毕露了,自己爽完丢下小可人走了,任由她承受婆母的责骂。

    一开始他对我不也是如此,承诺亡父会一辈子待我好,先前也确实好了那么一段时间,等到我开始依赖他,再露出本相,冷漠无情满不在乎,甚至有时还会动手,吃准了我离不开他,就算为了小佩,也甘愿忍气吞声。

    处于对立立场,还策反了小佩,我却一直对阿照怨恨不起来。我看得出她不是坏人,而且,现在满面桃红的阿照,不正是过去的我吗。

    罢了,她也难做得很,寻常女子哪个又甘愿做妾,无非是落入困境被牙婆倒卖,大概率还是被自己的亲人卖掉的,和她生气又有什么用呢。

    我尽量语气平静的问答了她:“是我。”

    她好像吃了一惊,看向小佩离开的方向,接着转头看向我,浅浅的笑了一下“夫人勿要操劳,往后这种事交由妾身便好。”

    我移开了视线。她这张脸确实生得好看,尤其是笑的时候,愈发楚楚动人,平心而论,我输得并不丢人,我若是男人,并且有的选,肯定也会选这样善解人意的可人,而不是一个成日板着脸的怨妇。

    “阿照。”我头一回叫她的名字,并不拗口的两个字,却纠结的差点咬到舌头,她把视线移过来,一双清瞳温柔似水,二目含笑光彩照人,看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实在怪不得小佩,这孩子天生就爱往好看的人身边凑,更何况这人还如此好亲近,一时抵抗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被她这样看着,我甚至忘记了最开始想要说什么,只好临时起意胡诌了一句:“我看你疼得厉害,我那边有伤药,待会儿拿给你,那处也是能涂的。”

    她看起来惊讶极了,点头致谢,未再多言。

    回身过来复又寻思,方觉有些失礼,可她颠沛流离无人教导,婆母不会说,陈生更是不懂,即便懂了也不会在乎。我家中并无女性长辈,跟着父亲长大,也是自己受了苦才知道要如何养护爱惜自身,可惜孕宫已损,无力回天。

    坐在床前,我一一与她讲明,从头至尾,她面红耳赤,神色怯怯,一副放不开的模样。其实我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但身为老师不能怯场,我摸了摸她的胸,又带着她的手摸了摸我的,然后硬着头皮告诉她:

    “你看,我们不都是女子,有什么可羞耻的。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要是不懂又不注意,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嗯,妾省得。”

    到底是小姑娘,娇涩得很。不过她可比我当年有趣得多,我从小就已经是这幅没趣的模样了。娇柔无力而刚直有余,“不似女子”,这就是我夫君对我的评价。

    女子就该像阿照这般乖巧可人吗,所有的女子都该是同种姿态吗,我不清楚,但阿照确实惹人喜爱,温柔体贴,我见犹怜。

    我第一次摸到了阿照的手,我未曾料想,她的手竟是这般粗糙,掌心里还有硬的茧子。

    “阿照过去受了许多苦吧,”这名字越见越顺口了,我捏着她掌心的茧子,轻叹道:“谁说妻妾之间非得闹个地覆天翻,你对小佩好,我也对你好,总不会让你孤零零独自受苦。”

    “夫人……”

    妾室欲语还休,回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比我的要小些,摸起来却并不柔软,才十几岁的姑娘,就被折腾成这样子,性格又这样温吞,我见了也是于心不忍。

    “夫人,您待奴真好。”

    “陈生待你不好吗?”

    她的眼神暗下去,复又握紧了我的手:“只有夫人在意奴会不会疼,夫人,奴今后真能不再受苦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我的命运,我的幸福,又何尝不是掌握在男人的手里。

    “你理解错了,我没那个能耐。我的意思是说,我会陪着你。”

    她愣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嗯,奴也会陪着夫人。”

    抽回了自己的手,我终于能回到房间休息。躺在床上,我听见阿照栓门的声音,大概是要涂药了。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等等,什么叫“奴也会陪着夫人”,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对劲呢。不过,好像我说的话跟她也差不多,她只不过是把我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已。

    真是单纯的小姑娘,这么轻易就相信别人的话,何况还是来自本该是敌对关系的我。唉,那我以后就对她好一些吧,至少得说到做到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