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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崖

    待到众人捧着草药再次回到茅屋后,蝉予已经恢复常态,只是面色阴沉,别人都盯着纳刺哈瞧,就他一眨不眨的盯着神医看。

    之前看神医只觉得面目骇人,现在蝉予看神医,在骇人之中还看出了可憎。

    透过纵横刀疤,蝉予越看他越觉得像中原人。

    霜勒人由多人种组成,人数最多的有两种,一个是面目扁平宽大的莫人,这种人看着跟中原人很像,遍布霜勒河以西,他们能征善战,从小在马背上成长,也是霜勒人的主力军,另一个是脸型窄细的赛人,他们与中原人和莫人相差极大,眼窝深陷鼻梁高挺,越往西赛人越多,圣山脚下全是赛人村落,雄布勒玛也是赛人居多,乌额玛本人便是典型的赛人面目,但她从不说自己是赛人,只说自己是霜勒人。

    而这个神医,从他隐约可见的骨相上来看,他既没有莫人的大脸,也没有赛人的深眼窝高鼻梁,他就是个中原人!

    蝉予盘腿坐在地上,一个危险的猜想在心中冒头,他默默攥紧拳头,努力保持冷静。

    进茅屋之前,乌额玛少见的严肃了,她知道蝉予的血海深仇,但目前挽救纳刺哈性命更关键,待到他脱离危险,再找神医算账也不迟,毕竟这里植被稀少,地广人稀,神医若是跑了也好抓。

    蝉予心里明白,可理智却岌岌可危,为阻止自己冲动,蝉予独自走到茅屋外。

    此时夕阳西下,雪未停,天地间雾蒙蒙的黑,像灰鼠皮。

    灰鼠皮这东西在常州算不得珍贵,杨炎幼清不用,他只爱头一份的珍贵奢华,后来到了炎国,订不到好皮货,还是嫌弃灰鼠皮颜色难看执意不肯穿,任性至极,蝉予觉得,他穿什么都好看。

    蝉予站在雪中,眺望几乎看不清的远方,这些点滴小事,总在不经意间想起,温水一般,慢慢渗透每一寸干枯纹理。

    半盏茶后,蝉予内心平复,觉出手脚冰凉麻木,他掸掸身上的雪想回茅屋,乌额玛却先他一步走出来。

    “纳刺哈不烫了,”乌额玛面带喜色告诉蝉予;“这神医将草药捣碎熬成糊,涂在他的伤口上,人很快就消肿了。”

    “今夜咱们去附近村落过夜,留个人在这陪着纳刺哈,”蝉予道;“他这小茅屋住不下更多人,明日咱们早点来。”

    “嗯……”乌额玛有些担忧的看看蝉予;“那你……认为他是高放?”

    “是不是……也等纳刺哈平安后再论,”蝉予道,乌额玛赞同。

    当夜,蝉予等人骑马找到附近村落,在一户人家中渡过,翌日鸡鸣出门,惊讶的发现雪竟然下了整夜,积到小腿。

    这还不算完,等众人采完今日的药材送过去,雪又下了起来,待到纳刺哈完全醒来,那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日。

    好在第四日晴空万里,不然他们便与山上神医失去联络,马儿不善雪中疾行,众人一路慢慢走到茅屋前,迎接他们的是痊愈大半的纳刺哈和留守的勇士。

    乌额玛的心终于放下来,少见的给了纳刺哈好脸色,从马背上翻下来给他个拥抱。

    纳刺哈脸色还有些憔悴,不妨碍他笑的满面春风。

    蝉予看他确实没问题了,便绕过他们独自走进茅屋。

    神医正在收拾纳刺哈用过的粗布,看见蝉予进来,愣了一下,低下头继续收拾。

    今日蝉予将头脸收拾了一番,特地露出中原的脸和左眼下的黥面,想他神医在此地生活多日,不可能不认识其中含义。

    蝉予注意到他目光中的闪烁,跪坐下来向他道谢。

    神医没有理睬,继续忙自己的。

    蝉予看他如此,便用中原话问;“神医年几何?”

    神医照旧没理,也没轰他。

    这在蝉予意料之内,他拿出那套生锈的盔甲扔到神医面前;“这个……神医可认识?”

    神医依旧不理他,看也不看,蝉予有耐心,他跪坐得笔直等待神医回应,如他在中原时一般。

    神医做完手中的活儿,便拿起镰刀和蔑丝篮子往出走,被蝉予拦住。

    “神医,请务必看看这铁甲,眼熟吗?”蝉予抬起头,直视神医双眼。

    神医看着他又看看铁甲。

    “听不懂,”神医嗓音暗哑的说。

    “你慌了,”蝉予的手由拦改抓,抓着神医的手腕,那腕子粗壮有力,像善使刀的将士。

    “山崖下有许多草药,那里有个隐蔽的坟墓,是高放的……高放与将士早就死绝,是谁给他立的墓?”蝉予仰着头望他,手上不自觉收紧力气;“是你吗?你为什么要给高放立个衣冠冢……你是何人!”

    神医听到这里,脸上终于显出怒容;“我与你非亲非故……还救你同伴,你却恩将仇报与我纠缠?”

    “你若只是神医,我自会奉上黄金美酒,你若是高放,莫说救人,你死不足惜!!”

    言至此,自不必多说,神医想要拂袖而去,却被蝉予死死拦着,要他一个答案,可神医却三缄其口不愿多说,蝉予见他如此固执,明显是心虚所致,更加确定其是高放本人,愈加不能放他。

    神医见他双眼通红,手如鹰爪,心道不好,怕他心生歹意,要杀之而后快,干脆自己先下手为强,挥起镰刀劈过去,想要解决掉蝉予后从后门逃走。

    乌额玛等人在门外等待,蝉予进去前特地嘱咐不要跟随,他怕神医看见人多会咬舌自尽。

    蝉予进去去没多久,乌额玛听见里面一声怒吼,随即是东西翻砸的声音,乌额玛心道不好,这是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纳刺哈不解,乌额玛没理他,拔出弯刀就往里冲,勇士紧跟其后。

    乌额玛进去的瞬间,刚巧看见二人从后门跑出去,地上有殷红血迹,不知是谁流的。

    “乌女!到底怎么回事?”纳刺哈紧跟过来追问。

    乌额玛没心思解释,她担心蝉予受伤;“你别跟着,你问他!”乌额玛指着一名勇士;“你留下,其他人跟我来!”

    纳刺哈不明就里,眼看着乌额玛带着人追出去,被指派留下的勇士则把他们在山崖下找草药的事情全部说与纳刺哈听。

    茅屋后门是一处向上山坡,乌额玛出去后,清楚看见不远处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在及膝雪地中狂奔,正是蝉予和神医。

    脚印中混杂着血迹,乌额玛心里惴惴的,只能加紧步子跟上去,谁知跑了没多久,乌额玛气喘吁吁,原来这山坡越走越陡,越走越高,竟是个上山的路,可前面那两人疯了一样,速度依旧不减,若不是山上树木稀少,别说追了,看都看不到。蝉予还脱了衣袍和铁鳞甲,急的乌额玛不知如何是好。

    “乌女!乌女别追了!”有勇士在后面喊;“再往前跑,要进入圣山禁地了!!”

    “那他们怎么办!不能扔下蝉予啊!!”乌额玛拿着蝉予的棉袍,咬着牙在寒风中攀爬,眼看着二人越来越远,她心急如焚,只能跟着脚印和血迹继续追。

    “啊!!!”那勇士惊呼一声,指着远处变成小点的二人,乌额玛顺着望过去,只见二人越走越歪,竟走到了一处悬崖前,前面那个小点毫不犹豫跳下去,后面那个小点迟疑了,可在乌额玛的叫喊声中,也跳了下去。

    蝉予没想到这茅屋还有后门,也没想到神医有如此反应,他挣脱不开蝉予挟制,竟与自己扭打起来,蝉予一头撞到了铁锅上,神医趁他眩晕之际夺门而出,蝉予捂着脑袋,眼冒金星的在后面跟。

    这几日的雪大的诡异,已经及膝,蝉予笨拙的在其中奔跑,神医长期在此处居住,比他更熟悉地形更灵活,蝉予眼看着他要跑远,咬紧牙关脱掉身上铁鳞甲与棉袍,减轻负重,他轻快的如同一支箭,很快缩短了距离。

    他呼哧气喘,感不到寒冷疲惫,遮天蔽日的白茫茫中,他只看见前面那个左右摇摆的身影。

    那是高放,是高祯的儿子!就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杨炎幼清才被连累!!不能放过他!!

    蝉予怀着一腔仇恨,紧追不放,这时山上吹起一阵风,夹杂着冰粒与雪花,刮在脸上身上如同刀割,他的脚越来越沉,麻木的抬起放下,石头一样没有直觉,全身上下被寒风吹头,只有一颗心还是热的,还在疯狂跳动,蝉予不怕死,只怕放走眼前的人,让他死后没办法给杨炎幼清交代。

    就是冻死在这,也要抓着他一起死!!

    追着追着,神医忽然不见了踪影,蝉予心中警惕,连滚带爬的追过去,差点一头栽下去。

    原来是一处悬崖,三面悬觉,陡峭嶙峋,蝉予只瞧一眼,便出冷汗,脚头也站不稳,坐在了地上,接着慌忙后撤,唯恐坠下。

    蝉予畏高。

    深吸几口气稳定下心神,蝉予看清面前积雪的划痕,慢慢爬到悬崖边往下看,这悬崖有斜度,下方树林高耸,失足下去未必毙命,而且仔细观瞧,那树枝有诡异晃动,仿佛有人在其中挣扎。

    是了,是神医!他没死!!

    蝉予身上止不住的抖起来,他双眼紧盯树丛,直觉天地都在摇晃,原本冻僵的双脚也因为畏高而回温汗湿,逐渐恢复知觉。

    跳吧。

    蝉予告诉自己,跳了,就能抓住高放,或者与幼清见面,比在这浊世苟活强百倍。

    跳吧。

    蝉予呼出一团雾气,对着天空一点头,他晃悠着站直身体,闭上眼,向悬崖边伸出一条腿,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