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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倪

    蝉予仿佛变成了小孩模样,扑在杨炎幼清膝头哭了个痛快,再抬头时,他的白袍都被茵湿了好大一块。

    白色……蝉予与杨炎幼清相处那么久,除了亵衣,没见他穿过白色,他的衣着与他的性格、他的生活一般是浓艳绚烂的。

    蝉予胡乱的抹把脸,又攥起衣袖去擦杨炎幼清的衣裳,再抬起头,终于露出久违的笑。

    他笑的天真舒展,无忧的仿佛从未受过伤害,是终从苦海中脱身,守得云开见月明释怀。

    杨炎幼清微微额首也看向他,眼中不止有打量,仿佛不认识他,却好像见过他。

    “……你,”杨炎幼清开了口,声音是久违的熟悉,蝉予眼眶一热,好容易止住的泪又差点下来。

    杨炎幼清想摸摸他的牛皮眼罩,手伸过来,最终还是没敢碰,目光是直视却又有些畏惧的样子;“受伤了。”

    杨炎芳蔼的面目已完全严肃,她觉得杨炎幼清从头到脚都不大对,要么他这三年受到了非人虐待导致性情大变,要么他根本就不是本人。

    蝉予攥住他的手一点头;“嗯,很疼……”

    杨炎幼清抿了抿嘴,挤出一丝笑;“辛苦了……”

    蝉予将他脸上所有细微表情纳入眼中,贪婪的不肯眨;“幼清……你这三年都在哪?我以为你死了……”

    杨炎幼清面露惭愧,想说却又不敢说的样子,他看看蝉予,又看看杨炎芳蔼,发现这二人眼下都有黥面。

    “你们……你们也是被霜勒人……抓来的?”杨炎幼清避过蝉予的问题。

    这下换蝉予有些惭愧了,他吸吸鼻子,从地上站起来,很讲究的拍拍裤子上的土;“我和姑姑,现在为霜勒人做事。”

    杨炎幼清一愣,那讶异表情不亚于刚看到自己的蝉予。

    “为何……”

    蝉予再怎么反应迟钝,也无法忽略杨炎幼清的异常,他刚要说什么,杨炎芳蔼插了一嘴。

    “这三年你在哪?为何不来找我?或是送信也好啊,我前几个月听阵国使臣说有杨炎家的人投奔了尹侯,原来是你?为何你活着却不告诉我?”杨炎芳蔼越说越气,过了最初的惊愕和感动,冷却下的头脑让她想到更可怕的事。

    对啊,尹侯!

    蝉予听了心里一惊,那阵国使臣说的没错!的确有杨炎家的人投奔了尹侯,此人正是杨炎幼清,他活下来了,并且去找了尹侯!

    为什么……

    蝉予记得自己曾经被尹侯塞在囚车中带回尹国,那时候自己以为杨炎幼清死了,万念俱灰,可事实是……杨炎幼清那时候没死?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也被带回了尹国?

    “我……听闻兄长殡天,以为阿姊也一起去了……我孤身一人走投无路,无可奈何之下……便想到回家,”杨炎幼清低声回答。

    蝉予脑中的一根弦陡然绷紧。

    家?

    他将尹国称做家?他不是早就将炎国当做家了吗!

    错乱感席卷蝉予,他仔仔细细的盯着杨炎幼清看,那眉眼,那神情,没错……就是他啊。

    接着他转念一想,几乎是蛮横无理的欺身上前,扒开杨炎幼清的领襟。

    一条淡红的,细长的疤痕,赫然横在杨炎幼清雪白脖颈上。

    那位置不高,领襟高一些便能将其挡住,疤痕左低右高,能看出高骨惯用右手,从左往右划出来的。

    蝉予痛苦的闭上眼,噩梦般的往事一幕幕回放,高骨的背影,和那个颓然栽倒的杨炎幼清。

    杨炎幼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惊恐的向后躲。

    “那……那你是如何,活下来的?”蝉予头重脚轻有些摇晃,那个原本搀扶杨炎芳蔼的霜勒人赶紧又去搀扶他。

    杨炎芳蔼一双美目来回转动,大约猜到了这二人在霜勒军中地位不低。

    杨炎幼清整理好领襟,垂下眼帘想了想,将实情一一说与二人听。

    原来那日被高骨刺伤后,他便昏死过去,待到醒来时也浑浑噩噩,就记得恍惚中,有人将他伤口缝合,有人悄悄找他,他被一个异目人藏在某处,每日给自己送饭,后来神志清醒了,那异目人就趁夜色偷了一匹马,又给了自己些许钱两,偷偷放自己跑了。

    之后他便居无定所,四处流浪,接着他便从流民口中听到了程国失陷,炎侯殡天,炎国太尉篡权等事,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便想着自己在常州还有家,谁知回到尹国境内便被官兵擒住,几日后送到了赤泉宫。

    接下来的三年,他便被尹侯杨铎藏在宫中。

    “那你为何又来了宵州?逃出来的?”蝉予问。

    “啧!”杨炎芳蔼不满的瞪了蝉予一眼,蝉予不知所措望向她。

    “我……是,”杨炎幼清含糊的承认;“我听闻了阿姊的威名,而近来阵尹两国苦于利火之患,便与尹侯提议,效仿利火的传播方式,外出弘扬佛法与之对抗,这才得了机会来到这里,谁知一夜之间,宵州沦陷,四处都是霜勒人,我害怕……便想着赶紧走……”

    “你不用怕了,”蝉予坐在杨炎幼清身旁,紧紧抱住他,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有我,有姑姑……我们团聚了,再也不用怕了……无人会伤害你……”

    杨炎幼清安静的任他抱,略显僵硬的回应了他。

    蝉予要将杨炎幼清带出这间关押的院子,看守不肯,追问之下,看守目光闪烁,也不说出缘由,蝉予气上心头,当着杨炎幼清的面用霜勒语冲他发火,可看守仍不松口。

    蝉予看出了,下命令之人远在自己之上,于是耐下性子,安抚着杨炎幼清,自己去找乌额玛。

    “蝉予!!!”杨炎芳蔼吃力的追上他;“回来!!”

    “姑姑?”蝉予不情愿的停下;“我要去找乌额玛,让她下令不再囚禁幼清!”

    “你听我说完也不迟!!”

    蝉予无奈;“姑姑要说什么?”

    “你没看出幼清的不妥?”杨炎芳蔼反问。

    蝉予心中一跳,他不肯面对的事情被杨炎芳蔼点破;“那……那又如何?三年未见,他不知道受了什么苦!杨铎抓他回去也不知对他做了什么!”

    “杨铎如此钟情于他,能做什么?”杨炎芳蔼显然意有所指;“而且我总觉得……他没说实话,至少是没说全。”

    杨炎芳蔼的话宛如一根刺,扎在蝉予心头,可他依旧坚持;“现如今你我投奔霜勒,他有所保留也是正常,我这就去找乌额玛把他放出来!”

    “然后呢……带在身边?”杨炎芳蔼继续问。

    蝉予奇怪的看向她;“难道让他回尹国?现在我们团聚,当然要在一处!”

    杨炎芳蔼听罢,表情复杂;“你刚才,不该提示他。”

    “什么?”蝉予没懂。

    “你问他为何会来宵州,不该在后面加一句是不是逃来的,他明显顺坡而下,将错就错。”

    蝉予灰了脸色;“姑姑你别这样说他,他会好的……”

    杨炎芳蔼长叹一声,知道此时的蝉予理智全无,说什么也不会听,只能想着但愿几日后他能想清楚。

    蝉予想找乌额玛,然而乌额玛在大帐与吉偈央木商讨军事,他只能在外等待,好容易等出来,天色已晚,乌额玛二话不说,带着他去营里查看。

    蝉予憋着满心的话,察言观色没敢提,他熟悉乌额玛的性格,不能给她火上浇油。

    等到他们将营地转完,已经夜半三更。

    蝉予猜到,吉偈央木又要开始夜袭,此时不说,那杨炎幼清就要多受一日的苦。

    “乌女……我有一事想提……”蝉予看乌额玛要回大帐,抓紧时间说;“白日里救了的那位白衣公子,是我的故人。”

    “我知道,你提了,”乌额玛走在前面应着,纳刺哈好奇看向蝉予。

    “他到现在还关在小院里,我恳请乌女将他放出来。”

    “放出来?为什么?”

    “他并非贼人,也不是阵侯的人,不该囚禁他!”

    “哦,你如何打算,那让他走?”乌额玛回过头反问。

    “不走,他留下来与我一起,他饱读兵书,才思敏捷,头脑在我与杨炎芳蔼之上!能为共主所用!”蝉予诚恳的向乌额玛推荐。

    乌额玛听了没说话,只骑在马上,深深的看了蝉予一眼,那眼神让蝉予莫名心虚。

    “他不是阵侯的人,那他是尹侯的人吗?蝉予,你不要觉得我纵容你,就不知廉耻。”

    “他不是尹侯的人!”蝉予否认。

    “哦?那他为何让看守给尹侯送信!”乌额玛似乎忍无可忍;“蝉予,若不是你这三年来忠心耿耿,我阿帕是不会让你接二连三的往军中带亲信!现在谁都知道乌女的贴身勇士救了一个中原卿族,现在卿族就在宵州没走,我阿帕没问及,那是等我亲自讲给他听!你觉得阿帕能容下你,那能容下他吗?如今你还叫我放了他??蝉予!你终究是个中原人,我阿帕没看错你!!”

    乌额玛一股脑说出了心中困扰,她原本是全心全意相信蝉予,相信他这三年,如今见了那白衣公子,忽然觉得蝉予不过是卧薪尝胆,他的一切都另有所图,也许都不执着于杀高祯了,这样的蝉予,乌额玛虽然仍旧喜爱,可不敢轻易信他了。

    “乌女,”蝉予没想到乌额玛对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心生些许愧疚;“我对霜勒人的感恩之心,和对雄布勒玛,对共主的忠诚毋庸置疑,您大可继续信我,只是……此人对我的恩情也不小,如果我不念及他的旧情,那便是最不忠不义之人,乌女将我斩首也无妨!我没别的可奢求,只希望不囚禁他,许他与我……”

    乌额玛眉毛一竖,蝉予连忙改口;“或让他跟随杨炎芳蔼,他的计谋不在伯谦之下!”

    乌额玛没理睬,似乎还在思考。

    蝉予看她有所松动,紧跟几步上前;“共主至今未发话,想必乌女已经替蝉予解释清楚了……”

    乌额玛听了,依旧没回话。

    “如今家人都在这里汇合,蝉予再无牵挂,一心一意为家人,为共主拼搏,”蝉予乘胜追击;“蝉予定不负乌女的一番苦心!”

    乌额玛叹口气;“那他为何要往尹国送信?”

    蝉予听了这句,心凉了一半,有个让他足以重返黑暗的答案呼之欲出,可他不肯听不肯看。

    “我……他这三年都在尹国,许是吃了苦,受到胁迫,我会将这件事弄清楚的。”

    乌额玛此时也不知该不该信他,便没有回答。

    当夜,蝉予没有如往常一样去乌额玛的帐中,与纳刺哈一同守护她,而是带了饭食,再次踏入关押杨炎幼清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