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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恬影 料峭春风吹酒醒

    4 第四章 恬影 料峭春风吹酒醒

    紫禁城,宰相府。

    身为伴读,楚星澜时常提起九皇子,就连在饭桌上也不例外。

    楚宰相并不反感,巴不得他们感情亲如手足了,他饶有兴致地说: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九殿下一向心思纯善、宅心仁厚,若将来有幸九殿下……”楚安略作停顿,“定是我玄武百姓之福,”他似是想到什么,忽而出言道:“星澜,若是将来,九殿下称了帝,你当如何?”

    小孩儿激动地撂下筷子:“那孩儿必定是他的辅佐大臣!”

    “那你还不好好学习,书经礼义你都认真看了么?”楚宰相趁机教训儿子,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口气未免稍微严厉了些,“贤臣良相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皇上的皇嗣不少,现在皇子们还小,倒是不必忧心,将来肯定有一场龙争虎斗;你若是混成了酒囊饭袋,不是给九殿下拖后腿么?!”

    楚星澜听了,心中忿忿,却是一口也不想吃了。

    他转头看向低头用膳的姐姐,仅仅只是吃饭而已,那人的动作却再从容不过;楚宰相的目光随着小儿子的视线落到阿姊身上,目光瞬间就变得柔和而满意了:“清儿做得就比你好,谁不说她心性沉稳、天资聪颖,若不是这先天不足之症,九殿下的伴读恐怕也轮不到你做了。”

    总是这样、他们总是这样说;父母和周围的人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他不如姐姐,他们对姐姐的关注和爱惜总是更多一些……现在,就连唯一他拥有的、比姐姐的多出来的九殿下他们也要剥夺么?

    楚星澜不能介怀,他始终不能介怀,他稚嫩的脸蛋涨红了:“父亲,你总是偏爱姐姐,可姐姐……不过是一介女儿身,她再优秀,又能怎么样呢?女子是不能成为九殿下的伴读的,女子也是不能继承宰相府的家业的……”

    楚家夫妇的脸色大变。

    楚星澜对他姐姐大声喊道:“姐姐,九殿下是我的!不要和我抢九殿下!”

    楚宰相拍桌大怒:“星澜!!”

    天宝七年,征月。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一个文绉绉、身着长袍的书生摇头晃脑,满面愁苦地吟诵道,“也是命中注定九皇子当有一劫,连算命先生都说九皇子是下凡历劫来了……”

    “只是可惜,连累我们跟着一起受苦……”

    没有人嘲笑他那副穷酸样。

    “唉,真希望能天降一个神医……”

    “喂——”

    “大喜事!有人揭皇榜了——!!!”

    原来是因当朝玄武皇最宠爱的小皇子高烧不退,连续七日无数御医、民间大夫、江湖术士都束手无策,才在万般无奈之下张贴了皇榜,召集全国乃至于全大陆的能人异士。

    在这等高压下,上至将军宰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活着。

    生怕一个不小心,圣上降罪下来,他们人头不保。

    吟皇是真的心急如焚,竟然在皇榜中许诺了黄金万两、国库任取、列公封侯、封地千顷的高额报酬,这可让全国、全大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民间草芥都沸腾了起来,跟打了鸡血一样。

    ——直到血的教训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那些滥竽充数、冒认神医却束手无策的骗子,玄武皇是十分痛恨的,直接丢给了刑部大刑伺候。

    那么,揭皇榜的是谁呢?

    玄武国,紫禁城。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温度骤降。先是料料峭峭、冷冷清清,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在京城烟云、繁华如许的街道上,也变得萧疏寥落了许多,放眼一看,少有的几个行人们,也撑着把油纸伞在街上慢慢地行着。

    倒有那么几分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感觉了。

    料峭春寒,也如同少年神医身上淡淡冰寒的气质;春寒料峭,晓春时节,也是无心神医恬影与九皇子的初邂逅。

    皇宫,正阳宫。

    道路曲曲折折,恬影绕过几道山河水墨屏风,途经几盆长势喜人的浓翠色金边玉簪,路过高高矮矮服饰各异、面色不同的宫人们,他来到了小皇子床前,由床角四面笔直地向上探出了四根纤细的圆柱,圆柱上雕刻攀附着奇异繁复的花纹,散发出淡淡的沉香气息,洁白的薄纱由四根木柱拴束固定,覆盖了床中央的一片小天地。

    这仿佛是一个奇异的探险的过程: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恬影在心中不合时宜地想着,在探手掀开轻纱的时候,甚至不惜放轻了呼吸,以免打扰了在当中静谧安眠的小人儿。

    锦绣棉被微微鼓起,小人儿在棉被中可怜地蜷缩成一团儿,他侧躺着,小小的身子向腹部脆弱地弯曲,肉乎乎的小手压在半边脸颊下面,从恬影的角度,能纤毫毕现地看到小皇子微微颤动的睫毛,和他因为高烧而泛着潮红的面颊,肉嘟嘟的唇瓣微微嘟起,像在春天漫天开放的桃花花瓣。

    “父皇……”感受到有人看他,小人儿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含含糊糊道,“又有人给我看病啦,他们都是好意,治不好你也不要生他们的气好不好……”

    这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顿时让恬影弯了弯唇,眸中弥漫了满眼的笑意。

    他冰蓝色的眼眸变得暖融融了一瞬,仿佛春暖花开的蔚蓝色大海,在缀满星辰的夜空照耀下发出了奇异的光彩,薄唇轻轻开阖,他柔声道:“我叫恬影,你可以叫我影哥哥。”

    小皇子如黑珍珠般漆黑的眼眸倒映出他的身影,他仰头看他,因为生病,声音低弱得如同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奶猫:“影哥哥~~”

    阿,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不怕,”恬影俯身弯腰,低头与对方的小额头相抵,感受着小皇子身上的温度,“既然影哥哥来了,便一定保证你尽快地痊愈。”

    他郑重地承诺道。

    转眼便是五天之后,是冷月当空的夜晚。

    “娘,之前都已经查证核实了,”恬影轻缓地陈述事实,“孩儿变换试过了几种药方,玄武皇也不吝惜草药,只是效果不是很理想……”

    “你想割腕放血……以作为药引?”恬晴柔抬眸看向她的儿子,“当年那场事故还历历在目,你不怕重蹈覆辙么?”

    恬影微微闭了眼,神情透出些痛苦:“他是不一样的……可现在如何才能寻到龙血树?龙血树生长在极南之地的沼泽,在之书中记载早在几百年前就灭绝了,我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获得一个龙血树,它可是一味主药,孩儿找不到其他的替代方案了。”

    “在我神医世家,你成年了,该学的东西也尽数传授与你了,这代表着你出师了,娘管不了你对自己的身体做什么;此次情况又比以往不同,我们受恩公之托,说是来紫禁城揭榜救人,如今已揭了皇榜,若是再过几日,我们不想出办法来,玄武皇绝非善茬,绝不会让我们安然走出去,”恬晴柔提起衣袖按住他的手腕,郑重地嘱咐道,“这回娘不拦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吧,只是……”

    她四下观望了宫殿内并无他人,才压低声音道,“记住莫再泄露我神医一脉的秘密了,娘已老去,再不能护你多久了。”

    得了娘亲许可,他沉凝的面容方有了笑意:“谢谢娘亲。”

    此后,恬影在配置端给九皇子的每一碗汤药中加入了自己的血,当然他想起小皇子啜饮汤药时颦蹙的小小眉头,在不影响药性的情况下,更不会不有意加入一些甘草、饴糖、蜂蜜;至于百合,捣烂后适量撒入,百合养阴润肺、清心安神,尤其适用于余热未清、神志不遂的病人,对于小皇子再合适不过了。

    恬影粗略地止了下血,便迫不及待地端着药碗去见九皇子了。

    话分两头,且说在相府,有个人抓心挠肺地也烦闷的很。

    自从九皇子突发高热,学堂自然便停下了,故而楚星澜这个伴读也被遣送回府了,他时常相伴九殿下左右,这时一时离开殿下那么久,又听说殿下状况不好,在相府中早已待得神思不属、神志恍惚了。

    楚夫人眼见着小儿子这般恍惚迷离、无心学习、日渐消瘦的模样,为人父母的,怎不心疼不已。她召来儿子,循循善诱,搞清楚原委后,顿时哭笑不得:“娘亲做主,你去入宫见一眼九殿下,可好?”

    “好!”楚星澜开开心心地应了,正准备离开,在转身的最后一秒忽然意识到,娘亲的面颊也十分苍白,“娘,你怎么了?”

    娘的身体一直不好,他真愚笨,都不知关心关心娘亲!

    楚夫人温温柔柔地笑了:“娘啊,是心疾的老毛病了,你先去罢!”

    楚星澜欲言又止,他拍了拍脑壳子想到了什么:“娘,我进宫应该能看到那个神医,也叫他们来相府为您医治罢?”

    楚夫人揉了揉他的发:“星澜有心了,娘亲心领了。”

    楚星澜入了宫,在正阳宫外徘徊少许,便鼓足勇气进去了,他想对九殿下说我想你了所以才来看你的,你的病有没有好点,等你病好了我们可以去踏青,外面的景色可好了……

    他身为九皇子的伴读,日日入宫也不是个稀罕事,往日常与九皇子嬉戏打闹,早与宫中的执事混了个脸熟。此时正阳宫虽守卫森严,只侍卫和侍女见了是他便也没多做为难。待入得的到寝殿内,到处透着清幽,室内也充斥着淡淡的药香,他略带忐忑地摸到内室,透过摇曳的轻纱,看见了床上蜷缩在被子里的殿下。

    星澜鼻子一酸,眼泪竟咕噜噜在眼眶打转,憋着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了。

    这时,外面却传来了侍女的问候声:“是神医来了,九殿下正睡着。”

    那神医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楚星澜心中一慌,自己哭成个花猫脸,那么丢脸的样子,怎么见得人?他不知是怎么想的,在室内搜寻几眼无果后,最后竟选择钻进床底。小孩子身体又小又软,他钻得毫不费力,只是一到床底,他便后悔了,可是这时钻已经钻了,再出来岂不是更丢脸?

    感受到有人来,九皇子的睫毛颤了颤。在生病期间他睡得并不安稳,刚才好像也有一个人来似的……来人轻手轻脚地搀扶他直起身,为他在身后垫了一个软垫,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的,软糯的语气像是带着撒娇:

    “影哥哥,又到了喝药的时间了么?父皇呢?”

    “圣上还未下朝,”恬影经受不得半点这嗓音,心中触动,连忙单手端起药碗,以做掩饰;另外的手执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唇下轻轻吹了一口,询问道,“我刚为你熬制的药膳,不苦的,现在要尝尝么?”

    “嗯哼~”九皇子乖巧地应着,肉乎乎的小手在胸前紧握成团,仰脸闭眼,微带矜持地嘟了嘟粉嫩嫩的唇瓣,长睫如翦羽禁不住紧张地扑闪扑闪。一副等投喂的可爱样子。

    恬影忍俊不禁,再也绷不住地轻笑出声。

    “乖——不要光嘟嘴,还要张嘴,啊——”

    “嗯嗯,啊——”

    “乖乖的,好可爱……”

    “影哥哥,今天的汤药甜丝丝的,你加了什么,真好喝,喝了还想喝!”

    “影哥哥知道你怕苦,加了甘草、饴糖、蜂蜜……”

    “不是啦!这些以往也有的,我说的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好好好,还有百合。”

    “谢谢你啦影哥哥,我好喜欢这个口味的……咦?啊——!影哥哥你手腕渗血了,怎么会……”

    小皇子眼泪汪汪地捧起他的手腕,语气中非常担忧,瞬间让恬影因为放血而苍白的面色多了一丝绯色,胸中源源不断地涌过暖流。

    “这、这是你自己割的,对不对?”小人儿倏地抬眸,眼神中充满了赤.裸.裸.的控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抱歉,我想起我还有事,我先——”恬影禁不住偏头避开与他对视,好在汤药已经喝完了,他长身而起准备离开。

    “你敢——!”小皇子义愤填膺地扯着奶声奶气的嗓子小小的吼道,“你敢踏出这房间一步,我就敢跟你绝交。”

    冰蓝色的眸子中闪过疑惑,他不懂,为何这般生气?

    于是,他问了出来:“你为何生气,是我受伤了,并不是你,不是么?你为何还这样愤怒?”

    “正因为是你受伤——”许是觉得站着说话更有气势,九皇子笨拙地爬起来,“影哥哥,你为我治病,我怎能还放任你受伤呢?”

    “你告诉我,是不是父皇欺负你了,”他的身高实在可观,即使在床中央站得笔直,脑瓜顶儿也碰不到轻纱,此时他骄傲地挺着小胸脯,骄傲地宣称道,“父皇可听我的话了,若他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还你清白!”

    恬影笑了,这些年来在人世间遭遇到的伤痛——因为幼时在村中遭到的伤痛、只要稍一碰触便痛得难以呼吸的致命心伤,竟然奇异地被这小孩儿短短的两句话抚慰了,他笑得很释然,冰蓝色的眼眸熠熠生辉,简直是闪闪发光了,如同在冬日下挂在树梢上泠泠冻结的冰晶,在阳光的普照下散发出的璀璨夺目的光华。

    编好的说辞在喉咙口内百转千回,却再也说不出,再开口时,他如画的眉目舒展,话语已经坚定的变成——

    “与圣上无关,是我自己割腕放血的。”

    九皇子双瞳倏地瞪大:“你要自杀?”

    “非也。有一味原料世间难寻,我便以自身之血作为药引代替,助你早日康复,”恬影认真地回答道,很难想象他这样的性子,能对一个小孩子如此耐心。暗自取笑着自己的变化,他低眉浅笑,“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么?”

    “不满意!下次不要这样了。”九皇子赌气地嘟着唇,“你再这样,我还要生气的。别想着能哄好我!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好,好。”眉目间仿佛有光华流转,恬影缓步靠近他,拥他入怀,附耳低言道,“我的血,可助你百毒不侵,长生不老……也不要么?”

    床底下,楚星澜捂住嘴,震惊到不知所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