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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奉天第八年,渡关山两千九百六十人北上京都,迫近都城,疏散民众一千四百五十余人,禁军关闭城门却势不可挡,渡关在京都来往穿梭,如入无人之境,破天牢,分遣于都城,埋雷火数百只,禁军四散而逃,借夜色将黑,救出梵音寺众僧及百姓共五百八十余人,史载记为“梵音之变”。

    京都的天沉黑如墨,似乎已经卷入了滔滔洪流。

    黑沉沉的死牢尽头,穿过昏黄的光线,一个黑发男人浑身赤裸的被绑在十字木桩上,他浑身遍布鞭伤、烙伤还有干涸的血迹,尤其是腹部那凹陷下去的刀伤,使他整个人像刚从血浆里拖出来,散发着阴沉的死气。

    外面下着暴雨,一滴滴水沿着房梁滴落,砸在他精壮的手臂上。

    滴答——滴答——

    豆大雨水有些冰凉,砸在皮肉上很是刺痛,可男人依旧没有反应。

    一声轰隆的巨响后,天牢的墙壁轰然倒塌,外面的疾风骤雨伴着嘶吼声、呐喊声一并涌了进来,有个灵敏的身影跳进来,向男人快速冲了过去。

    “师父!师父您怎么样了——?!师父!”

    看到一身血水的萧乾,唐莲几乎不敢认,感受到对方还有一缕气息,他立刻回过神,手忙脚乱的为萧乾解开绳索。

    绳索勒的很深,再深一点,恐怕就会磨到男人的骨头。

    看着萧乾紧闭的双眼,唐莲鼻子一酸,颤声道:“师父,您不能死.....王爷,王爷还等着您回去呢.....师父....!”

    他断断续续的说着,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听见这聒噪的哭声,原本昏迷的萧乾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爽。

    “师父、唐莲带您回家.....我们回家。”

    此刻天际传来一阵雷声,眼看天牢外山寨众人和禁军打的愈发激烈,唐莲立刻弯下腰,试图把身受重伤的男人背出去。

    可萧乾身形高大精悍,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脸憋的通红,非但没挪动半步,还不慎碰到了男人腹部的伤口。

    发现萧乾的血越流越多,唐莲哭的更大声了。

    “小子.....哭什么、哭.....爷、还没死呢。”

    就在他眼泪鼻涕横流之际,头顶突然响起了沙哑的男声。

    听到这声音,唐莲的双眼陡然一亮,大喜过望:“师父!师父我和山寨的兄弟们来救您了!”

    瞧着萧乾深邃漆黑的瞳孔,他突然有了力气,踉踉跄跄的把人扶到地面。

    “秦霜.....”萧乾的状况很糟糕,他眼前一阵模糊又一阵漆黑,下意识叫着心里所想的人。

    闻声唐莲的鼻翼翕动两下,忍住哭声道:“师父,王爷在等您回去,大家都在等您回去,您要坚持住....”

    他用右肩撑住男人的身体,带他快速走出地牢。

    “唐莲!萧爷!萧爷.....您!”在牢门外接应的贺彰正要喊快撤,待看清楚萧乾的伤后,他猛然止住了声音。

    “萧治这个畜生,他娘的,爷爷他娘的....爷爷要宰了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此刻嘴唇发颤,说话都有些混乱。

    萧乾抬起沉重的眼皮,用嘶哑的声线道:“传爷命令,任何人.....不得恋战,一炷香的时辰后、全部撤到京都郊外的驿站.....”

    “驿站?师父我们为何不.....”

    “唐莲,你先带萧爷走,俺来断后!”

    唐莲的那句“为何不回卧玉镇”还没出口,转身砍死三个禁军的贺彰便冲他大吼道。

    “好....贺大哥保重。”他咬了咬牙,颤声叮嘱道。

    明白对方所说的断后是要将天牢炸毁,唐莲不敢再逗留,忙带着萧乾匆匆离开。

    等抵达郊外的驿站,戚默庵为萧乾医治后,唐莲才明白他为何不肯回卧玉镇。

    萧乾伤的很重,严重到连戚默庵都感到棘手,硬是耗费一整夜的时间,才把命悬一线的男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次日一早,小厮从厢房里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使整座驿站的气氛异常紧张。

    “萧爷,您头上的伤.....不好缝合.....戚某、戚某得把这片头发给您剃了.....才能、”

    看着萧乾因失血变得苍白的脸庞,戚默庵的动作很犹豫。

    “动手吧。”萧乾神色淡然地坐在铜镜前,沉声命令道。

    “......是。”戚默庵低声答应,手指缓缓动了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萧乾墨色的发丝轻轻落地。

    唐莲在旁边盯着这一幕,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趁两人不注意时,他悄悄弯下腰,把萧乾掉落的碎发捡进手里。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回卧玉镇?”把那些头发丝包好后,唐莲低声问道。

    听见他的问话,萧乾伸出手,瞅着自己光溜溜的指头皱眉:“爷不能这样回去见秦霜。”

    “可是、王爷还在等师父!”唐莲错愕道。

    萧乾的面色不改:“爷的指甲都没了,头也秃了一块,怎么能回去见他,真是太狼狈了。”

    他低沉喑哑的嗓音让唐莲红了眼眶。

    “哪怕没有头发,师父也是最帅的。”少年哑声道。

    萧乾沉下脸摇头,淡淡吐出两个字。

    “胡扯。”

    停顿许久,他又补充道:“若让他瞧见,太没面子了。”

    话虽然说的逞强,男人紧握的手掌却在抖。

    戚默庵和唐莲都明白这个“他”是谁,看着萧乾棱角分明的俊脸,两人都沉默了。

    “贺彰他们可回来了?”直到萧乾再次开口,才打破这哀伤凝重的氛围。

    戚默庵给他缝针的手顿了下,立即回话道:“回来了,兄弟们都在楼下等着呢....萧爷是不是要见贺彰?”

    “不必见了。”萧乾半阖上眼,沉声命令道:“这次劫狱在京都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萧治不会善罢甘休,唐莲,传爷命令下去,命贺彰立刻返程,驻守卧玉镇。”

    “是!”唐莲急忙推开门准备下楼。

    “等等。”萧乾叫住他,冷峻的眉目里有看不透的情念和踌躇:“倘若秦霜问起来.....就说、就说爷在京都还有事要处理。”

    说罢,他紧闭上双眼,以此掩饰自己的难堪。

    “是......”

    少年低下头,忍住内心的难受劲儿,匆忙跑去传话。

    山寨众人回到卧玉镇的当天,全镇的百姓都出来相迎,城门上斑斓的彩旗随风飘扬,似乎在为英雄们的凯旋高歌。

    贺彰骑马走在最前面,在一片欢呼声下朝百姓们抱拳致谢。

    他身后的队伍很长,长的像是看不到尽头。

    “王爷!王爷他们回来了!”

    偌大的庭院里,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在长廊上飞奔,带着喜悦夺门而入。

    秦霜正坐在窗边翻看医书,听见动静,他捏紧书角,面上却故作平静。

    “王爷,他们成功救出哥哥了!”宋祭酒一脚跨进门槛,见秦霜神思淡定,他火急火燎道:“这个时候了,您还看什么书呀,哥、哥、回、来、了!”

    他一字一句的重复,恨不得趴到秦霜的耳边去。

    “嗯,本王听见了。”秦霜抿起唇,清冽的凤目黏在纸张上,心却飘到了墙外。

    外面日光正盛、绿茵萌动,恰是一片好风光。

    他特意坐在窗棂下,萧乾若是推开门,第一眼便能望见他。

    他也好最先瞧清楚男人眼中的思念和情愫。

    “听见了?那您为何不去迎接哥哥?”宋祭酒十分诧异的反问。

    秦霜垂下清冷的眉目,神态里有一丝笑意。

    “他此刻一定在受百姓的跪拜和夸赞,本王跑去凑什么热闹?”

    听了他的话,宋祭酒缓缓蹲下身,轻声道:“王爷一定很想很想哥哥吧?”

    秦霜的手指抠进了书里,没有说话。

    “您好多天都没怎么用膳了,昨晚我起夜时,都三更天,看您房里的灯还亮着。”

    宋祭酒仰视着他,接着道:“过去,我觉得一个人的日子很孤独,可是如今我才明白,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才是最孤独的。”

    说出这番话,他站起身拍打衣角,又微弯妖冶的桃花眼,神色活泼道:“好了!王爷不去迎哥哥,我可去凑热闹啦!”

    说罢,他便像只展翅的小青雀,一溜烟儿的“飞”出了驿站。

    目送他的身影远去,秦霜放下书,微张薄唇,用手攥住了衣襟。

    他呆坐了很久,直到夕阳渐沉,庭院里还是静静的,没有人推开那扇门。

    等啊等,等到晚霞渐浓,秦霜实在是坐不住了,就走出庭院,站在门口等。

    在他双腿站的有点发疼时,街巷那头忽然走来了一支队伍。

    宋祭酒走在前面,神态有些低落。

    秦霜隐隐觉出了不对,但他仍冷静克制。

    “萧乾人呢?”他站在原地问。

    看着获救的僧人从最后一个马车走下来,秦霜的心轻飘飘的坠落了。

    所有人都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他想见的人,偏偏不在这里。

    “王爷.....哥哥他、”宋祭酒背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说京都还有事、没做完.....”

    话说一半,瞧见秦霜骤然黯淡下来的凤眸,他不忍心说了。

    他知道,王爷整宿没睡,也知道王爷换了新衣裳,更知道.....他为此承受过多大的委屈。

    秦霜平静地点头:“本王知道了。”

    有什么事比见我更重要?这样的话,他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黄昏的光愈来愈浓,将秦霜修长的身影照出一缕朦朦的光晕。

    四周是热闹的人群,死里逃生后,大家都喜悦相拥,互诉思念,这样的喧闹,让独自站在门外的秦霜看上去十分单薄。

    宋祭酒心里很不是滋味,嘴上难免要抱怨萧乾几句:“哥哥真是的....怎么让人空欢喜一场!”

    他气得脸色涨红,替秦霜感到委屈。

    秦霜的视线定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久久没有移开。

    听见宋祭酒暗搓搓的骂声,他捏了捏衣角,哑声道:“萧乾兴许真的有事耽搁了。”

    “王爷.....”

    “你们都进去吧,本王想一个人待着。”

    宋祭酒刚想说点宽慰的话,秦霜却转过身背对着众人。

    这下就算再白痴的人,也能瞧出王爷的心情并不好,于是吵闹的人群都停下来,神情里多了点顾忌。

    “快都进去!大庭广众下的,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宋祭酒恨恨地瞪一眼勾肩搭背的几个人,把他们推进庭院大门。

    在他张牙舞爪的“驱逐”下,周围很快恢复了平静。

    看着空荡荡的街巷,秦霜忍不住往城门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尽力去说服了所有人,唯独说服不了自己。

    他还在想,萧乾说不定已经回来了,就是不知藏在哪个地方,准备随时给他一个惊喜。

    但站在大街上,看着百姓们悠哉回家、看小贩哼着歌收拾摊位,看到夕阳渐逝、城门关闭,弯刀似的明月悬在天边,秦霜这才知道,萧乾真的没有回来。

    宽阔的大街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正当秦霜觉得有点冷时,身旁的面铺忽然亮了灯。

    透过柔黄色的烛灯,隐约能看到前面的街角蹲着一个头扎羊角辫、年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靠在客栈的门板上,用双手环住膝盖,似乎在等待什么。

    “子萱妹妹!子萱妹妹我回来了!”

    就在小姑娘搓搓手,觉得有点冷时,一个身穿灰布衫的男童从巷子里窜了出来,一路小跑到她面前。

    “珙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呀?!我等了好久呢.....呜呜.....我不理你了!不理你了!”

    看到男童的瞬间,小姑娘登时嚎啕大哭起来。

    “子萱妹妹别哭,今天、我跟娘采药草去了,就、回来晚了.....”瞧小姑娘哭了,男童慌张的解释道,又从衣袖里取出什么东西,塞到她手里:“我给你买了糖葫芦,你快吃。”

    看见好吃的,小姑娘立马不哭了。

    “我就知道珙哥哥会回来的,我、我一直在等呢。”

    她接过葫芦串,抽抽噎噎地握住男童的手:“走,咱们去看星星。”

    “好!”

    两个孩童说着稚嫩的言语,亲昵的相携离去。

    秦霜本以为自己不会哭的,但看着这一幕,他抬手摸了摸脸,忽然发现脸上一片冰凉。

    萧乾,你分明说过,在你面前,秦霜可以永远是小孩子的.....

    可为什么,我还会这样小心,小心到不敢有丝毫的任性?

    面对凄清无人的街道,他攥紧手指,张了张口,想喊出声,想像那个小姑娘一样,委屈痛快的大喊——我等了很久,你怎么还没回来?!

    但真正张开嘴,秦霜猛然发现,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麻,他才踏着细碎月光,大步大步的返回驿站。

    自从这天起,每逢日落前,秦霜都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出去。

    有一天,用膳前宋祭酒随嘴提了一句没盐巴了,秦霜立刻站起身,抬脚就往门外走。

    “本王去买。”

    “欸?王爷!这种事让小厮跑腿就是了,怎么能劳烦您去?!”

    宋祭酒赶紧放下碗筷拦他,可怎么拦也拦不住,只由着秦霜离开。

    令他没想到是,直至天色昏黑,对方才踏着月色回来。

    人是回来了,手里却没有盐。

    “本王.....去买的时候,商铺已经关了。”

    看着宋祭酒妖冶的桃花眼,秦霜的表情有些窘迫。

    虽说不清楚他出去做什么了,宋祭酒却不打算多问,只因眼下的秦霜看起来太脆弱了,好像轻轻一碰,他整个人就会立刻碎掉似的。

    他只柔声安抚几句,就把人送回了卧房。

    第二天傍晚,到用晚膳的时辰,菜已经上桌,秦霜却迟迟没有动筷。

    “王爷怎么不吃?是不是又恶心难受了?”宋祭酒温声问道。

    秦霜盯着满桌子的菜,突然站起来:“我去买盐巴,昨日没买上,今天一定能赶得上的。”

    说完不等宋祭酒反应,他就匆匆走向大门外。

    “王爷!王爷您连着两天没用晚膳了....!”宋祭酒又急又懵地追上他的脚步。

    “王....”

    站在大门口,看到秦霜快步走过小石桥,径直往城门的方向去,宋祭酒止住了喊声,倏然觉得心里苦的发疼。

    “军师,卖盐巴的商铺不是在左边街上嘛?这王爷咋还过桥呢?”

    这时贺彰从朱红色的门扉探出头来,一脸疑惑的问道。

    宋祭酒收回目光,轻叹一声:“贺彰,你去买吧。”

    “哦.....”虽然不明白他为啥叹气,贺彰还是点点头,麻溜儿的去了。

    这一晚,秦霜果然还是没把盐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