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僧灵罗借月光定睛一看,那小儿满脸污泥披头散发,不是小石头是谁?他好歹将小石头从腿上剥下来,握住小儿一双冰凉小手,温言道: “莫慌,且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小石头呜呜咽咽,半晌才道: “我娘从昨晚开始就哭哭啼啼,求着我爷爷。半夜的时候我娘打发我起床,将妹妹塞给我,托我带到鹧鸪城里,去找我二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娘硬是不肯说。我前脚带着妹妹才走出几里路,后脚我爹就带着村里的人把我抓了回去,把妹妹抢走,还把我娘和我捆了起来。他们当我是小孩子,捆得松,被我逃了出来。我让娘跟我一起走,我娘却说要去找妹妹,让我在村外躲着。傍晚时候我听见村里人乱嚷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田里的麦苗忽然全部消失,地里翻出许多蛆虫来 ,奇臭无比。我想回村子里去,又怕被他们抓住。正好高僧你回来了,高僧你这一日去了哪里?帮我救救我妹妹行吗?” 僧灵罗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温言道: “我去村子里救你妹妹。你在这里等着,我让小狐狸陪着你,可好?” 小石头摇摇头: “我是个大人了,求高僧你带上我,让我一起去救我妹妹吧。” 僧灵罗正在犹豫,袖中小狐开口道: “大和尚,你别把他当小孩子。小孩子不是不懂事情,与其让他眼睁睁看着事态恶化,自己却无能为力,倒不如让他早点面对现实的好。你且尽管带上他,你若顾及不到的地方,小石头自有我罩着。” 那小狐从他袖子里钻出来,跃上小石头的肩头。那狐狸身形小巧,倒不算对小儿的重负。小狐将个毛绒绒的尾巴往小石头颈子上一圈,变成了个围脖,脑袋搁在他一边肩膀上。小石头稚子心性,又是惊讶又是有趣,追着那狐狸尾巴玩,一时竟将恐惧忘了大半。 僧灵罗苦笑着摇摇头,抓着小石头后心,疾步前行,不到一刻钟便已到村口。虽然各家各户灯火通明,但却四下悄瞿瞿的毫无声息,只闻得一股比田间更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僧灵罗看看小石头,心知有小狐在,应付寻常村汉鬼魅并不在话下,便走在前面,施展开眉间灵犀,查探村中景况。 一查之下更为惊异,那村中怨灵汇集,活人阳气却为数寥寥。僧灵罗推开一户人家的栅栏,在房门上敲了敲,却无人回应。他一推之下,房门应力而开,一股臭气扑面而来。房间内灯烛俱明,桌上放了几盘饭菜,一人背对着门坐着,动也不动。僧灵罗走上前,伸手一推,那人竟直挺挺倒了下去,瞬间衣衫委地空空瘪瘪,布料下竟钻出无数蜘蛛蝎子等毒物,四散奔逃。 僧灵罗早看穿那并不是寻常毒物,而是人的怨气所化,口念往生咒,以灵力催动伏妖圈。圈中绽出无数金光,瞬间将那些毒物毒虫化为粉齑。他听见隔壁厨房有人惊呼,几步冲了过去,却见小石头指着灶上伏着的一人。僧灵罗走近时,才见那人妇人打扮,仿佛是在煮饭时晕迷在了灶上,一个头埋在大锅的开水里煮得稀烂,身子却只剩一具白骨,皮肉化为白色粉末,在地上堆起一个小丘。僧灵罗摇摇头,又念了一遍往生咒超度那妇人,回头嘱咐小石头跟紧自己,莫再乱跑。 又走了几步,半路上一头牛冲出来,肚子上开了一个大口子,胃肠全流在外面,两眼悬出眶外,悲鸣不已。僧灵罗识得是那日古镜大仙作法治好的那头病牛,心下叹息,拈出镇魂针射入那牛体内。那牛对天长鸣一声,身体轰然倒下,浑身肌骨迅速腐烂,喷出白色泡沫,无数蛆虫往外钻营。 两人一狐往前且行且查探,偌大一个村庄,竟然活者寥寥,仅余些婴儿妇孺。那些逝者皆死相离奇,仿佛一瞬之间被夺去了性命。走到小石头家时,小石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僧灵罗制止不住,便紧随其后。 小石头家人口众多,但见院中房中俱是死尸。僧灵罗牵了小石头的手,只觉得他手心发冷,浑身发抖,身上隐隐有灵力流动——原来那小狐不语,只是暗中以灵力护住小石头心脉。僧灵罗心中不忍,半蹲在小儿面前,教他随自己念了两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又教他几句明真诀初级心法以安养神志。小石头颇有慧根,只随着僧灵罗念了两遍,便牢牢记住,运用自如,眼神一亮,绽出微弱灵光来。 僧灵罗令小狐守住小石头待在原地,自己去后堂查看。他走到厨房,见灶前一个杏黄衫子妇人,正拿着勺子在锅里搅着什么,心中一喜,暗诵弥陀佛,道: “李夫人,你还好吗?快随我来,我带你去找小石头。” 那妇人闻声一颤,缓缓回过头来,露出半边正在腐烂的脸,烂掉眼皮的眼睛里扑簌簌流下泪来。僧灵罗大吃一惊,冲上前看时,锅中汤肉俱烂,只余一节小儿的手,如脆藕般朝空中戳着。那妇人悠悠道: “大师傅,这仙人羮好喝得很,你要不要也尝一碗?” “娘!” 小石头却跟了过来,正要冲上去抱着妇人,那小狐随后追来,嘭地化身少年,将小石头紧紧抱住。僧灵罗趁这瞬息之变,掷出伏妖圈,牢牢罩住妇人。那妇人也不挣扎,只呜咽几声,浑身皮肉抖了抖,纷纷落下。僧灵罗摇摇头,叹息一声,口中往生咒一出,那妇人周身皮肤渐渐变为黑烟,不一会儿便化为一堆白骨。 僧灵罗回身看小石头时,那小儿呆呆坐在地上,尚不理解锅中煮的是自己亲妹妹,母亲与全家人已中妖毒死亡的事实。那少年抱着他,低语安慰着什么。僧灵罗怕夜长梦多,里里外外将亡魂俱超度了,又将锅中的女婴捞出,与其余白骨一起收好,在院中刨个坑葬了。 这一折腾,便闻村中鸡啼,已到天明。僧灵罗在井边打水洗脸,那少年从屋中出来,说是已将小石头安顿睡了,又疑问道: “既然村民一开始就中了妖毒,怎么我没有察觉半分,连你这大和尚也差一点蒙在鼓里?” 僧灵罗摇摇头,忽然想起一物来,取出锁妖囊中的铜镜。晨光中镜子看起来光泽可鉴,却并无特殊之处。镜边雕刻以青凤祥云,背面以古篆书写“悲鸾”两字。少年凑上来看了看,皱眉道: “这不是寄在朝砚冰体内的那个妖镜吗?” 僧灵罗沉吟道: “你的问题,就只能由妖镜回答了。那苍莽洞中甚是蹊跷,这古镜来历不明。我也无法解释,为何一开始妖毒被隐藏得如此滴水不漏。” 只是那悲鸾古镜仿佛妖力全无,半声不吭,纹丝不动。僧灵罗看了半晌,亦无计可施,只能将古镜塞入锁妖囊里,再做慢慢打算。 此刻日头高升,阳气渐长,村中怨灵渐渐退散。僧灵罗忙里忙外,一一对余下尸身念诵往生咒超度,又在各家各户院子里挖坑埋葬尸骨,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那小狐跟在他身边,无聊得紧,卧在房瓦上看他刨坑,嘲笑道: “怎么你堂堂高僧,不仅要做念经打醮的活儿,还要负责挖坑下葬,这算哪门子修行?” 僧灵罗将僧衣高高束起,擦擦脑门上的汗,道: “谋事在人,天下何事不是修行?若般若不明,万般皆灭;若般若明时,万般皆善。念经是修行,锄地是修行,行善是修行,忍谤亦是修行。村民贪婪遭受反噬,固然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但如视若无睹,见之不救,过而不葬,则妄称佛弟子了。我看你闲着也是无事,不如你下来帮我挖挖坑,或者我教你几句佛经,你自己慢慢修行,有朝一日成佛成仙,岂不是美事?” 那小狐吐着舌头略略略,翻过身在太阳下晒皮毛。过了一会儿,那小狐跳起来,四爪尖尖立于房瓦之上,左右闻闻: “好香的肉包子!” 僧灵罗腹诽道,在这满村尸臭中还能闻到包子香味,这鼻子确实出类拔萃。他直起腰,见小石头携着一个篮子,从村子另一侧走来。那小童经历一宿巨变,仿佛瞬间长大了两三岁,稚气脸上多了几分老成。他走到僧灵罗旁边,放下篮子,从里面取出一碟包子,一碟瓜果,一个茶缸,倒了一杯清茶递给僧灵罗,然后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 “高僧,请收小石头为徒!” 僧灵罗忙忙扶他起来,小石头却执意跪着,大有僧灵罗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僧灵罗无奈,道: “你父母双亡,家中可还有亲戚?我此去江南千里迢迢,你跟着我多有危险。更何况我逍遥灵寺门下,修的是绝情弃欲一路,非常人可以承受。你小小年纪,何苦走这等险径?” 然而再三劝说,小石头长跪不起,不肯放弃。僧灵罗忽听背后金铃轻响,那小狐踱步到他身后,轻轻道: “你就收了他吧。一夜之中,家中巨变,至亲亡故,人总要有个念想。这种执念,你是很难理解的。” 僧灵罗见小石头只是在地上磕头,无可奈何,叹口气道: “罢了,为师就饮了你这杯拜师茶。” 小石头闻听,在地上连连叩首。僧灵罗道: “你既然拜我为师,就要知道自己师承。我法号僧灵罗,是逍遥灵寺十四代弟子。你师祖温自白为现今逍遥灵寺方丈,派我去江南寻你师伯青灵子清理门户。我寺从第八代弟子起,法号按照‘云在青天水在瓶,身至禅门岂自灵’所取。你如今为十五代弟子,排行为‘云’字辈,为师如今便赠与你法号李云奇。” 李云奇喏喏称是,一一记住了,便跟在他师父身后忙进忙出。那小狐拈个包子,慢慢在一旁啃着,忽然李云奇毕恭毕敬对他鞠了一躬: “敢问师父这位法器如何称呼?” 那小狐突然当面被称为“法器”,一口包子馅喷了出来,连连咳了半日。僧灵罗闻言,停下手里的活,拄着铁锹挑眉看它。那小狐用爪子捋了捋胡子上的包子渣,转了转眼睛,翘起嘴角道: “老子在家排行第九,免贵姓胡,你这娃儿就称呼老子一声‘九爷’吧。” 李云奇恭恭敬敬对那小狐作了个揖,道: “九爷!” 那小狐乐得白毛肚子朝天,笑眯眯道: “乖,再给九爷做两屉包子来,九爷疼你。” 李云奇看看他师父,见他师父埋头刨地,意思无可无不可,便屁颠颠领命去做包子了。那小狐眯着眼看僧灵罗,笑嘻嘻道: “大和尚,你这徒弟倒好使唤。” 僧灵罗擦擦光头上的汗,看着小童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第一卷·仙人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