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僧灵罗念声弥陀佛,朗声道: “李紫姑,你既已大仇得报,还要继续为祸他人,执迷不悟吗?” 月中香不答,身形忽如鬼魅一般,往院墙外纵去。僧灵罗抢身追上,却被那大柳树的枝条从身后裹来,步法滞了一滞。僧灵罗拈了一个诀咒,往缠住自己腰身的柳枝上一点,枝条末端便如被烤焦一般变得枯黑,迅速从他身上脱落。那小狐窜上他的肩头,在他耳边道: “大和尚,那老太婆怨气重得很,你悠着点。你这个肉身要是完蛋了,你自己不介意,我可是会替你担心的。” 僧灵罗看他一眼,小狐顿了顿,加了句: “你要死了,谁替我解开金铃?” 僧灵罗并不作答,足下生风,朝月中香消失的方向追去。但见远远的,月中香的身影在院落中几个起落,直朝暖香阁而去。早有家丁听闻佛堂之中的打斗,明火执仗而来,在院外指着大嚷: “香少!香少往南边去了!” “那是请来的那个高僧!高僧也追着香少往那边去了!” 僧灵罗怕桃氏有失,一尸两命,于是摘下颈中伏妖圈,拈个诀咒,往半空中一丢。那伏妖圈自有灵性,如生了眼睛一般追着月中香而去。只听暖香阁远远传来尖叫声,僧灵罗随后而至,立在桃树的一枝上,迎着夜风,缓缓轻摇。月中香被伏妖圈镇住,趴在暖香阁前,一只断臂鲜血淋漓,残肢里面长出一条水藻样的东西来,穿过窗上的纱帘,伸入屋内。暖香阁内传来小丫鬟的尖叫声: “妖怪啊!救命啊!夫人被妖怪的手抓住了!” 以及李云奇稚嫩而气喘吁吁的呵斥声: “别大惊小怪,我暂时用铜镜将它镇住,你快去找个斧头,把这手上的筋给砍断了。” 僧灵罗朗声道: “云奇,为师在这里。你用悲鸾铜镜逼那妖物出来。” 李云奇声音里精神一振: “师傅!” 只听脚步纷乱,桃氏房中的小丫鬟推开门,鬼哭狼嚎地跑出来,跌在院子里瑟瑟发抖。桃依依缓步从室内走出来,肩膀上搭着月中香的那条被水藻连着的断手。李云奇举着悲鸾铜镜,显然被铜镜的灵力波及,看起来十分吃力。僧灵罗提了口气,对李云奇道: “云奇,放手!” 李云奇甫一松手,悲鸾铜镜便仿佛被一根丝线拉扯一般,飘在空中,被悠悠拉回僧灵罗手里。僧灵罗清啸一声,僧袍中灵力鼓动,院子里卷起一股凉风,桃花树上花瓣纷纷零落。桃依依抬起头,脸色苍白,眼角带着泪痕,对僧灵罗道: “高僧,求你手下留情,不要伤到月香!” 桃依依被那鬼手抓着,只能略略回过头去,看见月中香倒地不起,泪如泉涌,低声唤: “香儿,是我,是依依啊。你不要出事,不要吓我。” 那鬼手忽然掐住桃依依的脖子,让她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李紫姑从月中香的身体上慢慢爬起来,一头白发在半空中妖异地乱舞,看着桃依依的肚子,眼中冒出红光来: “邢家的子孙,一个都不能留!” 她伸出一爪,就要去抓桃依依的肚子。僧灵罗朝李紫姑一指,伏妖圈应命而至,飞到李紫姑面前。李紫姑尖啸一声,从口中吐出无数砂石,往伏妖圈上一喷,竟生生将伏妖圈喷出了数丈之外。僧灵罗见势不妙,就要出手,却哪里比得上李紫姑的速度。只见李紫姑的鬼爪就要插入桃依依身体之内,忽然一个影子挡在了桃依依身前,被鬼爪穿胸而过。这影子不是别人,正是月中香。 只这一爪一挡的停顿,僧灵罗已赶到桃依依身旁,出手如电,朝李紫姑眉心戳去。伏妖圈亦堪堪飞回,朝李紫姑后心夹击。李紫姑尖啸一声,与僧灵罗对了一掌,退了半步,背心硬生生吃了伏妖圈一击,立时七窍流血,倒在树下,无法动弹。 忽然僧灵罗掌心一痛,见那小鱼怪不知何时竟从袖子中爬出,为了救李紫姑,咬了他一口。僧灵罗不欲伤它,缩手放行,那小鱼怪跳到李紫姑胸口上,双目流泪,嗷嗷哭个不止。李紫姑叹了口气,摸着那小鱼怪的头道: “好儿子,你有这份心,也不枉娘养了你三十年。今儿娘是活不了了,你自己逃生去吧。” 她仰头睁着一双怪眼,对僧灵罗道: “今时今日,死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只是我这义子,并未犯杀孽,且对你有相救之恩,你须答应我,饶他一条生路。” 僧灵罗点点头,见李紫姑气若游丝,叹息道: “你心中尚有慈悲之念,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李紫姑淡淡一笑,嘴边黑血不断涌出: “你不懂人间情爱,又怎会懂人间的执念与仇恨?情深成痴,爱重成仇。若是能回到当初、若是——” 她两只没有瞳仁的眼珠里流出黑色的血来,嘴里喃喃道: “邢郎,二少爷,你看这桃花,开得多美啊。紫姑给你唱一首歌,好不好?” “三月桃花满山开,郎骑白马出城来。黄昏摘头花中宿,问你明朝来不来。” “四月花期不新鲜,郎个音讯不闻言。月上三更无人至,夜不成眠又点灯。” “五月青桃累满枝,正是笑对新人时。旧人断肠不能言,化作愁惆泪相思。” 僧灵罗看看一旁桃依依抱着的月中香,又看看李紫姑,一时迟疑,无法下手。但听金铃轻轻响动,那小狐轻轻跳上他肩头,用仅他一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 “情深成痴,爱重成仇。她好可悲,也好可怜。大和尚,你不懂人间情爱,却心有慈悲,能饶她一命吗?” 僧灵罗想起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杀心略释,问: “李紫姑,我且问你,那古井之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紫姑瞟了他一眼,抚着那小鱼怪,缓缓道: “你若想知道,需答应我一件事。” 僧灵罗心知她所托何事,便点点头: “你可是要我替你照顾这小鱼怪?” 李紫姑勉力一笑: “它本名化蛇,虽不能言,却颇通人意。我也不知它今时今日究竟多大,只知道我坠入井中那日,它便存在于斯。这三十年来,它以我为庇护,我待它如亲子。若我去了,它重回井下,不知有多寂寞。高僧你若是有善念,求你将它带在身边,指点它一二佛法,将它放于山水灵处,令它再觅生路吧。” 僧灵罗尚未回答,那小狐在他肩头扒了扒爪子,轻轻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应承了她吧。” 僧灵罗想要回嘴,那日古镜村你也如此撺掇我收李云奇为徒,倒头来反正都是我的累赘。他心中想着,脸上并未表露出丝毫,点头道: “我应承你便是。” 李紫姑有气无力点了点头,拍了拍那小鱼怪,对僧灵罗道: “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你可知三万年前,帝释天与天龙八部之争吗?” 李紫姑话音未落,忽听空中尖啸一声,但见明空之中,邢世勋豢养的那只雪白大鹰从天而降,一双利爪朝李紫姑头上抓去。僧灵罗挥掌呵斥,那大鹰在半空身形一转,翻转过来,竟直朝僧灵罗肩上的小狐抓去。那小狐尖叫一声,转头就逃。 原来鹰与狐狸生性为敌,山间常有狐狸叼兔子,鹰击狐狸之事,故以狐狸天生见鹰即走。那白鹰紧追不放,一双巨翼略略挥展,即追到了小狐身后。僧灵罗心头一紧,又不能随便伤生,便只能紧追而上,徒手去抓鹰爪。那白鹰天生神力,转过头来,鹰爪只微微在僧灵罗肩头一勾,竟将他整个人抓住,直扔到桃花树上,再重重落地。白鹰这一击只为声东击西,并不再追赶那小狐,反倒扑到李紫姑头顶,双爪一钳,将李紫姑上身钳得粉碎,带着爪上的黑血和碎肉,飞上半空去。 那小鱼怪见白鹰杀了李紫姑,表情大怒,张口哇哇哭喊,背上展出两只翅膀来,慢悠悠地跟着白鹰往空中飞。僧灵罗知它非白鹰对手,扑过去将小鱼怪一抓,施了个缚字诀,往李云奇方向一扔: “拿好!” 他摘下颈中伏妖圈,往白鹰升空的方向一掷,口念虚空藏菩萨咒。伏妖圈忽然涨开十数倍大小,朝白鹰身上套去。那白鹰厉声长啸,双爪钳住伏妖圈,又朝僧灵罗掷了回来。但见满月当空,那白鹰越飞越高,却越变越大,竟变得如月亮般大小,将整个天空遮得晦暗不明,只留月边一条隐隐的光圈。那光圈绽放出无数条红色弧线来,洒满整个夜空。只见夜空犹如一片被撕扯的幕布,剧烈地晃动着。忽然西方天空被扯开一道口子,一只巨大的手掌伸了进来,仿佛在召唤什么人: “明王!明王!你仍未醒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