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僧灵罗知那小狐鼻子出奇灵便,脚下步伐一滞,低声问: “你闻出来了什么?” 那小狐又动了动鼻子,在他耳边低低道: “那药中有一味,闻起来又臭又苦,分明是马钱子。马钱子虽是灵药,可医疽痈肿痛,也是大毒,非重症不可下药。历来皇家赐死重臣妃嫔,便是用马钱子制成牵机药,令人全身抽搐七窍流血而亡。这莘铁匠究竟得了什么病?要用到此味猛药?” 僧灵罗不疑有他,轻声道: “人有五感六欲,生七病八痛也是自然。看这样子,莘铁匠病得或许不轻,用猛药对症,也不是怪事。你还是赶紧藏好,别吓着人才是。” 说着,僧灵罗紧走了几步,跟在李云奇身后进了门。 卧房面积不大,进门处摆着一张梨花木桌,两三张木椅,墙上悬着三四把铁弓刀剑。一位四五十岁的老者坐在床上,须发半白,喘咳不止,正被刚才那皮肤黝黑的少年人扶着喝药。莘梦得指着李云奇和僧灵罗,对那老者作了介绍。僧灵罗低头做了个揖,只觉得肩上一轻,那小狐隐藏身形,轻轻跳上床头,四只小爪子在枕头被褥上踩了踩,摇头摆尾绕着那老者周身嗅了嗅。莘铁匠浑然不觉,喝完了药,又咳嗽了一阵,被黑瘦少年扶着躺下,喘着气对僧灵罗道: “老朽失礼了。这病来得又凶又急,幸而有穆千言这孩子细心照顾,宽慰人心。” 他又转头对那黑瘦少年道: “千言,知府寿辰将近,那七星龙尘剑还需日夜赶工细细打磨,你先去铁铺忙吧。” 穆千言道声“是”,收起药碗,转身出门。待他走远了,莘梦得方才面带不屑,抱怨道: “爹,那七星龙尘剑如此贵重,你怎么放心交给他处理?不要说孩儿自小跟着您耳濡目染,就算是铺子里相处多年的伙计,哪个不比这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小白眼狼强?” 莘铁匠倒在床上,喘气如鸣,朝莘梦得挥手呵斥: “够了!千言的本事,就算你们加一块都拍马不及。七星龙尘剑一事我意已决,多说无益。梦得,我病重无法招待客人,你带高僧和你外甥,去客房住下吧。” 莘铁匠翻了个身,朝里卧下,表示不愿多话。莘梦得无法,只得领了僧灵罗出来,道了个歉: “高僧担待,我那老父身体素来强健。三月前出门买酒,不知为何在巷子里滑了一跤,被那个穆千言送回来,从此卧床不起,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莘梦得引着师徒两人在厨房吃过晚饭,安排僧灵罗在一间侧屋住下,又让李云奇跟着自己同屋歇宿。俗话云,舅如亲娘,李云奇乍见这个异姓舅舅,欢天喜地,不须催促,便跟着去了。 僧灵罗独自坐在房中,洗漱过了,又打坐了一回。他听见细细碎碎的脚步从窗棂边传来,那小狐衔着一根鸡腿,坐在窗边吭哧吭哧啃了半晌,方才舔舔爪子,打个饱嗝道: “唉,还是繁华人世好啊。吃吃喝喝,风花雪月,有什么烦恼解决不了?” 僧灵罗也不去理它,沉心静气,低声轻诵楞严经。那小狐倒意外地不再捣乱回嘴,走到僧灵罗膝边卧下,将下巴搁在他膝盖上,静静听他念诵。末了,那小狐轻轻问: “你念的这楞严经里说,‘一切浮尘,诸幻化相,当处出生,随处灭尽。’大和尚,难道这世间因果,全都是幻象浮尘而已吗?” 僧灵罗心道,这小狐分明有慧骨,通佛性,若善加引导,将来亦可有所成。想到此处,他便摸着那小狐的脑袋,道: “人间七情六欲,虽令人一时销魂快乐,却最终造成更多的痛苦。人生在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金钱也好,情爱也好,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那小狐在他膝盖上磨了磨牙,道: “长川河流,也有改道之时;高峰险峻,也有湮灭之日。就算是过眼烟云,总算是发生过,又怎能算是幻境?黑夜冰冷寂寞,难道白日的温暖珍贵,就不是真实的吗?人生虽有尽头,但情爱一瞬,令人心醉神迷,总要尝过个中滋味,才教人不虚此生。你们佛门中人,对天下人都慈悲,唯独不对自己慈悲;天天要得大圆满,难道过分圆满,不也是一种残缺?” 僧灵罗无言可答,摸着那小狐脑袋,心中叹气,这狐狸一味痴顽,领悟非一时一日之功。那狐狸甩了甩尾巴,眯着眼睛,似乎睡着,嘴里喃喃道: “七星龙尘剑……这名字好生熟悉,我仿佛在哪里听说过。” 此刻已值半夜,只听万籁俱寂,夜风簌簌。僧灵罗的房间紧贴大门,只听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人刚要进门,忽听一个声音悄悄说: “阿言,我等了你一个晚上,你怎么才回来?你与我说说话,可好?” 穆千言似是不耐,冷冷道: “沈公子金枝玉叶,怎可与我这等身份的粗汉往来?我看沈公子还是早点回家,不要在这里妄自纠缠,被人看见,倒平白多生了许多是非,让人说我坏了沈公子清誉。” 那沈公子不肯离去,恋恋道: “我……我一介男子,有什么清誉好坏?阿言你不理我,可是因为那日我父亲口出恶言的缘故?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阿言你在我心里……绝非什么粗汉……春秋亭那一夜,我早已、早已……” 穆千言冷冷一笑,压低声音: “早已什么?不要告诉我你沈星河,堂堂知府大人的独生公子,跟我春风一度,从此对我神魂颠倒、欲罢不能,此生非我不可了吧?那可太抬举我穆千言了。” 沈星河却不说话。僧灵罗凝神听时,只听见那两人纠缠良久,衣衫窸窣。又过了一会儿,穆千言掩了大门,竟然与那沈星河一同离去了。僧灵罗正要打坐入定,那小狐却从他膝盖上抬起头来,两眼放光: “大和尚,偷听人墙角的事情,你有兴趣吗?” 僧灵罗十分好笑,正色道: “离欲优婆塞戒经云,戒淫戒盗。他两人鬼鬼祟祟,所做之事,若非正行,你听他做什么?若是正行,又有何可听?” 那小狐跳上他的肩头,摇摇脑袋,轻声啾啾: “非也非也,大和尚你不是心心念念兼济天下?他二人若是诲淫诲盗,你便可出其不意,教训他们一顿,令他二人痛哭流涕,痛改前非。若他二人君子正行,又怎会怕人偷听,我们也可以观摩学习他们的君子行径。” 僧灵罗知那小狐满口歪理,欲待不理,却又一想,这两人确实十分可疑。穆千言若是早已识得沈星河,又与当今知府不睦,又为何会甘愿替莘铁匠打造七星龙尘剑?何况穆千言并非莘家旧识,只是在三个月前才与莘铁匠偶识——这个偶然,也未免太凑巧了一点。僧灵罗便对小狐道: “那穆千言有点古怪。我去看看他们做什么,你紧跟着我,不要捣乱。” 那小狐兴奋地伸出前爪,刨了刨床上褥子,跳上僧灵罗肩膀。僧灵罗推门而出,但见月色如水,城中一片瞿寂。他跃上院墙,见四下静幽幽的,不见穆沈二人踪迹,便问小狐: “你鼻子灵,闻得出穆千言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小狐伸出鼻子在空中嗅嗅,伸爪一指: “往东去了。” 僧灵罗往东追去,在院墙房瓦上起伏纵跃了几次,果然远远见着两个人影,贴着墙根前行,显然不欲被城中宵禁巡逻的守兵发现。 僧灵罗远远缀着两人穿街过巷,见穆千言引着那蓝衫公子进入了一家店铺。那店铺门面是一座二层小阁,正门上书一匾:“莘家铁铺”。僧灵罗不欲打草惊蛇,便在铺外等了一盏茶功夫,等到二楼灯光亮起,方才绕到铁铺后门,翻墙入内。只见后院里放着几个炉子,周遭俱是各色铁器,铁锅铁盘铁壶铁盒,铁刀铁剑铁枪铁戟,一应俱全。最大那个炉子,足有一人余高,一丈多长,上面遮一盖子,里面隐隐有炉火不灭。 僧灵罗听得二楼有人声响动,便跃到一层的屋瓦上,凑到二楼窗边去听。却听内里沈星河颤声叫: “阿言,不能再往里了,我受不住。” 穆千言哼了一声,低语道: “阿星,你放松些。我涂了猪油膏,不会弄伤你的。你再把腿打开点,便没那么疼。” 只听里面二人呻吟了一会儿,穆千言断断续续道: “阿星,你被我弄过一回,里面怎么还这么紧。又软又滑,又紧又弹。若你是个女儿身,真想把你娶回家里,夜夜如此操你,让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沈星河抽了口气,口中支离破碎道: “阿言,星河……星河好喜欢你。我们一生一世,今生不分离,可好?” 穆千言却不答话,一时屋中不闻人声,只闻风月之音,喘息不止。 那小狐只听了几句,便低低“呀”了一声,用爪子捂着耳朵,钻进僧灵罗怀里。僧灵罗又好气又好笑,拎着那狐狸耳朵,将它拖了出来,传音入密道: “这君子之行,你观摩学习可有心得?不如我们也如此切磋一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