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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僧灵罗心道,这么说来,这个什么沈知府竟是勒索苛民的一介庸官了。可见那日在乌夜城头的一派整齐庄严,不过是做给他人看的表象罢了。难怪昨夜在知府后院,竟见得怨气阴魂徘徊如斯。

    僧灵罗从袖子里摸出两份银子,放在桌上,又问那茶博士:

    “这个沈知府,扰乱民生如此,就不怕百姓愤怨,一个状子告上京城,参掉他的乌纱帽吗?还是这沈知府有何背景来历,有恃无恐?”

    那茶博士不动声色地将银子袖了,摇摇头,露出一副君不知其所以然的表情:

    “说起这沈知府,来头可大了。元庆三年进士,高中状元,先是在翰林院供奉了两年,得今上青睐,升江南、淮南两道巡盐,卸任后就入了我们乌夜城做知府,一任便是十年。十年前沈知府初到任,城中恰逢瘟疫遍起,医者无能,僧侣祈祀作法亦无济于事。这沈故园沈知府,先后推斩了两任信陵寺住持,历数其妖状淫行,又驱逐寺僧,将老大一座信陵寺推平,改做知府衙门。寺里两座黄金佛像,充作府库银两,又从江南延了名医,改进药方,广济贫民,活人性命。从此方圆三百里内,没有听说我们沈知府,不竖起大拇指赞颂其清明的。如今拆迁商宅一事,就算是有谁不服气,告到按察使衙门去,也是轻易动不得沈知府分毫的。”

    僧灵罗皱了皱眉头,心想,如此说来,这沈故园沈知府倒是个清明好官了,那昨夜的阴魂怨气又作何解?他朝门外一指,问那伙计:

    “对面这座药铺,也要一同搬迁吗?”

    那茶博士连连摇摇头:

    “客官不知,这药铺的来头也大得很。这药铺的主人,便是当初沈知府延请的江南名医。如今名医架子大了,等闲看不了两三个病人。不过声名在外,铺子规模也越开越大,慕名来就诊的病人也越来越多。沈知府让别人搬得,这江南名医,可轻易动不得。”

    那茶博士在僧灵罗这桌迁延得久了,只听掌柜连声召唤,便不得不去干活。僧灵罗见那小狐正趴在桌上,一粒一粒数着炒豆子玩,便招招手,令他凑近来,问:

    “你行动轻捷灵便,又会隐身诀。替我做件事,回头我请你吃顿好的,如何?”

    那小狐一听有好吃的,眨眨眼睛,坐直身子,来了精神。僧灵罗在他耳边嘱咐一回,那小狐拈着腮边垂髫转了转眼珠,便蹦蹦跳跳地去了。

    僧灵罗仍坐在座中饮茶,不一会儿,只听小狐传音入密道:

    “大和尚,你这差事可不讨人喜欢得紧。这铺子里净是喘气咳痰的老头,或者是大着肚子的孕妇,再就是哇哇大哭的小儿,院前院后一股子药气扑鼻。回头你非得请我吃一顿上等的珍席不成。”

    僧灵罗笑了笑,摇开扇子挡住脸,低声道:

    “只要别吃得贫僧当掉袈裟就行。你可看见了那穆千言吗?”

    那小狐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嘟囔囔,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听他道:

    “大和尚,这江南名医,姓名可熟悉得很。你猜猜看,他叫什么?”

    僧灵罗道:

    “这乌夜城中我谁都不认识,难不成他叫青灵子?”

    那小狐还在卖关子,提醒道:

    “你可还记得你那位可人儿桃依依,临行前托你找的那个舅父,叫什么名字吗?”

    僧灵罗心中琢磨,这小狐心思玲珑,不知怎么总对女人有一股怨气。他想了想:

    “我记得是叫做潘侍年。”

    那小狐嘻嘻笑:

    “咱们这位江南神医,可不就是叫做潘侍年吗?”

    僧灵罗啜了口清茶,眉心一皱,奇道:

    “若说江南神医也恰好和桃氏舅父同名,也未免有些太过巧合了。”

    那小狐接口道:

    “而且好巧不巧,桃依依的舅父逃到乌夜城中,恰恰是十年前,也偏偏略通医术。这名医到乌夜城中,也恰恰是十年前。”

    僧灵路正在沉思,忽听那小狐道:

    “对了,我看穆千言刚刚从后面出来,提着一包药回去了。我是继续查看药铺呢,还是跟着这小白眼狼,看他捣什么鬼?”

    僧灵罗道:

    “你先在药铺里查看一圈,最好能找到关于潘侍年身份的物件,或是穆千言抓药用的药方记录。穆千言这边,我跟着就好。”

    僧灵罗当下付了账,匆匆走出茶房,按照小狐所说的方向,追着穆千言的行迹而去。却见穆千言十分防备,随时看着身后,左转右转,闪身入了一个小巷子里。僧灵罗抖开纸扇,从锁妖囊中拈了枚镇魂针,轻轻吹了口气。那镇魂针变成一个小苍蝇儿,两个翅膀振一振,绕着僧灵罗嗡嗡飞了一圈,追入那巷子里。僧灵罗展开眉间灵犀,正欲查看,却额头一震,竟是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个小青雀,一口将小苍蝇儿吞吃掉了,令镇魂针上附着的灵力反噬。

    僧灵罗心中又惊又怒,想,这镇魂针非同凡物,哪里会被普通燕雀所吞食,必是什么人存心捣乱。他心道,难道这穆千言真人不露相,竟是名高手,已经察觉了自己的追踪不成?

    僧灵路冷笑一声,追入巷内。他见两侧青砖高墙,四下空空,巷中无人,只这片刻功夫,穆千言竟已不见踪迹。僧灵罗双眉陡立,激起一成明真诀功力,展开眉间灵犀,四下探触。他但觉身后冷风袭来,掌风随至,不慌不忙,转身也拍出一掌。

    那来人与他双掌相接,灵力四溅,足下稳稳立住,哼了一声:

    “你这小子怎么无处不在。这乌夜城倒成了你家不成?”

    僧灵罗见此故人,亦暗暗咬牙切齿,冷笑一声:

    “原来穆千言是与师兄有旧,我只道他是个志气少年,看来不过是跟你修了一身邪术罢了。”

    青灵子按着腰间剑匣,手上拈起一点灵力,化了个小小青雀,在手心盘旋不去。他足下一双麻履,看似闲闲站立,却起了个两仪清风步的架势,随时可攻可退。那青灵子生得一双桃花眼,斜斜看着僧灵罗,似笑非笑,并不说话。

    僧灵罗想起昨晚与青灵子对峙时,为他邪术所锢,几乎动弹不得,立刻心生戒备,不敢怠慢。僧灵罗缓缓摘下颈中伏妖圈,拈出六枚镇魂针,以自己为中心布成一圈,又将伏妖圈拆分为三个小环,列在身前左右。僧灵罗念了几句咒诀,但见镇魂针尖上燃起幽幽青焰,形成一个火圈。伏妖圈化作三条金龙,首尾相衔,在僧灵罗周身不断游走。

    青灵子见此情景,亦微微动容,道:

    “想不到这十几年,温自白这老狗贼竟然又进境一步,修出新的灵术!”

    僧灵罗微微一笑:

    “谢师兄夸奖。这是灵罗结合佛门道门阴阳互济之理,自创的六阴九阳伏妖阵法,一直苦于无所用处,想不到今天竟要以师兄来试阵了。”

    青灵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的灵力天赋非我凡夫能及,创出此阵,并不奇怪。我如今非逍遥灵寺门人,你莫再叫我师兄了吧。”

    僧灵罗微微垂下眼睛,轻轻道:

    “师尊叫我清理门户,自是仍拿师兄当自己人看的。”

    青灵子勾了勾嘴角,看着地上的镇魂针六阴圈,踱了几步,笑道:

    “这六阴自是你的六根镇魂针所在了。一阴为鸽子归巢,善恶从源;一阴为暗室燃灯,迷乱自解;一阴为孤儿见母,心性安宁;一阴为帝王赦谕,往生净土;一阴为弃婴初啼,心逐光明;一阴为水源渠通,永弃轮回。你这固然是以灵力布成的阵法,亦是以佛法暗喻我回头是岸。其意深远,其心良苦。我解得可对?”

    僧灵罗单手立掌,微微低头,念声弥陀佛:

    “师兄佛法既然了然于胸,自然知道,佛祖菩提方是波罗蜜,人间奇术尽是镜花水月,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青灵子哼了一声:

    “佛法也好,邪术也好,都是至兵利刃。智者手中斩妖除魔,邪者手中腥风血雨。子非游鱼飞鸟,焉知游鱼飞鸟心中所求?你自恃佛法正源,又岂能了解我这等邪魔外道心中所想?不用浪费口舌了,阵法灵验与否,佛法邪术孰高孰下,我们一试便知。”

    话音未落,青灵子手中抖出一捧飞砂,化作万千乌鸦团团朝僧灵罗袭来。僧灵罗口中催动诀咒,但见六阴圈上忽现玉树银花,又生出无数藤蔓朝四面八方齐齐翻动。藤蔓上开枝散叶,长出千百朵白色曼陀罗花,花心喷出金色流浆,如火似焰,瞬间将那些乌鸦烧了个干净。

    青灵子嘴角一扬,轻轻冷笑:

    “雕虫小技!”

    他手掌一翻,从两侧墙上召出数十青瓦,打了个响指,令那青瓦裂成百千碎片,在空中一滚,化作青雀,朝僧灵罗俯冲下来。僧灵罗微微一笑,催动诀咒,那三枚小环升至半空,与曼陀罗枝叶交缠,密密麻麻,变成罗网。那些青雀纷纷撞入网中,叽叽喳喳,羽毛纷落,不一会儿就又还原成瓦砾碎石,坠于地面。

    僧灵罗一面应付青灵子,一面分神留心那小狐的传音入密。那小狐一路碎碎念,半晌一无所得,故僧灵罗也不在意。忽然他听那小狐开口对人说道:

    “咦,你这个小童竟然能看到我?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可是你的父母来看病,把你一个人扔在了这里?”

    那小狐又道:

    “你额前的这张黄符是谁给你贴的?写的是什么?安乐神将?咦——”

    僧灵罗但闻那小狐呼吸急促,显然是匆匆与人交手,又闷哼一声,仿佛挨了一掌。僧灵罗分心二用,竟一时不察,六阴圈出现破绽,被青灵子一掌击破,直朝胸前拍来。僧灵罗自恃有无量妙护体,忙忙凝聚三分灵力朝青灵子击去,仍然三心二意,失声喊道:

    “狐九?阿九?回答我,你遇到了什么?”

    僧灵罗只听那小狐呜咽一声,耳中便一片空寂,再无音讯。他心中大惊,与青灵子匆匆交了一掌,竟不能敌,身体被掌力击得连连后退了数丈,在墙上撞出一个凹印,方止住脚步。

    青灵子见他神色有异,掌力停在半空,灵力凝而不发,问:

    “怎么了?可是你心尖上那狐狸,出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