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只见那人骨怪蛇扬起三个骷髅头,鼻洞中吐出几个残头缺信的水蛇,显然是被镇魂针削掉了脑袋。伏妖圈所化金龙从半空扑下。双爪牢牢嵌在怪蛇背上。那怪蛇腹中发出隆隆怒吼,意欲翻过身来,却被金龙擒住不放。那怪蛇身体里的白骨咯咯作响,忽然从中裂成两段,仅靠几节手臂抓住其余部分的身体,中间的臂骨忽然飞速旋转,重新拧合,竟瞬间把被金龙抓住的那节身体迅速拆掉,脱身而去。 那人骨蛇怪反应极快,甫一脱离,迅速翻身从上方将金龙缠住,几只骨爪又多延展出了几尺,嵌入金龙皮下,三个骷髅头探出残缺的水蛇,狠狠咬在金龙背部。金龙张口怒吼一声,震得天地动荡,海面波涛翻滚,吼声在四方激荡回响不绝。僧灵罗见状,又拈出数十镇魂针往人骨蛇怪掷去,口中金刚持明咒愈催愈急: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南无一切如来菩提心金刚萨埵等 尽虚空遍法界同一体性金刚界生身一切诸佛 金刚陀罗尼 于诸法总持 诸恶不起,诸善不灭 诸天广德,诸慧增照 诸魔降服,诸相不现 无量佛法,可得圆满 数十镇魂针连成一串,如长戟一般,朝那人骨蛇怪射去。那蛇怪欲避,却因与金龙绞缠抱持,动弹不得,被长戟从头钉入,直贯于尾,妖力立时被阻。金龙得此间隙,朝天怒吼,身体往外膨胀一倍,顿时将蛇怪的身体撑得分崩离析。只见黑气翻涌,怪蛇的身体纷纷又化作白骨,与无数蛆虫水草一起,跌落水中。 僧灵罗心中大喜,知此幻境阵眼已破,忙催动咒诀,驱使金龙翱翔九天,布下无数甘露灵雨。那海中白骨枯叶一被灵雨触及,立刻焦烂化为黑烟,不到一炷香功夫,水里浮游的那些躅髅等物竟消退得一干二净。金龙麟甲光芒四射,照得水面澄澈晶莹,风静无波,竟似仙境。 只听半空中传来咯咯笑声,宛如孩童声音。僧灵罗抬头四望,不见人迹,低头一看,见那片海面从中心不断下陷,仿佛所有的水被底部一个漏斗吸走了一般。那水面下渐渐露出陆地来,不一时,偌大一片沧海又回复成一个小小池塘,上面漂浮着几片萍藻荷叶。 僧灵罗见幻境已破,药铺的二层小楼又出现在自己面前,正要往前走,忽然芙蓉花树下花瓣纷纷,白色云雾渐渐涌入。一个身影站在花树之下,身形高挑,骨架略宽,却粉装云髻,袅袅婷婷。那人回过头来,忙忙用手中绘了红狐的团扇半掩住面,挡住自己的喉结,一双明眸半带怒意,似泣非泣,捏着嗓子嗔道: “你这无赖,竟然在这天子脚下、狮子楼中,当众调戏良家女子吗?” 僧灵罗见四周云雾渐渐浓稠,恰如那日在邢家佛堂的古井下情景一般,心道不好,却眼前闪过一道耀眼白光,一闭眼的功夫,却见自己身处一道楼梯半腰,那“良家女子”站在楼梯之上,以扇掩面,长裙曳地。旁边一个圆脸蛋的年幼佳人拉着她的袖子,怯生生道: “九——九娘,别生事端,剑臣哥哥他们还在等我们呢。” 那人哼了一声,似是气愤非常,犹豫不决。僧灵罗只听一人紧跟在他身后,附耳悄言: “圣上,这女子如此无礼,当众羞辱圣颜,可要属下教训他们一番?” 僧灵罗皱了皱眉,暗中运转了一个周天灵力,自觉浑身真气滞涩,心道这幻境竟如此厉害!他见四周情景与人物雕琢得如此真实,暗忖,这不同于方才那阵,来头非同小可,不可以强力突破,一时半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他轻轻问那随从: “实话实说,你也觉得方才朕是在‘调戏’她吗?” 那属下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讷讷无言。僧灵罗心道,是了,看来这妖物不但将小爷我丢入幻境,还给我生造了个微服出访、调戏良家妇女的身份,有趣、有趣。他展开手中折扇,咳嗽一声,笑嘻嘻道: “刚刚不才出言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僧灵罗心道,这妖物也是不通,调戏良家妇女一罪,好歹也要调戏个真正的女人。眼前这人虽然明眸善睐,腮若桃花,肤如凝脂,亭亭玉立,那喉头耸动的怕不是个大疖子,指望我眼瞎看不出来吗?他又将那“女子”细细打量了一遍,内心品评道,这人生得虽然如同华光玉树,若论风情绰约,笑语生辉,媚态横陈,软语轻侬,却与那小狐差得远矣。想到这里,僧灵罗心里暗暗打鼓,心道,那小狐虽法力不济,却机巧善变,希望那妖物看在妖怪同宗的份上,莫要伤到他才好。 那“女子”瞪了僧灵罗一眼,用团扇掩着嘴,脸上无端涌起几缕红云。这时楼上的厢房里走出一人,圆领青衫,腰间嵌一块莹润玉石,戴了一个软脚幞头,显然是喝了酒,有了几分醉意。那人对两名女子道: “芳主、崔——姑娘,怎么来得如此迟?我们等了多时了!” 那名叫芳主的圆脸姑娘忙扯着崔姓“女子”的袖子,又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僧灵罗,对那青年男子道: “剑臣哥哥,九娘跟人生了龃龉。那人也道过歉了,你劝劝九娘,大家和和气气,就别太往心里去了。” 那青年朝僧灵罗看了一眼,分明一愣,揉了揉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忙忙走下楼梯,行到僧灵罗身前,颔首致意,压低了声音,只让僧灵罗与身后那名随从听见: “下臣翰林院邢剑臣,见过圣上。那两名小友无知,冲撞了圣上,还望圣上切勿怪责。” 僧灵罗闻听青年自报家门,不由得一愣。邢剑臣、邢剑臣,僧灵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将对面的人细细上下打量一回,惊讶问道: “那两位姑娘,其中一位,莫非是赵相之女,闺名芳主吗?” 邢剑臣点点头,表情上便带了一丝犹疑。僧灵罗脑子里灵光一现,心道,若那日苍莽洞中所见情景不虚,以及那日邢家书房所找到的记述为实,邢剑臣、赵芳主当年便是青梅竹马的爱侣。虽然赵芳主被端木明指婚,嫁与崔九郎为妻,却最终被崔放走,与邢剑臣浪迹天涯,躲入小小的鹧鸪城,终老于斯。心念及此,僧灵罗心中震惊,想到,若我此刻被他们称呼为圣上,那我岂非,我岂非—— 我岂非是那前朝被逼宫自刎的帝王,端木明吗? 僧灵罗想到这里,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并不简单身处于幻境之中。他想起那夜七星龙尘剑在自己手心里绽出光华,又想起那日苍莽洞中,一人心口插着金剑,在自己怀里渐渐断气。他想起邢家书房,那幅端木明为崔九郎题写的,以及崔九郎絮絮叨叨,记述两人多年的细微之事。想到这里,僧灵罗抬起头,看着那位“九娘”,心中怦然一动,轻轻问: “那位九娘,是何许人也?” 邢剑臣脸上一红,添了几分尴尬,道: “恕臣鲁莽。那是新科举子崔九郎,与赵相之女赌注顽笑,换了女衫出门。让圣上撞见,真是贻笑大方。” 僧灵罗想起那日苍莽洞中所见,心道,原来是他。僧灵罗心想,人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恩一惠,自有福报,那端木明与崔九郎十二年恩怨纠葛,就始于此处了。情之一物,虽缠绵销魂,却令这崔九推波助澜,助端木明铲除朝中敌党,自此再无掣肘,横征暴敛,连年征战,最终导致一朝覆灭,自刎身死。 若是—— 若是能重新来过,令前尘因缘,从来不曾发生过呢? 若是这狮子楼中,两人不曾一见钟情,从此相忘于朝野,波澜不生? 若是那朝堂之上,从来不曾钦点他为状元,是否两人就不会渐行渐密,以致痛苦终生? 僧灵罗想到这里,推开邢剑臣,蹬蹬蹬几步走上楼梯,用折扇轻轻挡开崔九郎面前的团扇,轻轻一挑他的下巴,凑在他耳边道: “明明是个男儿汉,偏要扮作女娇娥,是何道理?” 这话一出,僧灵罗自己反倒先愣了,心想,我只道是要调戏这崔九,令他对我心生厌恶,如何我竟把当初戏弄那小狐的话,又对这崔九原封不动地脱口而出? 崔九郎脸涨得通红,一双凤眼睁得老大,紧紧咬住朱唇,喉头微微颤动,手举到半空又放了下去,显然强行压制住了要暴打面前这人一顿的怒意。僧灵罗正要开口继续调戏他,忽然脑后生风,他立即回头,只见冷箭嗖嗖,从窗外凌空朝他面门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