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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狐耸耸鼻子: “死人?我确实闻见一股药味,说是普通药材,隐隐又带点香气;说是什么檀香涎龙涎,却又闻起来跟股子腌咸鱼似的发臭;但若说是死尸腐物的臭气,又不是那么令人作呕,倒有一点金银铜铁的味道。” 僧灵罗不禁失笑: “你这哪里是个狐狸鼻子,分明是个狗鼻子,闻出这么多味儿来。” 那小狐见僧灵罗与他顽笑,也不应答,扭过头去,看着窗外,道: “那姓潘的有古怪,你要我追上去看看吗?” 僧灵罗见他如此,知道刚才那一句话,令小狐心里有了芥蒂,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趁那潘先生支使小六子取药时,暗暗运功走了两个大周天,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便站起身来,一招手,展开袖子,示意那小狐跳进来。 那小狐回头,一双秀眉在窗外夕阳里微微蹙起,淡淡看了僧灵罗一眼,也不说跟,也不说不跟。僧灵罗讨了个没趣,又怕姓潘那人走远,只得转身就走。他一路追出后门,远远见姓潘那人方才走出一条街开外,只因一个肉身凡胎,行路不快。僧灵罗只听身后脚步细细碎碎,金铃在晚风里轻轻摇曳。他回过头去看那小狐,那火红狐狸歪起脑袋,竖着耳朵打量着他,带了几分警惕,宛如古镜村初见时分那样。 僧灵罗忽然心想,那只毛茸茸的耳朵,要是能摸一摸,就好了。 他见那狐狸不肯靠近,只得一路穿房跨檐,追踪那名潘先生。那狐狸倒也远远缀着,一路铃音轻响,只入僧灵罗一人耳中,令他知晓远近,不至于挂念悬心。 只见潘先生一路专挑小巷后街而走。他面目生得方口阔鼻,颇为庸常,中不溜丢身材,戴着一方葛布头巾,一身文士蓝衫,打扮也极俗流,就算路上遇到两个过路人,也对他毫不注目。 行了一炷香功夫,那潘先生在某个大宅的后门停了下来,从一扇半掩着的侧门进去了。僧灵罗一愣,抬头一看,愣了一愣。那狐狸也慢慢跟在他身后,问: “你愣什么?” 僧灵罗指着后院那棵大梨树,道: “这不是知府衙门的后院吗?” 那狐狸跳上他的肩头,一屁股坐下来,用后脚搔搔脑袋,哼哼唧唧: “这有什么奇怪的?自古官不勒商,清汤过肠;商不赂官,天诛地灭。那姓潘的既然是个名医,又开了家药房,跟官府贵人多结交亲近,不是自然吗?” 僧灵罗想起昨夜在衙门后院看到的阴魂怨气,又想起那潘先生身上的死人气味,以及他拿的许多伤药骨酒,心想,莫非这沈知府真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跟这潘先生互相勾结,杀人无算,导致了这许多冤魂气吗?他又一想,那潘先生纵然脾气古怪些,但他若是真的江南神医,十年前救治瘟疫灾民无数,又岂会看着沈知府囫囵断案,枉杀无辜呢? 僧灵罗想了半日,想不明白,只听那小狐在肩头啃了啃爪子,慢悠悠道: “折腾了一天,饿死了。大和尚,你许给我的好酒好肉上等佳肴呢?” 僧灵罗心中失笑,想这畜生又顽又劣,一口吃食总是不忘。也幸而有一口吃食不忘,得以令这心结稍解。他便问: “行,你要上哪儿吃?贫僧虽然穷了点,请你吃顿饭总是没有问题的。” 那小狐气势汹汹,朝城中最高的一座酒楼一指: “我们去那儿!” 僧灵罗与那小狐依旧化了主仆两个的形容,来到那座酒楼之中。只见那酒楼高达三层,石阶广柱,飞檐画栋,富丽堂皇,门口插着四五色的锦绣酒帘,门上一匾,写着“会仙楼”三个大字,两个衣衫洁净的漂亮儿郎站在门口揽客,笑容可掬。 只是入到酒楼里,却是座位空空,宾不满席。且不像别处酒家,觥筹交错、划拳赌笑之声盈耳,这会仙楼里,人人皆是低声细气、噤若寒蝉一般。僧灵罗一问之下,方知这会仙楼亦被沈知府所逐,不日搬迁在即;且这沈知府有个毛病,奉那“万般皆下品”的一套,将士农工商里的“工商”两艺,视若粪土,驱来喝去,毫不留情,故此乌夜城中,上至巨财富户,下至贩夫走卒,人人自危,不得欢颜。僧灵罗心道,崔九郎在笔记中曾写,“江南富户,唯僧与商”,那端木明当日,屠僧毁寺,敛财征兵,看来这沈故园沈知府,倒是可以和那端木明互引为知己。 僧灵罗领了那小狐,在二楼找了个小巧雅间坐下。一个伶伶俐俐的伙计走过来,问他们要吃些什么。僧灵罗只当那小狐要趁机开荤,大吃一顿,不想那狐狸却道: “我要一碟炸得金黄的北豆腐,一碟外酥里嫩的炸茄子,一碟红椒雪菜炒的笋丝,一碟碧绿油油的炒豆角,一盆清汤透亮的南瓜山药汤,再要时鲜水果——就来一碟紫罗香的葡萄吧。只许放素油,不许放半滴荤的。我鼻子尖得很,用过荤油的油锅,我一闻就能闻得出来的!” 那伙计听得乐了,不想这二位衣着光鲜,跑到城中最大的酒楼来,竟要了一桌子普普通通的素菜。那伙计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也不嘲笑他们,记下菜单便去了。不一会儿四菜一汤、一道果品盛上来,那小狐也不客气,就着一碗米饭,一双筷子舞得跟风轮一般,埋头狂吃大嚼。 忽然隔壁门上叩了两三声,一人粗声粗气道: “弹什么琵琶,打扰我们喝酒,不听不听!” 又听一个油滑兮兮的声音说: “这小姑娘倒是生得漂亮,刘兄不解风情,不懂得怜惜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另外一个听起来略熟悉、文质彬彬的声音道: “刘兄宋兄你们都别闹了,别吓着人家。这位姑娘独自一人,在这酒楼讨生活不容易。就随便唱一两个曲子来听听吧。” 那女子轻声谢过。只听得珠弦铮铮两三声,那女子轻展莺喉,唱道: “山间草青青,燕子往北飞。 昨日别阿娘,阿娘垂双泪。 阿子去远方,何日得回还? 且尽杯中酒,临行缝衣衫。 一缝慈母心,二缝茱萸情。 三缝家乡远,四缝道路长。 人生长几时,颠沛又几年。 愿儿安且乐,白骨勿用念。” 那小狐听着听着,也不吃东西,放下筷子来,一滴一滴的眼泪掉进白米饭里。僧灵罗吃了一惊,替他揩掉眼泪,心道,莫非这女子的唱词令他思乡伤情了吗? 只听隔壁那粗声粗气的人道: “什么玩意儿!唱得晦气死了,快滚快滚!” 那女子忙收了声,道歉不止。那温温柔柔的公子声音却道: “不妨事,我这位朋友爱热闹,不喜欢这些伤风感月的歌词,惊吓了姑娘,我给姑娘赔个不是。请问姑娘是哪里人?家中父母何在?可有亲戚姐妹?怎么流落在了会仙楼唱曲为生呢?” 那女子呜呜咽咽道: “奴家名叫雪里银,因自小皮肤生得白,所以被取了这个名字。本住浣溪城中,世代为书香门第;可惜年幼时,家中父母双亡,奴家与妹妹雪藏梅被分卖入妓家,自此分散。奴家几回辗转,跟随主人来到这乌夜城中。不想主人月余前急病亡故了,奴家无处投奔,又无生机着落,只得唱曲为生,勉强度日。方才奴家见公子宽容随和,想起自己身世来,忍不住随口唱了这曲子,扰了公子清兴,还望恕罪。” 那公子道: “无妨。既然是书香门第之女,又身世苦楚,这些银子你先拿着,暂且可以过一两月,不必抛头露面。你若想回北海城去,或是有其他需求,可来知府衙门,报我的名号沈星河,我再另想办法帮你。” 只听那油嘴滑舌的声音笑道: “沈兄,你莫看在这姑娘美貌,乱许空愿。你家老爷子管你可管得紧,若知道你胡乱给歌女银子,小心撕了你的皮!” 一群人正嬉笑间,忽然酒楼外的大路上传来官马驰骋的蹄音。楼下蹬蹬蹬一人飞快跑上楼来,冲进隔壁厢房,喘着气嚷道: “不好了,沈、沈、沈公子,知府大人来抓你回家了!” 此话一出,隔壁瞬间哭爹喊娘乱做一团,瞬间躲的躲、跑的跑、散的散。不一会儿,只见楼下火把通明,一顶官轿飞速抬来,一个便装打扮的中年男子从轿上下来。僧灵罗从窗间偷眼看时,见那沈知府生得文质彬彬,腮下蓄得好长须,虽然身着便服,却官威显赫,十分气派。 不多时,几个衙差便咚咚咚跑上楼来,将沈星河并那雪里银一同带了下去。僧灵罗在窗前看着,见沈知府怒容满面,将沈星河训斥了几句,又打量了雪里银一番,问了几句话,便令沈星河骑着马,雪里银步行着,一并回府去了。 僧灵罗想起那夜听穆千言与沈星河的墙角,看背影只觉得沈星河和穆千言有几分相似,却不想为人教养却如此不同。这时只见那小狐捧着一碗饭,嘴里叼着根笋丝,腮帮子里嚼得满满的,站在僧灵罗身后,含混不清地说: “这个沈知府身上,和那个潘神医身上,都有一股一模一样的怪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