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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僧灵罗心想,不管沈故园到底是人是妖,他煞费苦心将这莘家铁铺弄入手,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其中。可怜莘铁匠年迈卧病,竟然被拖入大牢中去受苦,不知他苦心维护的穆千言,此刻又在何处呢?

    僧灵罗突然想起一事来,拍了拍他的光头,道:

    “不好!”

    那小狐忙看向他,以为他想起了什么关键线索,僧灵罗讪讪道:

    “我把云奇给忘了……莘家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万一穆千言回去遇到他,就麻烦了。”

    僧灵罗转头看着肩上那狐狸,欲言又止。狐九察言观色何等精明,轻轻巧巧从他肩头跳到地面,摇了摇红中带黑的一条毛蓬蓬尾巴,歪着脑袋,竖起尖耳朵,问:

    “大和尚,你要是有事求我呢,我可是要开价的。”

    僧灵罗腹诽道,是是是,蹬鼻子上脸,你这小妖最在行。他这样想着,心里却无端升起一点温柔的意思来,蹲下来对那狐狸笑笑,拈出一根镇魂针,道:

    “你在这铺子里守着,若有事情,拿这根针点一个迷途咒,它便自会来找我。回头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那狐狸抻了抻两条前腿,撅起尖嘴上的几根黑胡子,老大不乐意:

    “你这个大和尚穷得一肚子菜油,请人吃饭也吃不饱。不帮,不帮!”

    僧灵罗笑了笑,知道它口硬心软,这便是应了,便将那镇魂针轻轻搁在狐九的鼻子上,捏着它耳朵尖上的一点黑毛摇了摇,紧贴着它耳朵道:

    “若是上面这张嘴不吃,下面那张也是要吃的。下回本座得了闲,依着足本的跟你做上三天三夜,可好?”

    狐九龇出一口白牙,僧灵罗却哈哈一笑,越过院墙,瞬间不见了。那狐狸立了起来,怔怔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半晌,才从鼻子上取下那枚镇魂针,藏在皮毛里,叹了一口气。

    狐九在院子里轻轻走了一圈,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院外的人声,沿着砖墙跳到一楼的檐瓦上,将毛蓬蓬的尾巴团了一圈,当个小被子将自己包裹住,把脑袋藏在里面,睡了起来。

    它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梦见那个又蠢又倔的大和尚叽叽呱呱拎着它的耳朵念经,说什么人生都是梦幻泡影——狐九心想,呸,去你娘的人生,老子又不是人,老子是狐,狐生不知多快乐,去你个头的梦幻泡影!一会儿那和尚又色眯眯地凑过来比划他的和,说什么有一百零八交欢之式,要和它一一试过来。

    那狐狸在梦里百般挣扎,却被那和尚摁住,怎么也挣不脱。忽然它前爪下一空,原来在梦里挣扎太过,竟从瓦檐上掉了下来——幸而反应迅速,两只后爪紧紧地勾住屋檐,整个狐狸倒悬在半空。

    狐九吐了吐舌头,正准备勾身爬回房檐之上,忽然听院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我爹派我来看看这院子里的情况,你们不用在旁伺候,先散了吧。”

    狐九倒勾在屋檐上,一时竟忘了翻身上去,心道,怎么来的人不是沈故园,竟是沈星河?

    只听门口的守卫对沈星河道:

    “公子,不是小的不肯通融,实在是老爷吩咐过,严令不许闲人入内,公子还是请回吧。”

    沈星河却怒道:

    “怎么,难道我是闲人吗?我爹派你们看着这院子,就是因为这院子里有至关重要的物事。如今我爹让我来办事,却被你们拦下,看回头我禀报我爹,不打你们几十大板!”

    门外守卫面面相觑,心道这沈公子素来是沈知府的心头宝,不可轻易得罪,何况沈公子平日脾气最好,从不轻易动怒,如今口气如此严肃,只怕真的受沈知府之托,身有要务,于是互相看了一眼,便喏喏退开了。

    狐九听见沈星河走进后院,忙翻身上瓦,小心翼翼藏起来,不让他发现自己。它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传来,沈星河和另一个人一齐走进来,一直走到院中的铸剑炉前停下。另外那人并不说话,狐九怕被发现,将头低低地藏着,心下纳罕,那另外一人,究竟是谁?

    只听沈星河笑道:

    “如今我帮了你这个忙,你要如何谢过我?”

    那人并不高声说话,跟沈星河咬了几句耳朵,沈星河噗哧一声笑道:

    “谁要你这般谢了?素日里我待你好,何尝要过你半个谢字?跟你开玩笑的,偏又这般严肃。”

    狐九趴在檐上,知沈星河十分孩子气,不似他那个不知究竟是啥玩意儿的爹一肚子囫囵秘密,又听他语气轻松,便更是不加警惕,索性摊开四肢,趴在瓦上昏昏欲睡,心想,我娘也是教过我的,若真心待人好呢,便不可斤斤计较,今天我帮你做了什么,明天你要还给我什么——如商人做买卖一般,便十分无趣了。狐九又想,刚才跟大和尚说,自己帮忙是要开价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当真呢?

    却听沈星河与那人低语了一会儿,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是什么情景?我记得那天满山的枫叶,跟火一样红。午后突然下起雨来,我在十里亭躲雨,突然看见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子闯进来,一身的泥浆,满口脏话,我心想,这是哪里来的粗鲁家伙,讨厌死了。”

    狐九舔着一只爪子,迷迷瞪瞪地,心里想,可不是吗,那大和尚毫不解风月,那夜自己变成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青灯古佛,山间幽月,他不懂怜惜也就罢了,还竟然抓住自己如此那般——哼,讨厌死了。

    “我只顾着心里焦躁,却没发现拴在亭柱上的马辔头松开,一匹上好的乌云踏雪冒着瓢泼大雨,冲了出去。我急得要死,又怕困在山里回不了城,又怕失了马回府被爹爹骂,却不想那个讨厌的小子竟然跑了十里山路,生生替我将马寻了回来,弄得一身透湿,还连打了几个喷嚏,让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狐九捧住自己的尾巴尖咬了咬,心道,哼,那个大和尚口口声声说什么发菩萨愿,济世救人,我只道他和寻常和尚一样,是个口不应心的伪君子,没想到那夜他却不要命地去追古镜大仙,只是为了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女孩子的性命,还一个劲儿地赶我走,我想——我想,他也许真的不是一个坏和尚吧。

    只听沈星河咯咯笑了笑:

    “你大概觉得我傻乎乎的——唉,谁不认为我这个知府公子是个草包,傻乎乎的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着那个十里亭,替我追回马,一身湿泥的黑小子。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却问我,喜欢是什么?我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有比我更傻的人呢!”

    狐九心道,可不是吗?论床上花式——呸呸,这家伙读了什么,比谁知道的下流玩意儿都多。可是你问他喜欢是什么,就像是铁板一块,说,“你知道我是绝无可能喜欢你的,对吧?”呸呸呸,谁喜欢他了?谁要他喜欢了?这臭和尚再不要脸地觉得老子会喜欢他,看老子不挠死他?狐九挠了挠肚皮下的青瓦,又想,就连块砖瓦,拿肚子捂一捂,也该捂热了。那个大和尚,真是比砖瓦更顽固不化。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阿言回到老家,去见你的母亲,一生一世在乡下种地,远离世俗,不受红尘纷扰。醒来我流了一枕头眼泪,只觉得梦里的时间怎么那么短,一生一世的快活也只在瞬息之间。我又想,梦是反的,若是我不得与阿言厮守终生呢?我总说自己多喜欢阿言,却难得听阿言说一两句喜欢我——不过我知道,阿言心里是喜欢我的,对不对?阿言只是不会说而已……何况,就算、就算阿言不喜欢我,我对阿言的这份心,也不会减轻半分的。”

    狐九心想,这就不对了,明明人家不喜欢你,你还要凑上去说喜欢人,可不是自寻烦恼吗?它啃了啃尾巴,又想,比如我,大和尚说他不喜欢我,我就偏不喜欢他,就算他跪在面前求我,我都不会喜欢他——唉,这个傻瓜,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偏偏遇到什么险境都要一股脑地往上直冲,每次又是中刀又是吐血。那次我在桃依依的房间睡着了,梦见他哭唧唧的,倒觉得怪心疼的。还有他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师兄,每次对他又打又杀,大和尚倒好,被捅了一刀,血流成河,还要劝他那个师兄回头是岸——怕不是念经念傻了不成?

    狐九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沈星河他们又是烧炭,又是拉风箱,把一个铸剑炉烧得热气腾腾的。狐九心想,果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沈星河一个娇滴滴的大少爷,跟着穆千言不学好的,竟学会了烧炉子——我若是跟大和尚再待一些时候,只怕连金刚经都能倒着背了。

    狐九探了半个脑袋出去,半睡半醒,好奇他们在干什么。只见两个人影重叠着,都背对着自己,站在铸剑炉前。

    沈星河看着炉中被烧得通红的七星龙尘剑,不解地问:

    “阿言,你不是说这七星龙尘剑,你想尽了办法,都没有办法重铸剑锋吗?我们费老大劲骗过守卫进来,可是你想到了什么办法不成?”

    穆千言静静站在他身后,一条手臂轻轻环在沈星河腰间,在他耳畔道:

    “阿星,我说过,我要带你去见我娘,对吧?”

    沈星河转过头,面上喜不自胜:

    “阿言,此言当真?……不知阿言的母亲喜欢什么呢?我偷偷攒了一些私房的银子,可以买几匹蜀锦,替阿言的母亲做些新衣,还有——”

    穆千言的另一只手轻轻搭上沈星河颈侧,道:

    “不用这么破费了。我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已经去世了。”

    他凑在沈星河耳边,道:

    “等我杀了你爹,替我父亲报完仇,我就到地下去陪母亲和阿星,好吗?”

    沈星河还没来得及叫,穆千言手中的匕首已经划过了他的喉咙。血液喷溅在铸剑炉里,火舌微微熄弱,又猛地朝空中一扬,抬高数尺。穆千言将沈星河轻轻一推,少年的尸身便倒在火焰里,与七星龙尘剑烧红的剑身融为一体。

    穆千言静静站在铸剑炉前,一滴一滴的血,从他手里的匕首刃尖,洒落在地面上。

    火光映照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他喃喃自语:

    “我也喜欢你。阿星,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