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僧灵罗因怀着心事,看着那狐狸教李云奇变戏法儿,微微一哂,也不去理他们,自己坐在美人榻上,静静打坐。过得一时半刻,那狐狸踅摸上榻来,拱在僧灵罗膝上,哼哼唧唧: “大和尚,你每天白天出去,究竟做些什么呀?这客栈里不好玩儿,院子里有猫,一个个尖牙竖眼的,小气得要死,我才懒得跟它们打架。你徒弟吧太小,那化蛇又是个废物——” 那化蛇却耳朵尖,听见狐狸叫它“废物”,撅着个脑袋要来理论,被李云奇一把捏着脖子薅了回去。 那狐狸咧了咧嘴,继续慢条斯理,在僧灵罗膝盖上蹭蹭腮帮子,又磨了磨牙,道: “大和尚,你每每早出晚归的,都出去做些什么了?昨晚你三更半夜跑出去了对不对?你可是出去捉鬼?我今晚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僧灵罗睁开眼睛,摸了摸那狐狸毛绒绒的脑袋,笑笑: “你几时对捉鬼感兴趣了?” 那狐狸被他捋直了一对耳朵,眯着眼睛,将下巴搁在僧灵罗腿上,嚼着他的裤腿,抬起一双吊梢眼斜睨他: “怕你这个大和尚误入红尘,喝多了酒,被女鬼吃了啊。” 僧灵罗忍不住笑出声来,摸摸那狐狸的尖耳朵。那畜生却得寸进尺,蹿上僧灵罗肩头,扒在他耳朵边,啾啾啾啾: “大和尚,这里很无聊啊~无聊啊~无聊啊~” 僧灵罗被它吵得头疼,无奈道: “若是寻常妖魔,倒也罢了。这浣溪城中有五通教的人作祟,我若带你们上街,遇到五通教中高手,却不妥当。” 僧灵罗见那狐狸低头不语,只道说服了它,便专心打坐。不一会儿,他只觉得膝头冰冰凉凉,裤子濡湿了一块,睁眼一瞧,那狐狸眯着眼睛,却有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僧灵罗心中一惊,忙柔声问: “这是怎么了?怎么跟小孩子似的闹脾气,要哭?” 那狐狸也不理他,一抖背上的毛,跳下美人榻,半走半跳,从半开的窗户里一闪身,就钻了出去。僧灵罗忙站起身,推开窗子,见一道红影一闪,上了房檐。他便出门来到走廊,从天井往房檐上看,却并不见那狐狸踪影,只听得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便跟着那脚步行走的方向往前走。 僧灵罗一直追到走廊尽头,见栏杆旁卧着的一只黑猫突然身子拱起,尾巴高高竖起,仿佛被什么东西侵入了自己领地一般。那黑猫三两下爬上栏杆柱子,在屋梁上观望了一会儿,咪咪叫了几声,忽然跳上了房檐。僧灵罗心想,不好,立刻从锁妖囊里掏出两三只镇魂针,点化作几只乌鸦,从天井里送了出去。 只听房檐上叮叮当当,飞出几块青瓦来,直落入院子当中,引发一阵鸡鸣狗吠。那几只乌鸦时而飞起,时而猛地扑下,在黄昏的余烬里扬落了几根黑色羽毛。只听那黑猫先是咪呜咪呜,随即发出恐吓的嘶叫声,最后变成了惨烈的嚎啕,扑通一声跳下来,蜷着尾巴逃走了。那几只乌鸦飞回僧灵罗肩头,变作几根镇魂针落入他手心。 僧灵罗将镇魂针收了,抱着手臂看着房檐上方,半晌,那狐狸才露了个小脑袋,眼睛看了看他,又扫了下方院子一圈,“噗”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一把黑猫的毛来。 僧灵罗见此,忍不住摇头失笑,心想,自己数十年修为,却不知为了什么,跑来这里帮一只畜生和猫打架。那狐狸眯了眯眼睛,两只前爪在屋瓦上出溜了几下,显然是打算要跃下。僧灵罗一颗心猛然悬起,只怕它前爪要打滑,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狐狸跃跃欲试了几下,似乎又有点害怕,踌躇不决。僧灵罗便伸出双臂,道: “阿九,别怕,只管跳,我接着你。” 那狐狸看看他,又看看院子地面,又看看足下的青瓦,扬起尾巴原地绕了个圈,这才朝前一扑。它那两只前爪无力,果然在瓦上打了个滑,“嗷”了一声,眼看就要垂直下落。然而意料之中的落地重摔却没有发生,那狐狸只觉得自己被一双大手稳稳托着,睁开眼睛一看,却见僧灵罗放大了的脸凑在自己面前,笑中带着戏谑: “爬上去倒是飞快,打起架来也是虎虎生威。怎么跳下来,倒要我抱?羞不羞?” 僧灵罗将那狐狸抱在胸前,听着它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拿手指戳戳狐狸脸,被那畜生叼住手指,轻轻啄出一排牙印来。僧灵罗将那狐狸贴身藏到胸前,用只有它能听到的声音说: “不带你出去,就是怕你这般闹性子。你素来任性惯了,受不得半点拘束。今时不同往日,那五通教的人太过邪门,有时候即使连我也难以招架,万一发生什么事,教我、教我——” 那狐狸从僧灵罗怀里探出个小小脑袋,仰头看他,道: “大和尚,你我之间并无瓜葛,不是吗?” 僧灵罗被它堵得语塞,半晌方道: “降妖伏魔本是我分内事,总要护得你性命的。” 僧灵罗见那狐狸不回答,只是闷闷不乐地缩回了小脑袋,心中亦觉得不是滋味。回到房间,两人两妖对坐混过了一顿晚饭,僧灵罗教李云奇运功调息毕,房间内便陷入了一片死寂。那狐狸不开口顽笑,连李云奇与化蛇都不得不正襟危坐,不敢喘口大气。 僧灵罗装作无知无觉,熬到戌时方过,便喝令李云奇吹灯睡觉。李云奇毕竟年幼,虽然不情不愿,然而躺上床不久,便呼呼大睡了过去。僧灵罗听见黑暗中,那狐狸呼吸轻微,显然并未睡着。他心想,其它事上可尽那顽劣撒娇撒痴,独这件事上轻易冒险不得,便轻轻起身,仍旧留了伏妖圈坐镇,独自朝杜家而去。 到得杜府,僧灵罗只见阖府一片瞿寂。白日里念经打醮,宾客盈门,哭声恸天,此刻却无声无息,连下人的一声咳嗽都不闻,仿佛入了一片死地。僧灵罗从墙头轻轻跃入,借着天边一钩新月的淡淡白光,慢慢在府中摸索。他心想,那秦氏前夜明明只是被打晕,杜一苇也并无杀她之意,怎么突然一夕之间暴毙?杜兰若明明在自己眼前断了气,又怎么会突然起死回生?那雪藏梅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又和杜寒江纠缠不清?杜寒江—— 僧灵罗摇摇头,试图不要去想起那日,自己借用灵犀查看到的,螟蛉青虫与蝴蝶交媾的场面。他想,那秦氏死得不明不白,还是先去查看一番为妙,便朝正厅走去。 远远地,却见正厅灯火通明,里面传出两人的说话声音。只听杜寒江的声音传来,道: “二弟,她虽然不是我们生母,这些年来,好歹也对我们不错。你还是磕个头吧。” 只听另外那人哼了一声,道: “不错?确实不错,叫张妈在饮食里给我下毒,又趁张妈不备,拿棍子将她敲死,准备嫁祸给我——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僧灵罗心想,看来杜兰若虽然中毒,却在死前看到了秦氏行凶的真相,难怪那日我在祠堂,见那女仆身边,有一支木棍。若是那日杜一苇父子二人都死在秦氏手里,秦氏在杜家一人独大,即便是递官,胡乱编造一个理由,再使些银钱,多半可瞒上欺下,令秦氏得脱。 只听杜寒江道: “二弟,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她也算换了你这条命,得了应有之报,你莫再怨恨她了。” 却听那杜兰若哈哈冷笑: “怨恨她?大哥,你可弄错了,我并没有怨恨她。相反,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若不是她,我又怎会明白,你对大嫂做了些什么?” 只听杜寒江支支吾吾,杜兰若笑道: “我以前只道,女子温柔似水,自是要将她们宠着护着,捧在手心里——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天下哪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性命来得重要?” 杜寒江只是沉默,杜兰若又道: “他们都说,杜家的男儿,不疯魔过一次,不算过得了男子汉这一关。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三姨娘来看我了。她说,她受娘的托付,这么些年,一直不曾投胎转生,一直在小心看顾着我。真奇怪,其实她去世的时候,我年纪小得很,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杜寒江唯唯诺诺,仿佛也有几分感慨,道: “三姨娘去世的时候,只比我大上几岁。她倒真是个好人。” 杜兰若哼了一声,道: “大哥,我听说,三姨娘跳井的时候,家里的当铺生意,快支持不下去了。倒是三姨娘这一死,生意顿时兴隆起来,日进斗金,这才有了我们家现在的场面,是不是?” 杜寒江沉默了半晌,方才“嗯”了一声。只听杜兰若悠悠闲闲道: “现在想起来,我其实可以理解他。若不是他下了这手,我们哥儿俩也不会锦衣玉食,享受了这么些年,你说是不是?” 杜寒江仍是沉默。杜兰若话题一转,问: “大哥,四姨娘去世的时候,我是真的年纪小,完全没有印象了。听说你在我出生以后不久,得了疯病。可是四姨娘这一死,你的疯病也就好了,是不是?” 杜寒江嘿嘿一笑,半晌无言。只听杜兰若慢悠悠地,接着问道: “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大哥,你在娘生我难产去世以后,就得了疯病,就像我之前一样。” “你总说,你在梦里看到一个红衣的女鬼,在向你索命。” “大哥,你那时,究竟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