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僧灵罗只觉得被子夜歌一双眼睛看入心底,又听他这般问,忽然脑中轰的一声,嗡嗡作响,脸颊烧得通红。那子夜歌扑哧一笑,伸出手指在僧灵罗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捂嘴笑道: “我还只道是什么道学君子……却原来也是个多情种子!” 子夜歌乐不可支,一双多情俊眼在僧灵罗脸上逡巡了一回,摇了摇头,转身一笑走开了。僧灵罗懵懵怔怔,也不再跟上去,慢慢走出戏院来。他胡乱找家客栈投宿了,打坐了一回,念了四五遍清心诀,方才慢慢凝聚了心神。他又将子夜歌说的话在心里细细咀嚼了一遍,自问: “我可与人花前月下?” 那夜狮子楼中,七宝莲华,锦鲤如梭,水面如镜,那少年靠在自己身侧,两人面目映在水中,如朗月芙蓉。 “我可与人耳鬓厮磨?” 那夜荒山废庙,青灯古佛,那人一身红衣,乌发如瀑,姣如好女,软软偎在自己怀里,在耳旁轻轻惑道,只求一夕欢爱。 “你可与人轻怜蜜爱?” 黑暗中,那畜生衔了一块蜜饯,偷渡到自己嘴里,呵气如兰,口唇如蜜,四体交投,缠绵悱恻。 “你可与人诉说衷肠?” 那狐狸一双断掌,伏在自己膝头,泪流如注,诉说心中恐惧。他又何尝不曾对那畜生讲述自己年少之事,那畜生却抬起一双幽黑眼睛,盯着自己,道,要将那害怕的少年,装在心里。 僧灵罗猛地起身,推倒室中桌椅器具,将桌上的灯烛盘盏挥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双目赤血,五内如狂。 幻象!皆是幻象! 我乃逍遥灵寺十四代弟子,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怎能堕入情窟!更何况那狐狸不过一介妖畜,离成人尚有余地,何况成佛!若我因那狐狸废了一身清修,入了尘罔,坠入轮回五苦,岂不可悲可笑?我——我——我—— 僧灵罗使劲摇摇头,将那少年微微噙笑的面孔逐出脑海,内心渐渐空灵,他想—— 人妖有别。 佛魔殊途。 无情无欲。 心如死灰。 方是正道。 僧灵罗打坐了一夜,自觉到了莲花妙境,功力比寻常又更进境一层,十分得意。他心想,难怪道德经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那戏班极尽声色之娱,挑逗无知蠢众心中一点痴缠欲念,与邪教魔物,有什么区别?那沉迷于子夜歌美色的,费尽金银功夫,不过贪图一点皮肤相亲、耳目相交的虚妄爱意,真是十分糊涂可笑。 僧灵罗走出客栈,心想,就算那玉横陈与海棠春毫无瓜葛,我也要看看子夜歌是如何媚惑世人的,须抓了他一点自相颠倒、口是心非的把柄,揭了他这张虚伪假面,劝他向佛向善,方才不韪我普度济世的初心。 僧灵罗来到昨日剧院的门口,却见水牌早已撤下,亦不见昨日敲锣打鼓吸引过客的伙计,那剧院的大门也是紧紧关闭。他心中奇怪,便亲自敲门,询问剧院老板情况。原来子夜歌拿定了主意要去清平城,竟连夜结了账,嘱咐海棠春上下收拾了东西,一大早便匆匆离去了。僧灵罗打听得清平城所在,便亦随着一路追了过去。 他脚程甚快,刚过午时,便在官道边上看见一家茶棚。棚外的树荫下停着几辆马车,棚下坐着十几个人,当中一人甚是风流醒目,正是子夜歌。那子夜歌见了僧灵罗,认出他来,微微诧异,却略有所悟,翩然一笑,朝他举了举手中茶杯,算是招呼。 僧灵罗在一旁的桌子坐下,要了一壶茶,几个馒头,用热茶泡着馒头吃。那子夜歌瞧见,摇了摇头,嗤笑了一声。僧灵罗心无旁骛,正低头吃得津津有味,却听得一阵马蹄声从官道上传来,不多时,木桌被人猛地一拍,一把硕大的佩剑被拍在了桌上。那剑身用皮套裹住,套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金貔貅,一个八卦盘。握剑的手指节粗大,骨瘦嶙峋,青筋凸起,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僧灵罗抬起头,见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踢了踢凳子,在自己面前坐下,也不跟自己打招呼,对小二呵斥道: “眼睛瞎了吗,看见大爷来了还不招呼?” 那小二见他凶神恶煞,也不敢怠慢,拿了一壶茶匆匆过来,堆起笑脸连赔不是。那男子骂骂咧咧,将那小二先是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也不客气,点了半只烧鸡,要了七八只大肉包子,又要了一碟果子。待那小二唯唯诺诺去了,男子又从腰间拿了个葫芦出来,打开塞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僧灵罗坐在对面,只闻得一阵酒香扑鼻。 一旁海棠春的人,见这男子形容举止粗鲁豪迈,一顿午饭便吃了这么多,又是喝酒又是吃肉,便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连子夜歌也忍不住好奇,频频往这边观看。那男子抬头见了子夜歌的容貌,亦是一惊,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仿佛打量一个绝色美女一般。子夜歌仿佛习以为常,并不以为侮,亦朝男人笑了笑。 只消得片刻,小二便端了半只冷的手撕鸡,一大盘子包子,和一碟果子,放到男人面前,又走开去替男人喂马。那男人用手抓着鸡肉,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掰下一个鸡翅,丢到僧灵罗碗里。僧灵罗心中暗念弥陀佛,摇摇头,对那男人道: “多谢好意了,只是我自幼体弱,吃不得荤,只能辜负阁下盛情了。” 那男子哼了一声,从僧灵罗碗里拿回那条鸡翅,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道: “是不是个男人?连油荤都不吃……” 僧灵罗苦笑一下,将油碗拿到一边,用茶水涮了涮,继续慢条斯理地掰着剩下的馒头吃。却听不远处一人打了个呵欠,从马车上走下来。僧灵罗回头一看,正是方红叶,一脸睡眼惺忪,走到子夜歌身边,拿着子夜歌的杯子喝了口茶。子夜歌盛了碗面,递给方红叶。方红叶吃了几口,却注意到僧灵罗同桌的男人,看了看他桌上的巨剑和剑身上的金貔貅、八卦盘,奇道: “怎么千金一剑萧复来,会出现在这种荒村野地里?” 萧复来闻听此言,挑了挑眉,朝方红叶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 “想不到这种地方,倒也有识得我萧某的朋友。” 子夜歌十分好奇,便问方红叶: “千金一剑?这姓萧的是什么来历?” 方红叶唏哩呼噜地吃着碗里的面条,又喝了口茶,悠悠道: “名满天下、黑白两道通吃的萧复来,谁会不认识?金貔貅招四方钱财,八卦盘破神鬼之力,九天狂剑杀人杀贼杀妖杀魔,只求一个字——钱。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磨。鬼不一定能帮你推磨,但只要有足够的钱,你一定能请到萧复来帮你杀人。” 子夜歌闻听,眼睛一亮,便看向那萧复来。萧复来哈哈大笑,朗声道: “这话说的不对。” “哦,不对?” “我萧复来不仅爱财,也爱美人——若是美人叫我杀人,我也是杀的。” 子夜歌朝一旁的小二招了招手,不一会儿,那小二又端了半只鸡给萧复来,道: “这是那边的夜公子请的,还说今天客官这顿饭,他也顺便请了。” 萧复来倒也不客气,朝子夜歌点了点头,便算是谢过了。不一会儿,海棠春的人便起身准备收拾上路,那子夜歌趁机走到萧若元身边,问: “敢问萧大侠此行,从何处来,去往何处?” 那萧复来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子夜歌,轻佻地笑笑: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萧某一向孤身飘萍,居无定所。若是夜公子有好的去处,邀请萧某同往,萧某绝不推辞。” 子夜歌微微一笑,将一只白得发亮的柔荑放在萧复来青筋突出的大掌上,娇声道: “我们戏班要去清平城,就在两百里地以外。萧大侠可愿同行?” 萧复来顺势拿起那只柔荑,放在油嘴边亲了亲,挑着眼睛看子夜歌: “清平城倒也去得。只是你们人多货重,走得太慢,我不耐烦。我先到清平城等你——可莫骗我。” 他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 “素来骗我的人,都被我剖了心肝下酒吃——美人的心肝脆得很,尤其好吃。” 那子夜歌笑了笑,径自去了。萧复来将桌上的汤汤水水风卷残云吃得精光,也纵马而去。僧灵罗见萧复来骑着马,与子夜歌的马车并行了一阵,两人又说了些什么,萧复来将坐骑一夹,那马扬尘而去,再无踪影。 僧灵罗跟着海棠春的车队,停停走走,行了数日,终于到得清平城中。这清平城虽不大,却繁华得很,路上的少年少女皆涂脂抹粉,衣饰妆容争奇斗艳。且城中之人极爱戏文词曲,走在路上,连行人小贩都能哼上两句,小小一座城中倒有七八家戏院。那海棠春在城中一家“相思露”的戏院里驻下,不多时便写出水牌来,仍旧是子夜歌挑梁唱的那几出大戏。 僧灵罗见海棠春定下开戏的日子,在三日之后,便在附近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百无聊赖。他打了一回坐,等到华灯初上,便推开窗朝街上望去。只见小小一个清平城,不远处的酒楼里,掷骰划拳的,欢声笑语;青石小道的两侧,俱是高楼画阁,窗外挂着鲜花和颜色缤纷的灯笼,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几家戏院门外,已是人声鼎沸,那出了名的小生花旦迟迟到场,从人群里经过,围观的人群便爆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僧灵罗摇摇头,心想,清平盛世,浮靡百态,人生似此,实在无聊。他正要关窗,却见楼下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穿着一袭暗红色的斗篷,匆匆沿着墙根走了过去。僧灵罗心想,子夜歌今天不开戏,这么偷偷摸摸地要去做什么?莫非和玉横陈有什么关系吗?他心生警觉,便匆匆下楼,遥遥跟在那子夜歌身后。 只见那子夜歌仿佛对城中地形颇为熟悉,绕来绕去,走入一条小巷,来到一栋小楼之下。子夜歌绕到楼后,咳了两声,见无人应答,便伸手一推,竟将那门推开,径自入内。过了一会儿,楼上灯光亮起,依稀将子夜歌和另一个人的身影投在窗帘上。 僧灵罗推了推那后门,见已被栓上,便捏了个穿墙诀,走入楼里。他左右观望了一下,见楼下瞿静无人,便轻轻蹑足上楼。楼上是一条走廊,并未点灯,黑黢黢的,只有些许灯光从门缝里投射出来。走廊两侧有三四个房间,只听最靠近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子夜歌和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僧灵罗垫着脚轻轻走过去,又捏了个消音诀,令自己周身两尺内的声响无法传出。他从门缝往里看了看,见子夜歌正跪在一人身前品箫——那人又高又瘦,满面戾气,正是千金一剑萧复来。 僧灵罗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背后微微掌风传来,心知有人偷袭,便在指尖聚了一分明真诀灵力,又拈了一个定身诀,回头便向来人点去。 那人身形极其迅疾,一掌已拍到僧灵罗面前。从门缝里透出来的淡淡灯光照在那人脸上,僧灵罗心下大惊,手上微抖,一指便戳歪了去: “阿九,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