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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们面前的黑暗,就是虚空?”

    百里临江听得懵懵懂懂,却一脸神往,忍不住朝面前的冰冷黑暗伸出手。却听那遥远深邃的所在传来隐隐的怒吼,仿佛来源于某种非人间的所在,又像是来自某种奇异庞大的怪兽。

    “老温,那是什么东西?”

    温别庄看着面前的青年人,微微而笑,心底不由得升出一股奇异的情感。他受了三十三天十年烈火烧身,终于突破极限修得残阳神功,心态却愈发古怪狂傲,将凡夫俗子当成泥豕刍狗。眼前这小子学识不济武功不济,偏偏胆色奇大,教给他的东西他一并受着,却又对面前的未知事物充满了本能的好奇。温别庄心想,难怪当年天火神尊青玉案武功冠绝天下,却偏要亲手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于蓦然调教成武林高手,令其挫败寒潭幽堡的圣女凤瑶池,又狂热地爱上了她。原来人到了一定境界,便高处不胜寒,而名师得遇高徒,如良匠识得美玉,其中销魂滋味不可言传。

    温别庄垂下了眼睫,心想,他才不会犯青玉案的错误。他才不会爱上这个傻瓜。

    “虚空在宇宙混沌之外,掌管宇宙混沌的,便是凶兽穷奇——你曾在怀璧山庄听过它的怒吼。三百年了,距离上次穷奇现世以来,已经过了三百年,久得世人已经忘记了它的样子,终日沉迷在自己眼前的蝇头虚利里,忘记这个世界,迟早会有一天分崩离析。”

    百里临江想起那日在怀璧山庄,崩裂的天空中虚空乍现,宛如千亿年的星河在其中流转。巨大的黄钟在空中敲击,昆仑弟子低沉的念诵。

    然而他此刻亲自站在虚空之中,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来得比任何时候都刻骨铭心。百里临江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只觉得皮肤的每根毛孔都绽开着,像是浑身的血液随时会奔涌而出——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强烈的冲动——

    仿佛穷奇异兽正在躁动——

    在散发讯号——

    在召唤——

    百里临江猛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温别庄,却见那人苍白如玉的面颊上似笑非笑。那人垂着眼睫,像是有着无边的落寞,又像是看透了黑暗里的东西,幽幽道:

    “究竟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如果穷奇灭世,将世上所有的人吞没,无论是好人或者坏人,没有了什么绝世武功和争名夺利——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一些?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百里临江心中一动。面前这妖人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是在某个角落里,却又隐藏着某种黑暗忧伤的东西,甚至比这虚空更令人绝望的东西。百里临江只觉得心脏砰砰跳动,只要他稍有不慎,就可能随时被卷入身后的黑暗中被异兽穷奇吞没,而眼前的这妖人,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可以令自己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于是他轻轻走上前半步,凑上去,轻轻吻上那人冰冷的嘴唇。

    那人显然一愣。

    百里临江并没有退开,反而轻轻揽住那人的肩膀,加深了这个吻。他睁着眼睛,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子来回打转,像是在审视自己。但逐渐的,那人的嘴唇松软下来,一条温软的舌滑进百里临江的口腔,轻轻吸吮着他的舌头,打乱了他的呼吸。

    半晌,那人轻轻嗤了一声,似乎觉得好笑:

    “真是个奇怪的小子——你不害怕?”

    害怕?——百里临江打了个哆嗦,他当然害怕。然而那虚空黑暗之中的怒吼里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一种令他血液澎湃的东西。但百里临江不愿多说,见面前那人的黑色眸子里寒光渐褪,又变成平日里那种犀利嘲讽的态度,便轻轻退开。

    温别庄的一对乌黑眼珠转了转,瞧着百里临江,点点头:

    “你当日第一次见到本座,便丝毫不惧——这点本座极为欣赏,是世间难得的美玉良才。”

    百里临江忍不住腹诽——那分明是你这老妖装成柔弱少女引小爷我上当。不过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温别庄伸出一对纤纤素手,握住百里临江粗壮的手腕。心猿锁的黄金细丝从皮肤里钻出来,已经习以为常不觉痛苦。百里临江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心猿锁和温别庄手腕上的黄金锁链交缠在一起,喉头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

    “心猿锁为混沌之火汇聚炎阳剑所化,残留了上古灵力。不过是道家筑基的心法,但若以该心法为基,借以心猿锁的千变万化,再糅合残阳神功的功力,便可天下无敌。本座刚才露的一手,不过是残阳神功之中的雁阵惊寒,便可与修到六层天火神功的小司空打个平手,若是使出了顶级的绝招残阳如血,便可达到屏山填海天地同灭的效果。修习残阳神功对人体耗损极大,若天生纯阳正脉,便是修习该神功的绝佳材料。本座已居宗主之位六十年,一直苦苦寻觅接班人未果。虽然残阳道为正道所不容,却是制衡天地清浊二气的关键所在,不可使群魔无主,亦不可所托非人。”

    那人轻轻抚摸着百里临江的脸颊,语声温柔,似哄似骗:

    “叫本座一声师父。本座教你登上极乐。”

    百里临江十分疑惑:

    “可是——我要极乐做什么?”

    温别庄轻轻喟叹一声,走到一旁不再回答。百里临江却走到两个光球旁边,朝每个光球各伸出一只手,屏气凝神,似乎在抓取什么。温别庄不由得奇怪:

    “你在做什么?”

    百里临江鼓着腮帮子,似乎用尽全力:

    “老温你不是说这是世界分崩离析造成的虚空吗?我试试看,看能不能把分崩了的世界碎片,给拽到一起拼起来。”

    温别庄冷笑着看百里临江拽了半日,两个光球却一动不动,见青年丧气地一屁股坐下,不由得出言嘲笑:

    “怎么样?愚公移山还能坚持几十年呢,这么快就放弃了?”

    百里临江被他日常嘲讽得习惯了,也不以为意,挠了挠头:

    “老温,你说的那个什么残阳神功,能修补好这些虚空吗?”

    青年显然觉得这个点子绝妙,双眼放光:

    “要是能修补好这些虚空,是不是穷奇就不会吞没这个世界啦?”

    温别庄冷冷看着面前的青年,恨铁不成钢:

    “人人修仙都只想要自己长生不死,这个世界就算碎成了齑粉,又关你什么事?”

    “那可不成。这个世界可不能就这么碎成齑粉了。小爷我还没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还没娶个大屁股的媳妇儿生小子,还没找到师父他老人家好生孝敬伺候,还没把通和春的老板吊起来打一顿板子,再让他给小爷做芋头糕——”

    百里临江说着,自己也为自己的没头没脑觉得好笑,甩了甩手:

    “算了,鬼才要吃他家的芋头糕。等出去了我亲自下厨——老温,你是没有口福,我做的芋头糕可好吃啦!”

    “那要是本座说,残阳神功的确有撼山动海之能,没准真的能像你说的一样,修补好这些虚空呢?”

    温别庄心想,没错,顶层的残阳神功的确有这种能力——如果再加上三十三天混沌之火中煅铸了六十年的炎阳剑,也许真的可以和穷奇异兽进行抗衡。可是若要到了那种地步,只怕你自己也没了小命——若非如此,本座自己就可以解决怀璧山庄那堆废墟里的麻烦,哪里会费尽周折跑到这个含光寺来找什么大相狮子吼?想到这里,那妖人嘻嘻笑:

    “所以,你愿意跟本座学吗?”

    百里临江也不是傻子,知道那妖人不过哄自己喊他一声师父。然而那妖人却并不咄咄逼人,走到其中一个光球旁边,像是赏玩一般用手指轻轻点点: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你和本座在这虚空里浪费时间,也不知道含光寺变成什么样子了。你说,我们要是一直在虚空里乱走,走到混沌世界的边界,能回到过去的世界吗?”

    百里临江一拍脑袋:

    “哎呀,也不知道于嫣然和昆仑青晓被吹到哪里去了?于嫣然没有武功,青晓又受了伤……他们该不会掉进虚空里,被穷奇吃掉了吧?”

    青年想了想,有点颓然:

    “要是我的武功再高一点就好了。”

    可是武功高了,免不了又要杀人。百里临江挠了挠头,为未来成为大侠的自己作出的杀伐决断犹疑不决,却见温别庄一抬腿,走进其中一个光球里。他不敢久留,便也忙忙跟了进去。

    光球之中却是一派自然天光,原来二人竟已回到了城中,遥遥可见远处的含光佛塔。百里临江恍然大悟,原来这虚空虽然是世界的破碎,但也无形之中变成了连接不同地方的一种通道——他想起幼时在学堂边,听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吟诵“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心想,若是能将世界的尽头连接在一起,让所有人心中所想,便能见到自己的梦中人,该有多好。

    百里临江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却见温别庄猛地停下了脚步,原来二人来到了一所院子外。那院墙上的裂缝横七竖八,墙头长满了野草,屋檐的瓦片也破烂不堪,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院子里却传来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仿佛夫妻二人吵架:

    “我求求你不要再喝了……你一喝就要打我……我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

    院中响起了重重的拳脚声和女人的悲戚声。只听男人醉态的粗声粗气道:

    “你是老子的老婆,老子怎么打不得?天下做女人的,就是要懂得伺候人,就是要懂得被男人打……”

    只听又是重重的几下拳脚,那女人呜咽道:

    “我伺候你是我的命……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我?”

    “你没做错?你那个老子倒是乖觉得很,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做生意赔本,就把你这个赔钱货赔给我……自从娶了你这个倒霉货,老子的生意也做不起来,去赌场输得一干二净……老子看你就是天生的扫把星,克夫命……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服气是不是?”

    女人一边哭着,一边连声说不是。只听那男人又说:

    “老子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看着老子……隔壁的范家老二长得人物标志,你看上了他是不是?你们奸夫淫妇合伙起来,要谋害亲夫……老子今天就先打死了你,免得回头你拈花惹草,给老子戴绿帽子……”

    那女人极力申辩:

    “我不过是前天出门摔了一跤,范家二哥扶了我一下……你不要冤枉好人……”

    “好人?一个女人,一个小白脸,什么好人?……你这个淫妇,生儿子又生不出来,生出来一个赔钱货女儿,跟你一般的下贱……老子已经跟牡丹阁的龟公谈好了,把你女儿卖给牡丹阁抵钱……”

    那女人惊得声嘶力竭:

    “那是你的亲女儿啊,小小年纪你怎么忍心卖了她?”

    “赔钱货能有什么用?再养个几年嫁出去当小老婆,不也是收钱卖给别人家?早卖早拿钱,还省了自家操心要多张嘴吃饭……你那女儿生得和你一般狐媚相,卖给妓院真是便宜大发了……老子因为你这个扫把星,连养小老婆的钱都没有……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都是要卖给妓院的,不如老子现在就奸了她,省得外人给她破瓜……”

    百里临江听得怒从心起,不自觉就结了个九宫遁形印,想也不想便穿墙而入。只听得房中妇人苦苦哀求,男子打骂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十二三岁、扎着小辫的女孩站在老树下,歪着头看百里临江和温别庄,似乎丝毫不感到惊讶:

    “你们是来把我卖到妓院的吗?”

    百里临江连连摇头。他指着房中想说,自己是来帮忙阻拦男子的,却笨嘴拙舌,想不出如何解释自己不请自来穿墙而入,以及随后而来的温别庄究竟是谁。却见那小女孩客客气气递过一把刀,刀柄冲着百里临江,眼睛一眨不眨,平心静气道:

    “那你们能帮我杀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