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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天

    “江儿……”

    嘶哑幽怨的女音在耳边轻轻响起,百里临江却觉得眼皮沉重,仿佛跌入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里。梦里那个女音在他耳边低低地唱,不时轻笑两声,仿佛渐渐陷入癫狂:

    “兔子一对耳尖尖,生个阿宝是儿郎。

    “儿郎长成骑竹马,学弄青梅绕阶窗。

    “窗边佳人学鼓瑟,悔送夫婿上河梁。

    “生个阿宝谁探问,是个儿郎是女郎?”

    百里临江觉得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那个嘶哑又哀怨的女声痴痴地问:

    “生个阿宝——谁知道我的阿宝,未来是儿郎,还是女郎?”

    忽然,那个女声变得尖利而迫切:

    “一定是儿郎,一定是儿郎!只有是个儿郎,才能替娘杀了那人,替阿娘报仇,江儿你记住——”

    百里临江头痛欲裂,却听见一个细细抽泣的声音在耳边变得愈来愈清晰。他奇怪地心想,自己这是在哪儿,忽然记忆猛地涌进脑海里——

    数丈高的木柱,曝晒的烈日,干涸的鲜血,嘶鸣的骏马——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百里临江猛地从睡梦中坐起身,却觉得右肩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等眼前那片油脂一样的雾翳散去,方才看清自己躺在一间幽暗的石室里,一个少女扑了上来,眼睛哭得像桃子一般:

    “师父您终于醒了!”

    百里临江看着百里冰,立时想起一人来,心脏猛地抽动:

    “这是哪里?”

    百里冰擦了擦眼泪,仿佛不知该不该说出实情,半晌方才怯怯道:

    “是师公带我们回来的。这里是三十三天。”

    三十三天!

    那夜囚牢里发生的一切犹如历历在目,百里临江耳中仿佛仍然听得见那人带笑说出的每一个字。心口像是被人猛地刺了一刀,青年吐出一口血,看着右肩处的空洞袖口微微一愣,用疼痛的左臂支撑起身体,恨不能立时逃离此地:

    “师公?什么师公?你哪里来的师公?冰儿,我们走,离开这里!”

    “师父,您的伤还没有好,我们要去哪里?您先休息,把药喝了好不好?”

    “喝药?不,这里是三十三天。和那妖人有关系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和他有关系的东西,我就算是死了,半点也不会碰!”

    石室的门砰地打开,那人立在门口,目光朝百里冰手中的药碗轻轻一扫,又落在百里临江身上。青年与那人目光相撞,只觉得心神巨震,内伤顿时发作,便又坐回榻上动弹不得。那人施施然走过来,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替青年整理衣领,又替他抹去唇边溢出来的鲜血,柔声道:

    “本座以前也不是没教过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便不可乱动,怎地这般不小心?”

    那人冰凉的纤指在百里临江唇上滑过,仿佛最温柔的情人抚摸一般。青年心中一动,随即忍不住冷笑:

    “温宗主,你又何必惺惺作态?百里临江此刻已同废人一般,对阁下毫无用处,也被昆仑弃若敝履,再非阁下眼中钉肉中刺。请阁下高抬贵手,放我出三十三天,从此你我一别两宽——”

    那人纤眉微微一蹙,沉声道:

    “一别两宽?本座千辛万苦救了你,你要到哪里去?”

    百里临江心下大悟,这妖人从来不做亏本买卖,救了自己必有所图。只是自己此刻当下断了一臂,残阳神功再无法施展,且听霜剑已回到这妖人手里,自己对他再无增益。青年低头思虑了数遍,干脆闭上眼睛伸直脖子,打算一了百了:

    “也罢,昆仑三思要了我的一条手臂。温宗主你数次救我,又授我残阳神功,我这条命让你拿去——”

    那人轻轻笑了起来。

    百里临江睁开眼睛,却见那人从百里冰手里接过药碗,尝了尝汤药的温度,又催动功力加热,直至褐色的药汁散发出微微的热气来。那人递了一勺汤药到青年嘴边,见青年咬牙不肯饮,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微微转动:

    “你大可放心,这药是冰儿亲手煎的,对你身体大有补益。”

    百里临江想起那味“神仙饮”,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苦涩道:

    “温宗主你德高望重,既然你说这药中无毒,自然所言非虚。只是无功不受禄,在下实在不敢消受三十三天的东西——”

    见青年只是执拗不肯服药,那妖人也不敢勉强,转了转眼珠,道:

    “那你可曾记得,本座替你出手救了婢女莺歌,你曾答应本座,欠了本座一个条件——”

    百里临江心中一惊,暗想这妖人怎么突然此时旧事重提,谈起条件来了。青年浑身寒毛倒竖,心想既然这妖人拿旧事威胁,不知他还有多少恐怖手段等着折磨自己,可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眼下自己再无牵挂,便闭上眼睛扬着脖子狠心道:

    “小爷答应过的决不食言。你要小爷做什么,只要是不亏欠良心的事情,尽管招呼便是——”

    那人轻轻一笑,手中的瓷勺便凑到百里临江的唇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余温:

    “张开嘴巴。”

    百里临江愣了。

    青年不由自主按照那人命令微微打开嘴巴,却又在脑子里盘算着无数个问题,连吞咽也忘了,灌入口腔的药汁倒有一半淌了出来。那人微微叹气,似有几分不耐烦,干脆自己饮了一口苦药,便将一对柔软的嘴唇递了上来。为了防止青年再将药吐出,那妖人按着青年的后脑勺不许逃脱,令二人嘴唇紧密贴合,一直到青年猛地将药汁吞入腹中。

    奇苦无比的药汁中混合着那人独有的奇异香气,百里临江胸中扬起一股淡淡的涟漪,随之便是记忆铺天盖地引发的剧痛。他猛地推开温别庄,却见那人眉头轻蹙,像是触动了伤口的疼痛。百里冰在旁边轻轻“呀”了一声,随即小声解释道:

    “师公他——啊不,温宗主那日为了救师父,与昆仑交手,又添了许多新伤……”

    百里冰看了看百里临江,又看了看温别庄,小心翼翼加了一句:

    “那日温宗主抱着师父回来,新伤和旧伤混在一起,都快变成血人了……”

    百里临江一愣,心知就算温别庄恢复了功力,单枪匹马从昆仑剑阵中救出自己,必然也经历了一番苦斗。青年心中犹疑不定,暗想这妖人既然恨透了自己,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妖人,见那人一对乌溜溜的眼珠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忽然恍然大悟,这妖人本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既然甘受酷刑也要骗自己盗出听霜剑、在三思道人面前挑拨离间,便也可以带伤救出自己。想到这里,青年的心更加冷了下去,苦笑道:

    “温宗主如此救命之恩,百里临江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道温宗主要如何讨要酬劳?在下身无长物,只有这条烂命——”

    那妖人喂了最后一勺药汁,把碗递给百里冰,使了个眼色令少女出去。那妖人轻轻搂着百里临江的腰身,抚着他的断臂,在青年耳边轻轻吐气:

    “你这般说话,必然还是在责怪本座——”

    百里临江像看待疯子一般看那妖人:

    “责怪?在下何德何能,怎么敢责怪堂堂残阳道宗主?在下盲目轻信,受三思道人之骗刺伤了温宗主,本就是在下的过错;偏偏在下又耳目愚钝,误以为温宗主真的武功全失,拼死盗出听霜剑,令昆仑上下视在下为魔教妖徒。在下不能辨正邪,不能分忠义,甚至连谁对在下好谁对在下坏都分不出,在下只怪自己是天下最愚蠢的——”

    话音未落,那人的嘴唇便凑了上来,激烈地吻着百里临江。那人唇中奇异的香气涌入青年的口腔,一股热气从青年丹田蔓延开,一直攀爬上他的脊柱。然而空荡荡的右臂袖管提醒着青年发生过的一切——

    一滴眼泪沿着百里临江的眼角滑落。

    “本座知道你恨极了本座,这倒无妨。本座要的本就是你的一颗心,要它十成十在本座身上——至于是恨,还是爱,本座并不在乎。如今昆仑已将你逐出门派,你从此便是我三十三天门人。本座种在你体内的心猿锁威力强大,能令人不死,腐骨重生,只要你跟着本座好好修行,重生一条新的右臂并非难事。”

    百里临江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魔教妖人。因为有逆天改命的功力,所以对恨和爱一视同仁;因为有令断肢重生的力量,所以就算颠倒黑白、令昆仑上下对自己重刑加身,也可以做到一笔带过。青年苦涩地看着面前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脑海中浮现往昔无数次的亲密缠绵,心想,自己怎么从来没发觉呢,这张美得不似凡俗的脸蛋下,竟然隐藏着这样一只怪物?

    那妖人似乎对百里临江的内心波澜不以为意,轻轻搂着青年的腰身,将功力徐徐渡过来。百里临江见那人的眉头轻蹙,知那妖人必然伤口未愈,向自己传功便有些吃力。青年便愈发觉得荒谬,心想,若不是这妖人,自己也不至于断了一臂,可又偏偏是这人,受了伤也要救治自己。

    百里临江心中无数个念头来回涌动。那人传功已毕,见青年不再说话,便亲了亲他的鼻尖,轻轻走了出去。

    百里临江体内心猿锁不住游走,只觉得右臂伤口处又酥又麻,药力一起,便渐渐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却听得百里冰在床前轻轻抽泣,青年睁开眼睛,拍了拍少女的手臂:

    “傻孩子,哭什么?”

    “师父,冰儿是不是生来不详之人?”

    百里临江皱了皱眉头:

    “胡说。你这孩子从哪里听来的胡话?”

    “以往冰儿跟着阿娘,那男人将阿娘折磨得生不如死……冰儿跟着师父,可是如今,连师父也——”

    百里临江睡得迷迷糊糊,却一下子清醒过来:

    “冰儿,不许胡思乱想。师父受伤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不许为了此事自责。”

    百里临江心中不免焦虑,暗想百里冰这丫头拜了自己做师父,自己没有教她多少武功和读书写字,反而害得面前少女因为自己受伤而自责。青年想起此地是三十三天,虽然看在温别庄的份上,百里冰在此不至于遭到恶徒骚扰,但自己重伤无力护她,孤身少女在此久待并非益事。

    想到这里,百里临江心中便生出许多勇气,暗想就算自己有心颓丧下去,为了冰儿缘故也绝不可轻易言废。他便问少女:

    “我们来三十三天可有些日子了?你可知道出去的路径?”

    百里冰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冰儿有时候跟着契奴在谷中行走,知道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小路,可是师父您受了这么重的伤——”

    百里临江摇摇头:

    “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何况喝了冰儿熬的药,师父已经好多了。你去休息一会儿,准备些药和吃的,我们等到夜深了一起逃出去。”

    子夜。

    山谷的密林中弥漫着重重的雾,不透一丝风。潮湿的夜空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星,只有半轮被浓云掩映的月。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密林中步行。

    百里临江扶着百里冰,勉力支撑自己在及膝高的野草中艰难跋涉。断臂的伤口处虽然没有流血,却锥心刺骨地疼。青年咬紧牙关,不愿少女为自己产生半点担心。

    “师父,等我们出了三十三天,接下来去哪里?”

    百里临江一愣。他只想着离三十三天越远越好,却没想过从这里出去,接下来去哪里。回老家吗?可是老家在昆仑山下,那是他此刻最想远离的地方。青年摇摇头,把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赶出去:

    “师父也不知道。天下这么大,一定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少女虽然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害怕,却鼓足勇气点点头:

    “嗯,师父去哪儿,冰儿就去哪儿。我们平时就找个没有人的山谷结庐而居,到了初一十五,我们就去镇子上赶集。到时候师父给人算命,冰儿帮人看病——我们一定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百里临江被少女的想法感染,沉重的脚步也带上了几分轻快。他竖起耳朵,仿佛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不安——

    在密林深处,狼开始嚎叫了——

    “不好,冰儿快走!”

    几乎是下意识的,百里临江将百里冰推了出去。少女踉踉跄跄跌出几步,想回身扶自己师父,却被青年猛地挥手,撕心裂肺地厉声喝道:

    “冰儿快逃,不要管师父!你要自己好好活着,师父等你来救我!”

    少女惊慌失措地回头,几乎是刹那间,少女的眸子里便读懂了百里临江的意愿。她见识过温别庄的怒火,知道如果二人逃亡被发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如若两个人同时沦陷在三十三天,今生今世便再无解脱的可能,但是若有一人逃脱,那么留下来的那个人至少还存有希望——

    少女抿着嘴,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决绝和痛苦,转身朝密林外快步跑去!

    一双纤盈的步履,每一步都将粗粝的野草踏得粉碎,来到百里临江的面前。

    远方的狼仍在嚎叫着——

    百里临江抬起头。皎洁的圆月从云层深处探出,耀眼的银色月光洒在那人如美玉一般的脸上。那人表情看不出半点涟漪,半蹲下身体,轻轻捏着青年的下巴,柔声道:

    “本座说了,本座要的人,须得全心全意属于本座,少了一分都不行——

    “江儿,你如此行色匆匆,究竟想逃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