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兽
“爹,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不然就算你带我出去我也不得安心,我想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想知道我应该如何应对,而不是一味在你庇佑下逃避。”周清舒恳切地说道,言谈间全然是个成熟的人,丝毫不像三四岁的小孩。 或许是再也瞒不下去,又或许是被周清舒说动,周元背手在屋里踱步一圈,看了看窗外,小心将窗户放下,才走回到书案旁拉着周清舒坐到了一起。 “我本想等你再过一年再说,不过既然你已经问起来,也迟早都要去面对,为父就告诉你。但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周元的儿子,你都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周清舒见父亲面色凝重,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认真听着。 “你的生父,是本县前任县丞陈章,他在四年前的大火中与你生母一起丧生,这件事我与你说过。不过我没说的是……你生母,其实是一个欲兽。” “欲兽?欲兽是什么?” 周清舒愣住,他一直住在院子里,看的书都是圣贤文章,根本没听过见过欲兽这个词,邵氏父女也从没跟他讲过,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欲兽,相传是宣正年一支船队从海上某个岛屿带来的,和我们不太一样,雌雄一体,生育成长都很快,寿命仅有三十载。前朝年间欲兽曾遍布四海,因其性力强盛被人们当成玩物,也有欲兽商专门贩卖欲兽获取暴利。后来,北文帝下令诛杀欲兽以正风气,民间也不许豢养欲兽,所以现在已经很少见到欲兽了。”周元艰难地说完这些和欲兽相关的事情,几乎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他不知道周清舒听了这些会有何反应,但无论什么反应都一定会让他难过。 周清舒沉默半响,却没有周元预想的那样情绪动荡,只是有些消沉。 “所以,我是人和欲兽所生之子,也是雌雄一体,仅能活三十载,是吗?”周清舒轻声问。 “嗯,而且……欲兽五龄成熟,成熟后就会发情,身体出现淫记。淫记散播欲素,周围的人都会被欲素影响以致乱性,这才是你今后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周元说完终于敢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若是想做人,就必须学会克制,学会隐藏,决不能让人发现你的身份,更不能让欲望牵制你。虽短短三十载,你却要活的比任何人都累,明白吗?” 周清舒倒吸一口冷气,万万没想到要面对的竟然是这样的难题,不禁害怕起来。 “我……我该如何做?”周清舒声音有些颤抖。 “五龄后,你如果感觉到不对就要立刻远离所有人,等淫记消失再回来。我也在研制助你克制淫记的药物,只是你现在还未到年龄,不能试药。其余时间便是不要让外人看到你的身体,尤其是出格行为,这点谨记。”周元说。 “是,我记住了。” 周清舒垂下头,左臂撑着桌案,只觉呼吸艰难,胸口像堵了块石头般喘不过气,甚至有些眩晕。 “清舒,我从未将你当欲兽看待,你也不要觉得欲兽和人有高低区别。你是个天才,是对北国有用之才,千万别低估自己陷入泥沼。今后有任何事咱们一家人都会陪你度过去,老邵和婉儿也是一样,你不用太担心了。”周元拍了拍周清舒瘦弱的肩膀,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婉儿姐……也知道?”周清舒恍惚地望向父亲,眼中渐渐溢出泪水,“原来,你们都知道……” “清舒!” 见周清舒几近崩溃,周元用双手握紧他的肩膀,大声说道:“并非我们有意隐瞒你,我就是把你当成普通孩子来养啊!你是什么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周家的孩子,我的儿子,明白吗?!” 周清舒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激动,心里难过之余又有些感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周元紧紧搂着儿子肩膀,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会垮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父子俩就这样沉默相待,忽然,门口传来一阵轻弱的敲门声,接着便是婉儿温柔的声音。 “老爷,少爷,晚饭准备好了。” 周清舒不知道那晚到底如何度过的,浑浑噩噩回到房中只觉得全身无力,从头到脚都冷极了,内心毫无安全感。他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蜷缩成一团,就像还在母亲腹中一样,这才找回了些许安慰。 欲兽,这个词实在太陌生了,即使听了父亲的解释他也无法理解究竟什么是欲兽。欲兽和人有什么区别,不都长着头身四肢吗?为何要被称为“兽”而不是“人”?为何一定要做这样的区分让他成了与父亲不一样的异类? 可这个词现在却和他紧密相关,他流的血是欲兽,他长的器官脏腑也是欲兽,一年后,他还会像父亲所说那样出现淫记,散发欲素,变成祸害身边人的真正欲兽。 我会……害了父亲,邵叔和婉儿姐吗? 周清舒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在被子里猛地瞪大眼睛,紧接着心慌了起来。 我要怎么办? 还有一年……还有一年,还有一年我就会变成欲兽! 离开吗? 如果我离开这个家,他们就不会受我影响了,可…… ……连人都不是的我又能去哪? 周清舒将头深深埋进胳膊里,双手紧紧抱住身体,却依旧止不住地颤抖。在心底深处,他忽然觉得这个家与自己格格不入了,因为自己根本不是人,不是一直以来他认为的周家儿子,只是三个善良人因为觉得可怜才收养的异兽。他们才是一家人,他,什么都不是! “清舒,清舒你睡了吗?” 卧房门被轻叩三下,传来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 听到外面有人呼唤,周清舒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突然刹住,从被子探出头紧张地看向屋门,不知道该不该回应。 “听老爷说你明天要去民药局,我给你拿了双新鞋,你要是睡了我就放门口啊。” 邵婉儿在屋外等了片刻,没听到周清舒的回答,便将怀里鞋子整了整放在石阶上。鞋刚放下,房门却打开了,她看到周清舒满脸落寞地站在门口,像失了魂一样。 “你起来了啊,那这鞋就拿进去吧,本来是和你那套新衣服一起做的,这几日手慢了点,今天才缝完最后一针。”邵婉儿又将鞋子从石阶上拿起来,递给周清舒。 周清舒僵硬地伸手接过鞋子,双眼望向地面,显得彷徨无神。邵婉儿没太在意,刚要走忽然听见他问了句话。 “婉儿姐,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是吗?” 邵婉儿沉默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婉儿姐,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周清舒没再追问,拎着鞋子转身正准备回去,邵婉儿忽然抓住他的衣袖,一双杏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你小子大晚上胡想啥呢,我知道老爷今天跟你说了你的事,那又怎么了!你就是你,能说能笑,能吃能长的一个人,你跟我有啥不同啦?别忘了你可是我一天天看着长大的,要跟我撇清关系还早着呢!你要是跑了,我就算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来,这辈子就干这一件事,看你能跑哪去!” 周清舒一愣,没想到邵婉儿竟然看出了他有离开的心思,不觉有些羞愧。 “再说了,这世道人和人本来就是有区别嘛,就像我,只能一辈子做下人,能跟人家黄花闺女富贵娘娘比吗?难道因为比不起我就不活了?那我爹咋办?换句话说,你现在觉得委屈了,要走,那你也把你爹的后路想好了再走。他都快六十的人了,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想让他孤苦伶仃活着吗,真要把你爹最后的盼头都给掐了?” 邵婉儿心直口快,虽没有读过书,却两句话就把周清舒说的哑口无言,只恨没个地缝钻进去。 “我……” “行了,赶紧去睡吧!我听老爷说民药局特别忙,要是你睡不好,小心明天出错老爷罚你!”邵婉儿说罢笑着离开了。 周清舒看着邵婉儿离去的身影,只觉自己分外可笑。枉费父亲多年悉心教导,也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到关键时刻却把最重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全沉浸在身世的悲痛之中。动物尚知道要报恩,到自己这里不仅不思周家救命和养育之恩,反而还埋怨他们想一走了之,就算不是欲兽,也没有做人的资格。 周清舒关上房门,把新鞋放在衣架下,重新躺回床上安安稳稳地睡了起来,不再想那些多余的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