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医
秋逝冬来,转眼已到年根。周清舒即将五龄,面容比先前成熟许多,没了青涩模样,显得更加俊秀挺拔。 周元在买发簪事件后特意与周清舒交谈过一次,意为即使清舒想做女子也可,他申请回老家便是,在那边无人知道周清舒到底是男是女,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然而在周清舒眼里自己本就是男子,他不喜女装,也不喜欢浓重的胭脂水粉味。更重要的是男子之身可以在民药局工作,还可以参加科举考试,有诸多便宜,干嘛要做处处被限制的女子呢? 于是此事便再无讨论,周清舒在肃县的迁入户籍黄册上写为男丁,正式成为周元的儿子。 傍晚,周元接到肃县曹员外邀请,前往做客。周清舒一人在房内用餐,刚咬一口饼便听到院外大门被人砸的嗵嗵直响。 他起身开门走到院内,邵木乙已经打开了院门,便见一中年男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拽着周清舒的胳膊就往外拉。 “快,大夫,快救救我媳妇!她快不行了!” “哎,我家少爷饭都还没吃,你这是干什么!”邵木乙上前拦住男子,对这个没礼貌的粗人相当厌恶。 “人命关天啊,我知道您家是民药局的医生,求求您跟我走吧!”中年男子突然跪倒在地,几乎把周清舒也给拽倒了。 周清舒站稳脚跟正了正身子,看地上男子苦苦哀求,将他拉起后说:“我跟你去,你在此稍等,我拿药箱准备一下。” “少爷,你饭还没吃啊!”邵木乙心疼地朝周清舒的身影喊去。 “回来帮我热一下再吃!” 跟男子来到他家里以后,周清舒才发现事情比想像中更棘手。 病患是一孕妇,看肚子已经快要足月,但孕妇明显有其他疾病,四肢肿胀,嘴唇青紫,脖子很是细瘦,几乎皮包骨头,和肿胀的四肢形成明显对比。 “她以前有何疾病?”周清舒迅速查看孕妇口鼻,呼吸极其微弱,甚至有中断的迹象。 “她……我媳妇她平日身体不太好,老是咳喘,怀孕以后喘的更厉害,连床都下不了,刚刚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昏过去了。大夫,您救救她!”中年男子焦急地说着,旁边还站着一位老婆婆,应是他母亲。 周清舒掰开孕妇嘴,一股臭气迎面扑来,口腔内粘液众多,在微弱的呼吸下翻出小泡。他立刻让男子去寻细竹竿和洗净的鸡肠,又让老婆婆端来温水和毛巾,仔细擦拭孕妇口鼻,帮她清理口腔内的粘液。 男子好不容易寻到周清舒所要的东西,刚跑进屋,便见周清舒居然以口覆口,对自己媳妇做不轨之事。他正要发作,一旁老婆婆却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令他冷静下来。 周清舒忍住妇人口中恶臭,用力帮她吸出喉咙一口浓痰,吐入水盆。重复几次吸痰后,妇人呼吸稍稍有了些起色,他一把拉开盖在妇人胸上的被褥和衣服,侧耳贴着脖颈下侧细细听。 里面呼气声音如同坏了的气囊,果然还有东西卡着。 “竹子,鸡肠,再换盆温水!” 周清舒用烛火将竹子烤弯,然后把鸡肠包裹在竹子上,用线将鸡肠绑紧不至于滑脱,然后让男子把妇人脖子垫起,照着烛光小心翼翼将竹子塞进妇人口中。 这招任何一本医书上都没有,是周清舒临时所想的办法。妇人喉管被粘液阻塞过深,用口只能吸出口腔与喉管稍浅位置的粘液,不能吸出深处粘液,只有用婴孩小指粗的竹管插入,覆上鸡肠以保护喉管不被划伤,才能将深处粘液清理出来。 周清舒一边深插进竹管一边用手在妇人咽喉试探,到他觉得可以的深度时一口含住竹管另一头猛吸起来。只听妇人喉咙里发出连串沉闷的咕噜声,似有东西被吸进了竹管里。 老婆婆已端来新的温水,周清舒紧皱眉头含着竹管,突然一侧头吐向盆内,棕黄发绿的一团团东西立刻浮在水面上,看得十分恶心。中年男子见状忍不住干呕几声,手下却还是要扶着媳妇的头不敢移动。他此时从心里佩服起这个年轻的大夫,就算是自己的媳妇,要这样口对口吸取浓痰也做不到,而周清舒是真真正正为救命可以不顾一切,是个值得敬重的好大夫。 如此吸了四五回,估摸粘液已经被清理干净后,周清舒将竹管从妇人口中取出。妇人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有序,嘴唇也恢复了些许血色,没有先前发紫了。 周清舒知道这并未结束,清洗漱口之后,他再度回到妇人病床前掀开被褥,正要解衣带时又被男子拦住。 “大夫,她呼吸好了,没事了,你还要做什么?” “她只是恢复了呼吸,我要检查她的其他病症,若有疏漏,今后她还会遇到同样危险。”周清舒撩开男子阻拦的手臂,解开衣带,层层去掉衣服后妇人硕大的肚皮和身体一览无余。 这…… 周清舒有些不祥预感,连忙摸妇人脉搏,又侧耳贴在肚子上倾听。 果然,毫无动静。 他有些忐忑,想再看看妇人下体部位有何变化,但天色已晚,烛火不够亮看不清,就干脆俯身趴到妇人两腿之间闻嗅了一下。 有腐臭腥味。 “这孩子……可能保不住了。”周清舒起身再度伸手触摸着妇人肚子,里面沉闷硬实,就像装了石头。 “什么?不行,孩子不能保不住,你救救他啊!”一直在旁边默不出声的老婆婆惊呼一声,扑来便抓住周清舒手臂摇晃,长指甲将他白嫩的肌肤抓出了三条血痕。 “大夫,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孩子啊!”男子也噗通一声跪地,双手紧紧抱住周清舒的腿,“你救救孩子,要什么都行,我给你当牛做马也行!大夫,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孕妇平日有痨病,没治好便怀了孩子,孕期又营养不足引起诸多疾病,至四肢肿胀无法起身。长卧床又无人帮她清理痰液,她就一直处于呼吸不畅状态,腹中胎儿自然也受到影响,以致今日母亲窒息,胎儿也憋死腹中。” 周清舒虽然理解这家人的悲痛,但仍以医者角度仔细阐明了缘由。 “现在必须将死胎取出,然后好好调理,她才有一线生机。” “不行!绝对不行!” 一听要取掉孩子,老婆婆和中年男子突然面露凶色,齐声反对。 “我们好吃好喝供着她,不让她干活,就是为了这个孩子!你现在说要把孩子取掉,那我们到底图了啥?!” “我媳妇好不容易才有这个孩子,你要是保不住,她肯定也不想活下去,不能取掉孩子啊!” 二人对周清舒又是一顿拉扯,拽得周清舒的衣袍都变形了。 “那孩子已经死了,今日若不取出,明日就是两条人命,你们真想这么做?”周清舒本身脾气温和,此时也有些生气了。 “狗屁大夫,成天死死死挂嘴上,我才不信我孙子死了!” 突然,老婆婆一把力气将周清舒推出门外,连同他的药箱也丢了出来。 “你这庸医,别想害我孙子性命,明日我去请更好的大夫来看,你滚吧!” 大门砰地关上,周清舒却还未缓过神,明白自己是被人赶出来后顿时哭笑不得,索性坐在这户人家门口,靠着墙望着天上星空,似乎在等待什么。 错了吗? 周清舒回想了下触诊孕妇的每一个细节,确认自己没诊错。 那错在哪? 他忽然想起父亲不让他坐诊的原因,不通人情世故。 确实,他不懂,不懂为何这户人为了孩子,可以连大人的性命都不顾。不懂自己辛苦一趟救人,却得了个庸医的名号。 但他也不想懂那么多,毕竟才刚刚五龄,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既复杂又短暂。他看不了像父亲那么通透,只想对自己问心无愧。 所以他安然靠在墙上,任凭冬夜寒风吹袭,丝毫不肯离去。 他要在最后一刻,救下那个妇人。 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夜空里飘起雪花,周清舒靠在墙上睡着了,身上盖着薄薄一层雪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