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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沙桥

    这里的沙发还是一如既往的柔软,空气中漂浮的淡淡香气总让人怀疑是错觉,可这怀疑也无必要,在一个房间里呆久了,就算真的有香气也闻不到。

    因为有统一的着装,聂雨河分不清这一周接待自己的助理小姐与上一周是不是同一个人,她们的脸像复制粘贴,又模糊一团。他慢悠悠陷在沙发里,作例行的等待。

    说不定这种咨询是有效果的,只是需要时间,改变才会慢慢,慢慢地显现。可人真的会改变吗?如果改变真的能发生,之前的人去哪里了?他思维有点飘忽,发散到一些无边无际的事情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打开。

    她仍旧把花白的长发盘在脑后,神情和蔼,连坐的位置似乎都和上周分毫不差。每周走进门,聂雨河都会在心里玩一个有点幼稚的游戏——将眼前的人同上一周的作对比,试图找出不同。可惜的是,这不同很难找到。他对宋医生点了点头,心里默默地怀疑,她是不是对每一个来访者都露出别无二致的表情。

    才一落座,时间的步伐就轻而缓地落在他手背,他重新开始注意医生背后的钟表了。倒计时一个钟头,没什么意义的说谎时间。

    “你看上去不错。”医生寒暄,“最近发生什么高兴的事?”

    日子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新鲜事情只有那一件,根本想都不用想。聂雨河拿不准她是客套还是真的看出什么,又或者心情的变化已经毫无隐瞒地呈现在脸上。

    他笑着摇摇头:“学校的事情每天都差不多,最近休息得比之前好些。”

    医生欲言又止。在离结束的时间还有五分钟时,她终于做了点不一样的事情。

    “聂先生,”她思忖着说,“我们应该谈一下。”

    “不是正在谈吗?”聂雨河一愣。

    “其实我应该再早点问……”她皱着眉头微笑,“你好像不太能信任我,是这样吧?”

    聂雨河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这周是第五次见面,”医生的声音低柔,“基本上你每次来这里都没有说真话,哪怕只是很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可能有自己的原因,但这样下去,咨询是没办法进行的。我本来打算上周就说,但总想着,是不是下次见面,你的态度就会改变。”

    “没能让患者信任,当然是我的责任。其他的咨询师也都很出色,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忙推荐,费用方面,负责接待你的……”

    这很稀奇,聂雨河不无自嘲地想,被告知因为自己的原因咨询中止,像极了老师面露难色地对家长说:很抱歉,您的孩子跟不上这个班——而他读书的时候当然和这种事无缘。

    医生犹豫了一下,干脆开诚布公:“你希望解决问题,现在对着我,却根本没办法去面对你的问题,从我的角度来讲,很难提供任何帮助。”

    “这种情况其实很常发生,你不用想太多,”她告诉聂雨河,“信任这种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就好比用沙石垒一座桥,一捧土接一捧土,当然是很难的,可一旦垒成,它的意义就不止是一些沙砾石头。本质上,咨询的选择权在你的手里,更合适的人能够给出更好的帮助……”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细雨,斜斜雨丝织成密密的网,把整个城市网进一片如愁如梦的薄雾。天空积满了云,呈现一种晦暗的鸭蛋壳色。

    平心而论,这位医生是无可指摘的,可聂雨河猜测,不管换了多少人,自己的态度都不会改变。重新想想她的话,也许内心深处,他并没有真的打算“解决”什么“问题”。

    想到下周免了这一个小时的谎话时间,聂雨河心里升腾起一种提早放学般的轻松。他顺路买了点新鲜水果,等停好车打开家门,客厅里还是静静的。

    他上了楼,经过时发现书房也是空的,主卧门开着,床铺整齐,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旁边的小卧室门紧闭着。

    聂雨河轻轻敲了几下,没人应,他推开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床上的人居然还沉沉睡着。

    他俯下身子,听见甄楚细而均匀的呼吸,他睡相很好,乖乖裹在被子里,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聂雨河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叫醒他——作为午睡,时间未免太久了,可从这么香的梦里把人叫出来,他也有些不舍得。

    熟睡中的人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翻了个身,睫毛颤了几下,聂雨河把手抚在他脸上。

    “……老师?”甄楚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有点没弄清状况。

    “老师,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啊?”

    他揉了揉眼睛,去碰聂雨河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往上摸到略微被雨淋湿的衬衫,心里奇怪:“衣服为什么有点潮?”

    聂雨河将窗帘挑开道缝,在他枕头边坐下。淡色的天空透进明晃晃的光线,窗外有沙沙的雨声,甄楚半睡半醒的,凝神听了一会儿,于是伸出胳膊去摸床头柜上的小闹钟。

    “天亮了对不对,”他又把眼睛闭上,“什么时候下的雨?”

    聂雨河被他逗笑,伸着拇指和食指去捏他的脸,发现也捏不起什么来,就展平他的手,把那个小电子表放进去,再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扣好,一边问:“你看看自己,睡到了几点?”

    掌心里的东西凉凉的,甄楚总算肯睁眼睛,定睛一看,已经下午五点一刻。

    他一下子坐起来,懊恼地盯着凝上雨珠的窗玻璃。

    聂雨河忍俊不禁,“现在醒过来了?”

    甄楚有些不好意思,他睡得太香了,往聂雨河身上靠的时候,身子暖得像个小火炉。

    “你去哪了?”老师脖颈处的体温稍低,把脸贴上去舒服得很。甄楚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

    聂雨河剥了几粒石榴,清新的香气沾着湿漉漉的雨水气,瞬间弥散在空气里。

    “刚买回来的,”他问,“甜不甜?”

    牙齿一咬,汁水甜得像蜜,甄楚含混应着,连籽也一起吞进了肚子。

    “都要吃晚饭了,”聂雨河拍拍他的脸,“醒一醒。”

    “没办法啊,”甄楚声音发闷,“昨天晚上睡得太差了,上午起得又早。”

    聂雨河又把几颗碎宝石似的石榴粒送到他嘴边,“昨天睡得很早吧?”

    甄楚闭着眼睛也能吃,舌头软软地舔了舔他手指。“对啊——但是醒了很多次,我的头太疼了,根本没睡好。”

    他说完后知后觉地警醒,大概人疲惫的时候就会松懈,抖出一些根本没想说的事。

    聂雨河没说话,甄楚竖起耳朵察觉他的反应,也没察觉到什么,反而又被喂了几颗甜津津的石榴。

    “下周五周六没什么事,去医院吧。”

    “咦?”甄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枕他肩膀,“老师你哪里不舒服了?”

    “别兜圈子,你头疼不是一次两次了,”聂雨河道,“不能一直这样。”

    甄楚静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我不去。”

    聂雨河没料到他这样说,打趣道:“都这么大了,还怕医生。”

    甄楚坐直身子,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去的。”

    他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头疼不疼是我自己的事情,去不去医院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决定。”

    聂雨河微微皱眉:“你没必要拿身体开玩笑。”

    “开玩笑?”甄楚泛起一丝笑容,“我懂了,我没有听你的话,所以你认为我自己的决定不够好。”

    “和你做这种事……”他忽然凑近,蜻蜓点水般舔了舔聂雨河的下唇,留下一丝甜蜜果香,“也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认为这算是拿身体开玩笑吗?”

    阴雨天的傍晚,未开灯的室内光线暧昧,玻璃反射雨珠投在甄楚晶亮的眼瞳里,连浓黑睫毛颤动的倒影也看得分明。他的逼问令聂雨河一时间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

    “你的决定不是不好,”聂雨河头一次发觉对话也可以很费脑筋,“是我会担心。”

    甄楚的脸在昏暗中变得窘迫。

    “你担心什么?”

    “我说过了吧,我喜欢你,你觉得我在担心什么?”

    如果可以把自己分裂一半,站在旁观角度看现在,聂雨河想,旁观的那一半一定会感到陌生至极——这些话怎么都不像会出自自己之口。可事实却是,它们轻而易举地从唇间溜出去。

    “又在这样说!”甄楚像被火光迎面相照,连耳朵边都在发红,“你再这样说我真的会生气!”

    可他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聂雨河用手背碰了碰,他面颊热热的,即使是在这样不分明的昏昼交替里,也看得出格外的不自在。多奇怪,那短短的句子像什么魔咒,即使在床上做了再放肆的事情,也没见过他像现在听见这四个字一样难为情。

    聂雨河托着甄楚下巴,又在他耳朵边重复一遍:“我很喜欢你——这也值得生气吗?”

    他无端想起早些时候宋医生关于用沙垒桥的话,或许此刻自己也在填土,只是不清楚方式和位置是否正确,也或许这远非架一座桥,而是精卫填海。

    甄楚难为情得要命,急得推开他,先去遮自己的耳朵,又去捂聂雨河的嘴,最后干脆从床上跳下去。

    “我已经听见了,你怎么还要说?我……不和你说话了!”

    他披了件衣服就冲出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