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战壕
当向湮带着周霓来到东桥时,已经有相当一部分群众被疏散到桥前。居民区被用篱笆围住,而唯一通往大桥的入口由五个士兵守着,他们手里都举着枪,竟是指着站在先头的一波居民不让他们前行。后面的群众不明所以,纷纷推挤着前面的人,而前面的人无处可去,一时间来回推搡,哀嚎不断。 “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不出去?”向湮随便揪了个看上去明事理的青年问。 那人瞥了眼跟在他身边的周霓,同情地摇头:“不让出去,说是桥上有反抗军,民众去了有危险。”他叹气,“你过来吧,带着孩子不容易,我这儿挤挤能让孩子站得舒服些。” “不用了。”向湮摇头,将周霓一颠搂在怀里,“我再找个法子吧,谢了。”他远路往回,挤过人群时,岳云龙已经等在一侧墙角:“这里,从大坝边上绕过去看看吧。” “行。”向湮想了想,还是对周霓说,“你跟着一起来吧,一会儿得听话,乱跑就把你扔了,听到没?” 周霓点头,搂紧了向湮的胳膊:“好。” 向湮这才跟岳云龙一道鬼鬼祟祟地从离人群半百米远处的一拍矮墙后,潜行至围墙边。岳云龙确认无人看守后,三两下爬上墙头,又将周霓先接过去,最后向湮越过围墙。 围墙外是用畸形的篱笆隔开的战壕,当年帝国入侵占领秦州后,在靠内陆的方向挖了一道壕沟抵御外袭,并利用水势船运物资,在这里建立了根据地。煌国奋力反击,无数将士死在那些战壕里,尸体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早就不见,那一个个坑和深深的鸿沟却坚挺到了现在——十年的岁月并没有填平这些战争的后遗症,而是在尸山上建筑起一道又高又结实的围墙,将如今的秦州包裹得严严实实,制造出一种金碧辉煌的假象。围墙里丰衣足食,所有人就像是默契十足地忘记了发生过什么,自顾自地闭上眼睛继续过着每日充足忙碌的生活。 然而一旦走出那堵墙,外头约五米深的壕沟,战壕和手榴弹坑就像一个个凹陷进去的碗,陈放着鲜血和尸体。 “叔叔说的都是真的。”周霓半低着头,若有所思。 “什么?”向湮问。 周霓握紧了他的手,稚嫩的声音也蒙上了层灰:“叔叔说帝国人来我们的土地杀过很多人,外头都是证据。” “你知道还——”岳云龙不禁开口,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知道,可是凯文他们都是三年前来煌国的。”周霓皱着鼻子,“他们没有杀过煌国人。凯文对我很好,埃文爱上了煌国人,即使是莫里斯……他也不是坏人。” 岳云龙一时语塞,手也不自觉地握紧成拳,背过身去:“不可理喻!” 周霓不在说话,向湮无奈地把两人分开些:“走吧,去桥那边。” 高高的围墙只有四处出口,分别连接着东南西北四座通往外侧的大桥。东侧正是向湮从租界来的方向,相对熟悉地形,因此才选择拆除了这里的炸弹。 距离第一波炸弹爆炸,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最坏的情况便是消息已经在反抗军之间传播,他们已经排了人来重新安置炸弹。但是目前看上去,大桥附近空空如也,只有五个守在桥口的士兵。 帝国士兵们正在用帝国语交流,向湮听不懂复杂的,于是岳云龙当了翻译:“帝国上面发了命令,让他们不许放人。说是如果开桥放行,反抗军也会混在人群中逃离。”他顿了顿,继续说,“现在他们正在从西面调人过来,大概还得再过半日才能抵达。” “据我的调查,城内还有好几处炸弹。”岳云龙分析道,“如果他们打算鱼死网破,引爆城内的炸弹,可就不是死几百个人的问题了。谁知道帝国会不会把这当做一次大规模的反抗,借此机会再对煌国进行二次侵略。” 向湮沉吟不语,这时一个身着便衣的帝国人挤开前排的民众,出示了自己的军章。周霓小声说:“是埃文!” 一头金发的埃文神情严肃,将变装外套脱下换上一件夹克,步枪背在身上。他与几个帝国士兵交谈几句后勃然大怒,不可置信地来回看着他们,声音也拔高了好几个调。或许是因为愤怒,他用词不难么深奥,于是向湮勉强听明白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埃文一个个对着那些帝国士兵说,“他们是你的邻居,是你的朋友……还有那些孩子,萨缪尔,你给过他们糖你忘了吗?他们是怎么跟你说谢谢的,你忘了吗?还有你,沃利,我刚才看到你的邻居了,那个瘸腿的姑娘。她的脚是帝国人打伤的,但她问我:沃利还好吗?”他又说了许多,那些士兵一个个目视前方,似乎对他的诉说毫不动摇。他看着自己的战友们,突然冷笑一声,“魔鬼,你们都是魔鬼。” “别忘了你是为什么来的。”那个叫沃利的士兵以拳抵在埃文胸前。 埃文像是没听懂他说的话,怔愣在原地。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什么,紧接着摸到了自己胸前的枪带和军章,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松开手。军章落在地上,蒙上了一层灰尘。 沃利捡起军章,掸掉了灰尘塞回他手里,又将他的手指掰弯曲握紧军章:“为了帝国,我们伟大祖国的荣耀。” “是,是啊。”埃文深深低下了头,似乎是有什么重物压在他肩上似的弯下了腰,“我也是魔鬼。” 埃文不再说话,那些士兵便继续各司其职,有的用蹩脚的煌国话安抚民众,有的用电报与其他区域的帝国士兵进行沟通。 就在这时,向湮敏锐地察觉到桥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影,正挂在桥下的木梁上,一点点往上艰难地攀爬。他用胳膊肘怼了一下岳云龙,后者也立刻反应过来。那人不动声色地走到桥中央,向湮认出他是当日在酒馆的小弟,然而此时他已经面带淤泥,腿也瘸了一条,整个人狼狈不堪。 “糟了,他们计划失败,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向湮低声对岳云龙说。 果不其然,男人清了清嗓子,从丹田爆出一声怒吼:“帝国的畜生们给我听着!老子是煌国人,是有骨气的煌国子民!不是反抗军不是反叛者,更不是你们圈养的家畜,是煌国人!”他见几只枪口对准自己,明明浑身都在发抖却笑出来,“开枪,你们尽可开枪!你们已经杀了我的兄弟,我的家人!我不怕了——但是!”他突然高举左手,手心里握着一只黑色的开关,连着一根线直通桥梁下的木根——那上面绑着一捆红色的炸药。他见到帝国士兵们苍白的脸色,放声大笑:“开枪吧,然后不仅是这里的炸药,我的兄弟们看到爆炸,也会将城中的炸药一并引爆!” “不要冲动!”埃文急忙将手里的枪杆子放下,挡在其他士兵的枪口前,“有话好好说,不要冲动——里面有上千上万的煌国市民。你这么做,他们也会没命的!” “呵,都是帝国的走狗!”男人不屑道,“王哥说要等市民疏散了再炸通道,我看没必要……呵呵,他们安逸地向帝国出卖了灵魂,就不再是煌国子民!” “有话好好说,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我们好好谈!”埃文满头大汗,试图往前走两步。然而男人情绪激动,威胁着将手中的遥控器握紧:“你他妈别过来!我说到做到!” “好,好!我不过去,你说,你有什么要求直接说!”埃文将枪放在地上,尽力摆出一副无害的姿态。 “要求?”男人不买他的账,两眼通红地怒吼,“那你们统统都去死,都滚出煌国啊!做得到吗?!”说完又大骂一句脏话。 “还跟他废话什么!”一个帝国士兵举起枪对准男人。埃文来不及阻止,一颗子弹便飞射而出,直直打入男人的左臂,遥控器一下子被打飞出去,在地上旋转着滑至两,三米远处。那帝国士兵还想乘胜追击,又是几枪,却因为被埃文扑倒而都没命中。 “操你妈的畜生!”男人左手鲜血淋漓,一个俯冲扑到遥控器旁,竟是直接一口咬下去。眼见火星子将长长的导火索点燃,火舌迅速蔓延向炸药,向湮抱起周霓就往回跑。霎那间,爆炸轰鸣,巨大的碎石砸在墙上,地上,卷起浓烟滚滚。向湮将周霓压在身下,躲在篱笆后,仅仅只被碎石擦过手臂,并无大碍。 然而距离爆炸源近在咫尺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大约两分钟后,浓烟逐渐消散,显露出惨烈的景象。大桥被炸出一个直径约二十米的大洞,石材都被烧焦成黑色,仍在熊熊燃烧的木材一层层脱落掉入深深的战壕。男人已经不见踪影,不只是被卷入爆炸烧成灰烬,或是同木屑一同坠落。 另一侧,墙内迸发出惊恐的呼声,几个帝国士兵死的死,伤的伤,像几块破抹布一样纷纷以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笔挺的军装也被烧成埋汰的土色。 紧接着,甚至没有喘息的时间,从城内的方向穿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浓烟缠绕火柱卷起,将街区吞没入炎炎火海。最靠近城心部的市民们率先恐慌,拼命向前推挤,恐惧就像是传染病一样将人群也淹没。回过神来,孩童哭泣,成年人愤怒的呼喊竟快盖过爆炸声。 不知是谁开始的,第一个人翻过围墙,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围墙想要逃离。他们不知道墙的这一侧也无路可走,只怀揣着最后的希望——然后目睹那被炸成空洞的桥梁,被后上的人浪推入战壕。 向湮只能怔忪看着源源不断的人涌出,再摔下去,像落地的鸡蛋一样炸出汁液。 爆炸的轰鸣还在持续不断地响起,与悲鸣一同编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向湮忽然被人一推,他回头时发现不知何时,岳云龙已经不见去踪。 “啊!”周霓的呼喊从身后传来,向湮一回头就看到小丫头被人一撞,摇摇晃晃地往后落去。他来不及思考,猛地扑出去一抓住周霓的手,另一只手抓在篱笆上。他半个身子都在外面,想要使劲却因为手臂被划得不是地方,使不上劲。 “操,抓紧了!”向湮咬牙低吼,然而手臂却愈来愈不听话,手指一根根哆嗦着松开,最后只剩下木质和中指还在坚挺。 就到这里了? 向湮忽地想到。 死过一次,好不容易有了开始新生活的机会,就要结束在这里了?是不是不该管这么多,一走了之才好?就应该和露娜一起,听岳云龙的话,早点离开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为什么要逞强当英雄?想着暗中破坏反抗军的计划就好,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结果还是变成了最糟糕的结果。 我到底在做什么? 大概是走马灯吧,他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人。有阿平、有阿琴、阿鹤;岳云龙、蒋胜辉……甚至还有王小二、露娜,这些他这辈子才认识的人。 忽然不知从何涌出一股力量,向湮收紧拳头爆喝一声将周霓往崖上甩去,与此同时自己则脱力般往后仰去。视线突然有些模糊,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快死了,不然怎么会看到单月笙面色焦急地从天而降? “向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