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鸿沟与高山
向湮醒来时,发现自己身边还躺着一个人。白皙的皮肤透着粉色,纤长如蝶翼的睫毛在眼睑落下一道阴影,双手没有安全感地收在胸前,紧紧贴在向湮肩旁。 他微微撑起身子,尽量放轻呼吸,将落在青年脸上的碎发撩开,青年立刻睁开了眼睛。向湮呼吸一滞:“啊,你醒了。”他说着想把手收回来,青年却自然地将脸颊贴在他手心里,点了点头。 向湮的视线左右游曳了几下,手心逐渐发烫。他将手抽回来,往病号服上蹭了蹭。单月笙有些可惜地撇了撇嘴,但还是乖顺地靠在枕头上:“身上疼吗?” “啊……还好。”向湮下意识回答,动了动肩膀,发出咔哒咔哒两声脆响。浑身虽然有点酸疼,却不像是受了伤。于是他点头:“不疼。” “那就再睡会儿吧。”单月笙说着往向湮怀里一钻,双手绕过他的腰又阖上眼睛。 向湮双手无处可置,只能半悬在空中尴尬地晃了两下收到背后。他低头看着青年头顶的发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单月笙的呼吸急促一瞬,手指灵巧地绕到向湮后脑,揪着短茬绕圈揉搓:“为什么要问这个?你不困吗?”他像是安抚小狗一样在向湮的背上拍了拍,“睡吧。” “先生。”向湮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听到这个答案他并不意外,更没有被耍了的愤怒,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点。他靠着床头坐直了身子:“我已经不是你的狗了。” 单月笙将脸埋在向湮坚实的腰间,呼吸骤然沉重急促。向湮看着窗外,继续道:“先生,我当过你的属下、你的狗、你的道具和另一张鬼面,可我唯独没当过你的爱人。不对,在我死前的那个夜晚,我短暂地体会了一把和你相爱的感觉。”他顿了顿,笑了起来,“太短了,我都快忘了是什么感受了,但应该挺不错的。” “现在也可以。”单月笙没头没尾地突然道,过了好久,才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样抬起头,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你忘了也没关系,现在也可以当我的爱人。” “……先生。”向湮愕然。 “别叫我先生,你知道我想听什么。”单月笙攀附着他的脖子,把嘴唇凑了上去。然而就在两人即将双唇触碰之时,门外突然传来“喀嚓喀嚓”的脆响,紧接着是女人无奈的声音:“这位小姐,现在医院里也已经人满为患,实在是人手不够,麻烦你让一下,前面的病人还等着用药呢!” 向湮将他推开:“先生,现在不该做这种事儿。”他错开视线,随手拿了件大衣披在单月笙肩上,自己则穿着一身薄衫逃也似的出门去了。 门前长廊两侧铺着毛巾,上面挤满了哆哆嗦嗦,或是缠绕着绷带,或是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的患者。一个护士打扮的女人推着装满瓶瓶罐罐的手推车碾过玻璃碎片,她身后蓬头垢面的妇人急忙抓住她的手臂,将怀里的孩子露出来:“求你,只救救孩子也好!” 护士不忍地避开她希冀的眼神,她没说出口,然而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即使脸上覆盖了厚厚一层血污,小孩儿的脸早就发紫,进的气儿还没出的多,任是神医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求求你了,你面相好啊小姑娘,我一看就看得出来。你一定不会对妞妞见死不救的对不对?”妇人扒着护士的手,苦苦哀求着。她双手结满血痂,看着就像是一节节干枯的柳枝上遍布的苔藓。她抱着孩子的力气愈来愈大,直到怀中的婴孩呜呜哭啼,这才匆匆放松力道,小声哄着。 早秋的风已经带上一丝狠戾,将柳枝吹得沙沙乱舞,红叶璇起在空中翻腾。瓦砾中伸出不知是谁的手,士兵扛着枪一个个清点过去,时不时在手里的小册子上记下一笔。不远处的空地上用白布和树枝支起了矮棚,比向湮曾见过的难民帐篷还要捡漏。里头挤满了人,有的裹着毯子,有的则在瑟瑟发抖。谁也不知道下一波袭击什么时候会发生,谁也不敢合眼歇上片刻。 被风吹打得哐哐作响的窗户上映着向湮自己的脸,额头上多了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痕,浅浅的。 风声之中,婴孩的啼哭逐渐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妇人断断续续的抽泣。 有人问:“喂,药都快用完了,帝国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啊?” “谁知道呢。”另一人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一边答道,“已经过去一夜了,再晚也不会迟过今夜了吧。” “哼,说不定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派人来,我们都得死在这儿…操,你干什么!”那人话说到一半就挨了一拳,揍他的人吹胡子瞪眼,警告他闭上他的狗嘴。走廊里复又乱作一团,要不是一个个都受了伤,怕不是当场就得打起来。 “在等我?”身后的门打开,单月笙披着一件外套就跟了出来。他的脚步缓慢,只站了片刻便半倚着墙,懒懒散散地歪着脑袋。 向湮不知该怎么解释,便干脆点点头。单月笙见状勾起嘴角,挠了挠向湮的下巴:“走吧,云龙带着人在下面等着我们呢。” “去哪儿?” 单月笙头也不回:“当然是回租界。” “等等。”向湮叫住他摇头道,“我不跟你回去。” 单月笙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向湮。向湮继续说:“我暂时……不打算回去。先生,对不起,但是我还有想做的事情。”说完,他低下头,手指无措地摩擦着两侧的裤缝。 “好啊。” 向湮猛地抬起头,看到单月笙微微侧头露出一个笑容,他的手指穿过向湮的短发,捏了捏他的耳朵:“你已经不是我的狗,也不是我的属下了。你想做什么不需要寻求我的许可。”他这话说的向湮心里是也不是滋味儿,可他接下来的话又让向湮心情明媚起来:“你是我的爱人,我想陪着我的爱人做他想做的事情。” “你、我……”向湮背脊一阵酥麻,脸颊迅速发烫。他侧身躲开单月笙的手,用手背贴着脸颊转头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你想做的是什么?是要去找那个小丫头?”单月笙转身往外走。 向湮回过神来,立刻大步跟上。一边走一边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的?哦,是岳云龙跟你汇报的……” “要是等他给我写信回报,那我可赶不上那场爆炸。你也不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问我这些了。”单月笙摸了摸向湮额头上一小处挫伤,订正道,“几乎无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声音一顿,单手握拳抵在嘴边咳了咳:“你不想问问那小丫头的情况?” “她没受伤吧,我记得我……对了,那时候明明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爆炸,然后……”向湮突然一愣,上下摸索着自己的身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毫发无损?” “爆炸源在桥上,后面还有前仆后继那么多人,大部分的爆风都被挡住,没波及到我们。”门口停了辆车,单月笙上车后没立刻坐下,而是冲向湮招了招手:“进来。” 向湮不疑有他,又有些不适应他的体贴,手足无措地把自己缩在车门边,又被半强硬地拉着靠在单月笙身上。单月笙体温本就偏低,又被风一吹,身上冷冰冰的,将向湮这只大火炉搂在怀里取暖。只听单月笙一边揪着他头顶的毛玩,一边说:“小丫头在云龙那里,没受伤,但说什么都要去找一个帝国兵。云龙拿她没办法,就出去找人了。现在我们要去的就是你之前住的地方,云龙把她暂时安置在那里了。” “这样……啊。”向湮安心下来,突然就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曾经叮嘱住在隔壁的小姐尽快避难,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成功离开。想到这里,他偷偷瞥了眼单月笙的侧脸,又不由得生出疑惑:既然他一直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为何会不在意这件事儿?难道自己和别的女人接触也没关系……想到一半,向湮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为自己不合时宜的扭捏心思感到羞耻。 像是看出他的苦恼,单月笙开口:“在想什么?” “没……”向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没那么心虚,“住在我隔壁的那位女士怎么样了?” “嗯?在乎她?”单月笙手指轻轻点了点车门。 “不是,只是我……”向湮脑子里飞快转动,找了个还算像样的托辞,“受过她的照顾,不能置之不顾。她前几天应该就已经回租界去了,但这发生了这么大的动荡,不知她是否安全离开了秦洲。” 单月笙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现在居民都去避难了,我会让人去查查有没有这号人。她叫什么?” “露娜。” “行。”不等向湮松口气,单月笙突然话题一转,“你说受过她的照顾,是什么‘照顾’?”他语气掺着一丝调侃,惹得向湮耳根子一烫,立刻回想起了那个清晨,还有那荒唐的一夜。单月笙没放过他这一瞬的局促,用脚尖在车座下缓慢地蹭着向湮的小腿,将裤子撩起来一小节,轻轻磨了磨:“她是怎么照顾你的?” 向湮的脸都要红透了,不仅仅是那一夜模糊的回忆让他燥热,更是因为无以复加的羞愧。他想要随口编个谎,说出来的却是大实话:“有一次我被下了药,她帮我……” “帮你弄出来了?”单月笙眯着眼睛,危险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揉着向湮的脑袋,乐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你怎么这么老实,不怕我生气?” “既然先生一直在观察着我,那么你一定已经知道了。比起这个,先生更讨厌我说谎。”向湮淡淡解释。单月笙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这时正好到达目的地,他在向湮额头轻轻一弹指:“只此一次,下次就算你说实话,我也会生气。” “哦,我知道了。”向湮讷讷。他望着单月笙下车的背影,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他们之间有着名为死亡的鸿沟和无数错误堆积成的高山。他不明白,为什么单月笙能像是看不到这一切一样说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