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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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浩洋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全错,许余生的耳朵确实有问题,只是没孙浩洋说的那么严重而已。先天神经性半失聪,没有助听器的帮助,许余生就只能听见耳内时断时续的耳鸣,对面人和自己说话,只能隐隐约约听出人声。 比起和自己差不多时间出生各方面显示都健健康康的新生儿,许余生无非是不幸的,一出生,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太清楚。但是比起和自已一样有失聪问题的孩子,许余生又是如此地幸运,幸运父母没有嫌弃更没有放弃身体有缺陷的自己,幸运家里有足够好的条件给他寻求最好的医疗诊治,所以才没让渐渐长大的许余生变得又聋又哑。 “陈医生都说了,要是发现地再晚点,错过了学说话的最好年龄,咱家的余生就要成半个哑巴了。”每次说起许余生小的时候,许奶奶总要后怕地抚着自己的胸口,重复道:“我们家余生小时候遭了不少罪,长大以后是要享大福的。” 做长辈的心疼后辈,尤其是隔辈亲,但许奶奶说的话却也没怎么夸大。许余生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已经一波三折地差点没机会来到这世上。许妈妈身体不好,当初怀上许余生的时候,医生就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建议流掉。是许母不顾家里人的反对硬是留下了这个孩子,途中几次都因为妊娠反应过大住进了医院。到最后,还没到预产期,许余生就因为胎盘脱落而提前出生,都没来得及被家里人抱一下,就被放进了重症监护室里。 好似仅仅来到这个世上,就已经是命运对他最大的垂怜,所以才会在接下来的人生里,忘了再去守护。 一开始,家里人也没发现他听力有问题,只是偶尔会觉得这孩子太过安静和乖巧,无论多大的动静,他都能专心致志地睁着眼睛乖乖躺在床上吮手指头玩,一声不吭。许余生的爸妈第一次做父母,没这方面的经验,只以为自己生了个乖宝宝,倒还觉得挺高兴。一直等到许余生开始长牙,到了学说话的年龄,爷爷奶奶才终于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 带着孩子去医院里做检查,拿到结果的时候,许余生的母亲抱着许余生哭了一天。这么久了,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儿子从来就没听清楚过自己的声音。 那个小小的助听器虽然减轻了他的耳鸣,让他听清楚了这个世界各种各样的声音,但能像今天这样的和方淼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像其他所有听力正常的孩子一样地学习,许余生走过来的路要比同龄的孩子艰难地多。 当别的小孩子还在被父母带着玩各种游乐园时,许余生已经要每天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跟着家教老师一遍遍地念发音,认口型了。那么枯燥无聊的练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许余生三岁开始,一直到现在,即使过年期间,也从未间断过。 一开始他也会闹,看见邻居家的小孩子在街道上玩,也会吵着要出去。可是没人喜欢跟许余生玩,他们嘲笑许余生滑稽可笑的西瓜头,拿着小棍子插在耳朵边,学着许余生发音不准的样子,一边跑一边喊:“弄……弄子哦,弄子哦……”(原意为“聋子”) 许余生被甩在后头,听着街道尽头处传过来的嬉闹声,一转身,就看见母亲站在自家院子的门口,背对着自己偷偷抹眼泪。 那之前,他还听不懂别人嘴里“聋子”两个字表示出来的嘲讽,也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异类的存在,别人不等他,他就拼命地往前追着赶着,跟在后头远远地看他们玩。直到看到母亲那样悲伤的背影,许余生才突然明白,这样的自己,并不光彩。 “余生,对不起。”母亲抱着他,低低地哭,“等你再长大点,一切都好了,妈妈再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 比起玩,许余生更在意母亲脸上的泪水。 后来等他长大些了,说话也不拗口了,母亲却也没怎么带他出去玩。 “游泳池里的水很脏,耳朵进水感染了怎么办?” “海盗船上上下下,助听器掉了怎么办?旁边的人都在你耳边大喊大叫你受得了吗?” “这么热去公园,你又要出汗了。一出汗,进到助听器里,又要坏了。” “快要下雨了,这次就不出去了,你也知道的啊,助听器进水了就坏掉了。” ………… 因为耳朵的问题,每次说要出去,总能得到各种各样拒绝的理由。慢慢的,许余生也就不再喊着要出去了。自家院子并不小,他一个人玩玩沙子逗逗鱼,和佣人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一天也不是太难过。 这么大了,许余生竟然都没去过一次游泳馆,游乐场,每次听同学在旁边兴高采烈地说着跳楼机有多刺激多好玩时,许余生都会想,到底会有多好玩啊,有吴叔在院子里给自己装的那个大大的秋千那么好玩吗?! 同学嘴里说的那些好玩的,许余生一样都没玩过,就连他们说的那些好吃的,许余生也没吃过。 为了那双耳朵,他喝过奶奶不知从哪弄来的偏方熬成的一碗碗黑呼呼苦的要死的中药,吃过母亲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罐罐各种形状的药片药丸…… “余生,多吃点芹菜,这个对耳朵好的。” “来,余生,奶奶今天要阿姨煲的海带猪脚汤,再多喝一碗,喝多了对听力好。” “陈医生说,胡萝卜汁也很好,余生,待会做完作业记得把这杯喝完哦。” ………… 许余生吃过各种各样难吃的,怪异的食物,唯独没吃过同学嘴里的麻辣烫,路边烧烤,甚至连麦当劳肯德基这样的都没去过一次。 所有他的生活里,好像全都围着他的那两只半失聪的耳朵转,这个对耳朵不好不能做,那个对耳朵好可以吃,至于许余生乐不乐意做,喜不喜欢吃,倒全都不重要了。 方淼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吴叔领进许家大院里,第一次,亲身进到了母亲所说的有钱人的院子里时,看着自己面前高大漂亮地有点不真实的别墅,还有布置优雅别致的院落,久违的,关于记忆里坐在豪华车里的不安感又涌上了心头。 他身上穿着小自己一号的T恤,领口因为洗的次数太多已经被扯地松松垮垮,露出脖子到锁骨处黝黑的皮肤。背上旧旧的书包里,装着未做完的暑假作业本,还有从同学那里赢来的玻璃弹珠,小卡片,一走动,书包里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的身边放着一个陈旧的行李箱,尽管来时已被自己擦洗多次,却还是挡不住岁月里留下的大片乌黑的印渍。 他站在那里,感觉如此地窘迫,觉得自己与周遭的环境如此地格格不入,像小丑闯入了雍容华贵的舞会,被灯光追逐着在富丽堂皇的舞厅里丑态百出,默默承受着周遭看客们投射过来的嘲讽。 他感受到了那样嘲讽的目光,许余生带着与生俱来的富家公子的优越感站在了他的面前,让方淼一下子相形见绌。 那一刻,他是如此地嫉妒许余生,嫉妒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的那些他母亲卖一辈子菜也得不来的荣华富贵,嫉妒他拥有自己再也求不来的一家团圆。 在普通孩子的眼里,在方淼的眼里,许余生该是多么地让人嫉妒啊。只不过在那样的嫉妒里,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个生活在高墙大院里的许余生,也同样嫉妒着他们,嫉妒着他们有一双听力正常的耳朵,嫉妒他们伙伴成群…… 墙内开花墙外香,这山望着那山高,这大抵是人的通病。 直到以后,直到方淼真的和许余生生活在了一起,亲自见识了许余生那些枯燥平淡的日常,看许余生面不改色地喝完一大杯气味难闻的芹菜汁,看许余生像个小老头似的坐在家教室里跟着老师一个字一个字朗读课本朗读一上午的时候,方淼才意识到,那花香原来一点都不香,许余生也,真的不值得自己去嫉妒。 因为怕被别人看见耳朵上戴着的助听器而留着丑丑的西瓜头的许余生,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能自话自说的许余生,母亲躺在医院里常年不醒的许余生,父亲经常夜不归宿的许余生,这样的许余生,实在是难以让方淼嫉妒地起来。 方淼有时候都在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跨进许家大院,没有和许余生生活那么久,那么很久之后的许余生,会不会还一如既往地静静地生活在那个大院里,生活无忧,岁月静好?! 终是他,搅了那一树花香,扰了许余生半生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