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见到林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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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郎中过了府,镜郎倒了两天的药,便宣布自己痊愈了,要求停了每日的汤药,偏姜夫人殷勤的很,仍旧派人按照补身的方子预备,一日三顿地给镜郎送来。这天晨起,镜郎才吃了早饭,青竹儿又端了一碗药进来,镜郎瞥见那只一贯用来给他装药的玉莲花碗,就觉得口里的桂花蜜浆都不甜了,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放在窗边上吧,凉了再喝。” 青竹道:“这不是府里大夫开的药方,是新安殿下带来的先生为您准备的补药。” “管他什么药呢,先放着就是了。”镜郎见青竹还要劝,忙先开了口,“之前让你去寻镇抚司的那个什么人,他住在哪儿,你知道么?” 青竹把碗放在窗边的小几上,略顿了顿,自若道:“那是大公子的副手……我也只是碰了一面,只是公子也知道,他们这一行,十分小心,还不知道他是否还留在那处。” 镜郎冷冷道:“别装了。” “林纾到扬州了,是吧?若不是他亲自来了,他的副手就算愿意相助,也不至于如此殷勤仔细,没几天就能把姜氏查个底朝天。” 青竹登时不再说话,老实垂手而立,即使一声不吭,沮丧之意已经溢于言表,镜郎没好气地虚虚踹了他一脚:“还不去准备?” 青竹委屈地望了镜郎一望,得来个瞪视,便福了福身,转身出去了,只是沮丧可怜之意,都能从落寞背影里满溢出来。只是他人一走,镜郎就施施然起身,捏着玉碗的边缘端起来,十分潇洒地往桌边的痰盂里一倾,倒了个干干净净,一滴不剩,接着把碗一撂,重新歪回了榻上。 王默拎着壶过来给他斟茶,低着脑袋嘀咕道:“……公子,其实你只是为了不喝药吧?” 镜郎气势汹汹地白了王默一眼,却又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在他脸上拍了一下,不重,反而像是亲热的调情似的,王默一转头,就吻在他的手心,湿热的呼吸挠得镜郎痒痒,就要缩手,王默却大着胆子攥住了他的手腕,从掌心辗转吻到指腹,最后往指尖落下一个温柔的轻吻。 “好了,等会儿我要出门,你乖乖的,就给我看个门吧……上回的那荷花头的簪子可打好了没?我还等着戴呢……” 过不片刻,青竹回来了,敲了门进来,见镜郎正搂着王默喁喁私语,脸上便不大自在,却也没说什么,服侍着他换了出门的衣裳,领着他一路出了园子,到了二门外,那里已有马车相候。 镜郎上了马车,青竹就与车夫吩咐:“我们公子想去见识见识扬州景致……据说瘦西湖边风景秀丽。” 话里话外,就差把“扬州瘦马”几个字当着面说出来。 可想而知,青竹心里也是多酸溜溜的。 这话当然不能对着几位长辈说,尤其姜令望在外的名声就是个古板老道学,家宅和睦,别说正经的妾侍了,就是连个通房暖床的都没有,一心只守着长公主过日子……自然了,他是一心守着一个人不错,也不是自己的正经妻子。也是姜令闻有手段,年岁大了,照样能把正当盛年、钱权皆有的亲弟弟笼络的什么都看不见,一心里只有她…… 若是姜氏兄妹两人老实些,或是胆子小些,便是兄妹乱伦,又轮到哪个来干涉了?大不了与广平长公主两人各玩各的,大家不计较。偏偏心术不正,拦路者死,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 自然,同样的说辞委婉地同府里的车夫这般一说,这个中年汉子便露出了一脸心照不宣的笑,“码头花船,从来是晚上热闹,没想到公子有这样花头,青天白日地也去”,就轻车熟路地就驾着马车,花了小半个时辰,到了瘦西湖边一个不大起眼的码头。 午后枫树林的阴凉下,停泊了七八艘乌篷船。青竹下了车,同船主人交涉几句,就有两个少女迎候在一边,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虽然说不上千娇百媚,但容色也颇为清丽可人,身上不是绸缎,也是精细的松江布,头上、手上,都装点了亮闪闪的银饰。 说定了车夫到了戌时来接人,镜郎领着青竹上了船,船夫撑着竹篙在岸边一点,小舟朝泛着涟漪的湖心滑去。 镜郎喝了口两个女孩斟的茶,到底嫌粗糙,也不肯尝她们备下的点心,只是拿青竹做个人肉枕头靠着,闭目养神。 小舟轻缓地驶过沿岸的绿荫,从一个环绕矮树的小口划了出去,在狭窄水道中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船头轻轻一碰,靠了岸。 镜郎有些困倦,下得船来,揉了揉眼睛,被嘈杂吵闹的声响闹得眉头紧皱,方才抬起头来打量四周,看清街景时,不由一愣。 一侧街道是扬州城中最寻常的民居,粉墙黛瓦,另一侧则是一片高高低低破落不堪,像是人随便踹两脚踹出来的,半边敞露天光的茅屋。 黄泥满地,挨挨挤挤,或站或坐或躺,全是人,人群的最前端,黑色天棚底下,支着一张翻飞的旗帜,上面大大写了个“粥”字。 他看了看自己,脚下粉底皂靴陷在泥地里,靴面溅满了尘土;又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青竹儿今天选来选去,竟然为他选了件最素净最不起眼的葛布袍子。 可就连这最素净的葛布衫,仍然是银线暗绣,价值不菲。 只是他皮肤雪白,头发齐整的样子,仍然与周遭格格不入。 破衣烂衫的男人们来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甘之色,但看到街角持刀纳凉的皂吏,也就装若无事地又低下头去。 “这都是什么人?” “这里哪儿来这么多……灾民?” “公子。”青竹扶着他的手,轻轻道,“湖州叛民起兵,河水倒灌县城,时值秋收还没有闹完,他们得求一口吃的,自然只能涌来此地。不过姜大人铁血手腕,只放了几千入城,每日施粥放药,令青壮年修筑城墙水渠,也能混个温饱。” “公子,这边来。镇抚司的大人们,就住在这街尾的院子里。” 还没走到街尾,镜郎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半跪在地上,捏着一个年迈老妇人的手腕,与她低声交代什么,虽然脸上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甚至说得上有点凶煞,但他的语气似乎很柔和,老妇人含糊不清地说着感谢的话,男人从前襟掏出一个药包,正待说话,蓦然一顿,仿佛感觉到了镜郎的目光,抬起了头。 两人在翻飞的黄土里对上了视线。 林纾一脸不似作伪的惊讶神色,忽然把手里的药包一丢,忙不迭地站起身,跑了。 镜郎:??? 他吃错药了啊?! “林纾!你给我站住!” 林纾脚下顿了一顿,扭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瞬,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镜郎满脸的凶狠吓着了,不仅没有站住,反而跑得更快,在歪七扭八的巷道里一溜小跑,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寻不见他的身影了。 镜郎插着腰,站在前后空空荡荡的巷子里,简直被气笑了。 “你有本事,一辈子都别见我啊!” “喂,林纾!” “……你这个杀千刀的负心汉!” 他气吼吼地喊了几嗓子,无人应答,走了几步,却又被这弯弯绕绕的道路闹得有些头晕,不认路,也就不敢乱走,心里有几分发虚,忽然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装模作样地小跑了几步,接着装着被什么绊了一下,啊地惨叫一声,扑到了地上。 坐在一堆烂泥滩里等了半晌,还没等来林纾回头,镜郎气急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呜呜咽咽地假哭了几声,又是无人应答,他正要起来,脚上却真的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往外一撇,扭了。 不用怎么酝酿情绪,一股委屈之情已经顶到了胸口,镜郎这回是真的气急败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也不过哭了两声,就有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身前,来人有点犹豫,不敢靠的太近,只将一张铁灰色的棉帕递到他眼前。 镜郎一把抓过了帕子,擦掉了眼泪,又狠狠擤了擤鼻涕,把帕子揉成一团,报复似的狠狠丢开。 几息沉默后,还是镜郎怒气冲冲道:“你有本事啊你,我不避着你走,你还敢跑,有本事你别回来啊!” “……你,你别生气。”林纾不敢看他,冷沉如冰的语气里,竟然有几分低声下气,“……我以为你不想见我。我也怕……” “我是,是不想见你,但只能我让你走!谁准你见到我就跑的?我就这么吓人?”他的声音还带着鼻音,瓮声瓮气,眼圈儿通红,仰着头看人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却又颐指气使,霸道极了,“……脚扭了,抱我起来!” 林纾又踌躇了片刻,眼见着镜郎气得又要哭,一时沉默,终于半蹲下来,也不管他满身的泥灰尘土,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抱进怀里的那一刻,又忍不住紧了紧手臂,凑在他颈项间深深地嗅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