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见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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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郎有无数句话想与皇帝说。 想说他扮作女孩在庄子上玩乐,说他一路行船到江南的所见所闻,说可恶的姜氏一家三口,说广平,说新安,要缠着皇帝好好罚那吴家人,或者问一问七哥的婚事,再问一问皇后的病情,可是见了皇帝的面,只直愣愣地盯着他不放,全忘了该说什么,要说什么,眼泪就扑簌簌地一串一串往下落,怎么都止不住。 黑了,也是瘦了,分明是没有什么力气,得倚靠在枕头上以为支撑,笑容虚弱,眉头还轻轻皱着,不能放松,分明是哪里在疼痛,镜郎原还抱有几分幻想,以为皇帝是装病……可若是装病,哪里逃得过淑妃等人的眼睛呢? “好了,好了,娇娇。”皇帝只是笑,冲他招了招手,“怎么哭了?见到朕就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有那么丑呢?” 镜郎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颊,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埋着脑袋,往床上爬,要钻到皇帝的被子里去。皇帝笑着叹了一声,拍了拍身侧床沿:“娇娇别靠过来,舅舅病着呢,就坐在这儿,老实坐着。” 镜郎只是不理,在他手边坐下了,要去蹭他,皇帝也是无奈,摸了摸镜郎的脸颊:“小花猫,哭得脸上脂粉都花了,等下怎么出去见人?” 镜郎半边袖子湿透了,又去拿另半边袖子擦,鼻头红红的,瞪皇帝一眼:“舅舅胡说,我明明没上脂粉!” 他说什么,皇帝从来就没有不哄着顺着的,轻轻捏了下他柔软的脸颊:“是舅舅老眼昏花了,我们娇娇是天生丽质,没脂粉就这么好看。” “不许说自己老!”镜郎凶凶地说了一句,看一眼皇帝,又忍不住想哭了,低着脑袋竭力把眼泪憋回去,睫毛湿漉漉地压下来,“……舅舅怎么病成这样了,我看七哥都是好好的啊。都怪七哥。” “舅舅本来就比娇娇老嘛。”他一派娇憨模样,皇帝有心逗他,轻笑道,“怎么,我病成什么样了?还是嫌弃舅舅不好看啦?” “……不好看……”镜郎回了一句嘴,又气得跺脚,用力拍了两下枕头,“舅舅你说什么话,哄小孩儿呢!” 皇帝只看着他笑:“你不就是小孩儿么?娇娇,小宝宝。” 镜郎嗔了他一眼,语气又慢慢软下来,歪在皇帝枕边,用小指头一下一下去勾被褥上细细的花纹,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好啊?” “舅舅是皇帝,又不是神仙,哪儿有说什么时候好就能好的本事啊?”皇帝让他逗得笑,笑了两声,声音又缓缓低下去,只是纵容地握住他的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好了,娇娇别歪着,发髻都散了,我起不来,可没法帮你梳头发,总不能指望你三哥这笨手笨脚的吧?” “娇娇的生辰是不是要到了?得好好备几桌席面,请人吃酒。” “京里都闹成这样,还叫我过生日?您是存心让人骂我呢吧!” “娇娇办一办生日,也好添一点喜气,舅舅还给你备了好东西——哪怕我不能去呢,就叫你太子哥哥给你送礼去吧?” “那舅舅怎么不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娇娇想要什么?” 镜郎想说“要舅舅好起来”,可这话终究太孩子气了,说了也没用,反而要惹皇帝笑话他,负气地鼓了鼓脸颊,嘟着嘴,想了片刻,只得说:“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也并不缺什么,舅舅随便送些玩意儿就是了。” “可见我们娇娇是个小财主了。”皇帝的声音轻柔,“那么……帮你和老七赐婚呢?” 镜郎吃了一惊,却见皇帝只是温柔地望定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娇娇现在想做女孩儿了吗?阿姐是不是同你说过,娇娇要是女孩儿,舅舅就封你做郡主。” “我……” 镜郎一时被问住了,深深吐了一口气,明知这些念头离经叛道,但在皇帝面前,却不由自主地说了真心话:“我不想……我,我不想做女人,我……我不想,做女人太……但是,我也不想……我也不爱女人,我不想,娶一个只见过几面或者压根没见过的贵女,生一群不懂事不听话的孩子,然后做个官儿……” 他或许是太自我,太自私,不想承担什么重任。他见过那么多的苦难,不想做女人,却也不算是完全的男人。 他是什么人,他可以做什么人? “没有关系,娇娇,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 一个轻轻的吻克制地落在他的发间,皇帝支撑着自己,很快又靠了回去,并不敢离镜郎太近,镜郎低着头,又在无声的抽泣,他却轻轻地笑着,近乎迷恋地端详他的眉眼与侧脸,又在他的唇间逡巡不去,过了须臾,不舍地松开了手。 “你可以只做你自己。” 镜郎守着皇帝睡着了,把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塞在皇帝枕下,这才抽身出来。 他对承明殿实在太熟悉了,也不着急走,不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妆台,洗干净了脸,拿皇帝日常用的脂膏重新擦了脸,免得一出去就被寒风吹皲了脸,再拿犀角的小篦子抿紧了松散的鬓角。 只是随便一看,就知不同往日,没有放在案头供人赏玩的时令插花,也没有洗净备好的果品点心,一派疏于料理的萧瑟。 想到江南与枫桥,他也不由得有些伤感。 再对镜理了理妆饰,镜郎预备开溜,一脚迈出内殿的门,却又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淑妃竟然去而复返。 镜郎背后汗毛直立,顾不得深思,便往帘后一躲,静静听着动静。 她嗓音清亮,由远而近,声音里带着笑,语气亲热地埋怨:“那只缠丝玛瑙碗,我可是很喜欢的,正好与那杯子盘子配成一整套,颜色鲜亮,缠丝又细巧,吉利的很,我原打算收起来,若干年后,给小十二新婚用,你怎么这样晦气……” “……不过是随便寻了一只碗来,谁想到娘娘有什么用处,又没提一句,奴婢又不是娘娘肚子里的蛔虫。凭他什么好东西,以后还怕没有好的么?您就拿那套郎窑的鸡血红……” “小瓶子,我看你是脾气见长……一天天的,就知道和本宫顶嘴!” “奴婢是实话实说,娘娘这么不小心,丢三落四没个定性,奴婢怕您不小心遭了……” “呸呸呸,跟了本宫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说几句吉利话?不会说就别说话了!” 小瓶子便不说话了,李淑妃偏还要逗着她:“怎么和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你也别叫瓶儿了,不如就叫葫芦吧。” 小瓶子沉默须臾,淡淡道:“……要不是娘娘说个没完,奴婢也不至于忘了把那只碗拿回来。” 而她们俩口中所说的那只玛瑙碗,就静静立在镜郎手边的桌上。 镜郎浑身冷汗,心念电转间,下定了决心。 他一手取过那只碗,左右手掂着过了一遍,想了一想,才想起平日里侍从是怎样捧着东西的,才摆定了姿势,就听见那脚步声已然到了身后。 他绷着肩膀,低眉敛目,碎步过去,将那碗奉到了淑妃跟前。 淑妃一身牙色的衫子,云霞一般灿烂的缎裙,衣摆上绣着喜鹊登梅,喜庆明艳,发上首饰不多,一长串淡红碧玺的流苏在鬓边晃出簌簌响动:“哎哟,哪儿来的小丫头,没主子盯着也这么殷勤。” 瓶儿接了碗,拉了拉淑妃的衣袖,示意就走,淑妃却并不肯罢休,上前一步,捏着镜郎的下颌,令他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阵儿,冷笑道:“小狐媚子。” 她别有深意地往内室瞟了一眼:“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让这么个小妖精在身边伺候?” 瓶儿急切道:“娘娘,何必与她废话……” 李淑妃轻轻地一笑,眼里满是得意笑意,只是手上力道不减,鲜红蔻丹扣在他白皙脸颊上,掐得镜郎很有几分疼痛:“也是,也没几日功夫了……好好伺候陛下,有你的好儿。” 镜郎只是一味低着头,装出一副柔顺乖巧模样,并不答话,淑妃懒洋洋说了几句,正要走时,忽然又道:“慢着。我怎么从前没有见过你?你是从哪儿补来的新人啊?”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镜郎如何敢开腔说话,眼见淑妃步步紧逼,他灵机一动,猛地咳嗽起来。 原本只是装模作样,咳着咳着就不小心岔了气,真的咳了个面红耳赤,昏天黑地,直不起腰。 淑妃只疑心他得了什么病,早领着瓶儿退出了八丈远,冷不防背后响起女人冷淡的嗓音:“淑妃娘娘怎么了,好好地,像是动了气呢?” 夜雨上前几步,将镜郎掩在身后,淡淡道:“陛下身边只我一个人,不像个样子,她从前在古美人身边,伺候过陛下几次,现在近身侍疾,也是她的造化。”说着也不输气势,与淑妃对视,唇边扬了一丝冷笑,“要不,淑妃娘娘再打发几个人来,给奴婢帮一帮手?” 淑妃扯出一丝笑来,瓶儿又拽了拽她衣袖,她这才勉强按捺下怒气,笑道:“夜雨姑娘说的是,只要能照顾好陛下,要多少人来都不为过,你等着,本宫这就回去点点人,回头就派十个八个体健貌端的宫女过来——只是,若是吵了陛下安宁,可怎么好呢?” 夜雨刻板道:“若是怕吵了陛下歇息,淑妃娘娘就不该在此地训斥宫人。” 淑妃还要说话,瓶儿却截过话头去:“我们娘娘现管着宫事,见承明殿多了个陌生面孔,哪有不问的道理,娘娘为陛下、太后与皇后娘娘的病情日夜悬心,难免着急上火了些,夜雨姐姐,您别见怪。” 一席话说的夜雨脸色缓和,淑妃大有不悦之色,别别扭扭地吭了几声,算作首肯。 “这丫头不爱说话,不过就是取中她安静话少,算得上稳妥,若是每日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那算什么样子。”夜雨又刺了淑妃一句,侧身示意镜郎,“你来,给淑妃娘娘请个安,认个错。” 淑妃见镜郎欠身下去,作势要跪,这才绽出一丝舒心笑意,大方道:“算了,小丫头不懂事,只不过是没被教好,我同她计较什么?” 夜雨也挤出个敷衍的应付笑容,同瓶儿说了几句,恭敬送了李淑妃出去。确认两人走得不见人影,夜雨紧绷的肩背松了一线,回过头来,白了镜郎一眼,镜郎只嘿嘿赔笑,拉着她衣袖晃了晃,夜雨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二公子,随我这边来,谢总管安排您出宫去——可别再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