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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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古书记载道:魔域,惟无疆之夜。 但其实在真正入夜以前,魔域的白天倒也不是全然的黑——整面天空都好似被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纱,丝毫看不见太阳,天边只灰蒙蒙的微微亮着,像是人间里的凌晨。 永夜使得魔域内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景观,每一座建筑上或多或少都挂着长明的灯笼,道路两侧间建有对称的庭灯,上头勾连着铁丝垂满各式做工精致的灯笼,而楚逐羲所居住的魔宫更是犹如一座不夜宫,随处可见刀工精妙的石灯塔与悬于屋檐的长明灯。 对于魔族人来说永夜并非死亡和不详,亦不是天道降临的惩罚,而是另一种隐匿在深处不断延绵的灿烂。 偌大的寝殿之内只有两盏宫灯燃着,火炉仍是燃着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温暖,在地上投下一片浅黄的柔光,薰炉之上冒出的白烟扭动着纤细婀娜的腰肢袅袅升起,檀木的香气渐渐四散开来充盈在殿内。 殿中光线昏暗,安神的檀香清淡好闻,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还未睡醒,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榻上还垂着薄薄的纱幔,隐隐约约能瞧见一个人影撑起了半边身子,而他身侧则安然的睡着另一个人。 楚逐羲慵懒的支起一臂来撑住身体,鸦青色长发随意的披散下来弯曲着逶迤在被褥间,他半垂下眼来羽睫掩了大半深紫的眸,就那么静静地瞧着仍在安睡的容澜。 按人间的时间来算,此时已是早晨了,虽然在魔域之中并不那么明显。借着宫灯微弱的光,楚逐羲瞧见了飘散在空气中细小的尘埃,他望着容澜的睡颜许久,直到那低垂着的长睫颤动了一下,容澜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楚逐羲便顺势肉贴肉的将脸埋在容澜松散了衣领的胸膛。 “……”容澜醒来就瞧见楚逐羲顶着一头乱发埋在自己胸口。 他有一瞬间的愣怔,之后所有关于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先是楚逐羲对他的掌掴、嘲弄、胁迫,再是楚逐羲动情的唤着他的名字、低下头来与他接吻。画面一幕幕的在容澜眼前跳动着,最终目光渐渐汇集于眼前孩子般趴在自己胸膛上的楚逐羲。 楚逐羲的情绪实在是反复无常,仿佛澧州忽晴忽雨的天。纵使容澜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但他仍然会因为楚逐羲突如其来的温情而迟疑片刻。 “师尊。”楚逐羲的声音闷闷的,之后他侧着脸贴在容澜胸口,又略略仰起头来望向他的脸,“师尊想不想出去玩呀?” 二人的目光相接,容澜看着楚逐羲深紫的眼,神差鬼使的答了句“想”。话已出口,容澜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有些懊恼——按照楚逐羲现在的性子,极有可能是在诈他,大约又想出什么法子要折腾他了。 容澜的后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下身雌穴更是酸胀难耐。方才还趴在他胸膛上的楚逐羲撑起了身子往前挪了些,又整个人压上来将下巴搁在他肩窝处。 “好呀,本座就带师尊去玩。” 容澜实在是没想到楚逐羲竟是真的要带他出门。楚逐羲还颇为认真的将他拉到火炉旁,又扯来一张堆满衣裳的红木椅子,就那么一件件的对着他比照。 每一件都是合身的衣裳,想来是楚逐羲专门叫了人来裁衣。容澜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一身衣服与他曾经还在栖桐门时的装扮有几分相似,层叠厚实的白色里衣,衣领处绣着叶片形状的金灰暗纹,深色披风领口处雪白柔软的貂毛恰好没过他略尖的下巴。 那日玉岐台二人相遇时还是初秋,时间一晃如今竟已入了冬。 魔域内见不着太阳,于是冬日里便异常的寒冷了,但无论天气有多冷,魔域之中始终不会降下雪来。 容澜被楚逐羲带着去了集市,微凉的手被对方紧紧握在手心,他忍不住悄悄曲起手指来,眼角余光扫过身侧比自己高出一些的楚逐羲。楚逐羲面上戴了一方半脸面具,只遮住了上半张脸,金色的面具上雕镂着精致的纹路,靠近右耳的边角处垂下一缕流苏。 这处集市离魔宫并不远,也最为繁华,名叫“玉街”,远远的便见了星星点点的灯光缀在灰黑的天幕间。 耳畔渐渐响起了摊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几个臂弯里挎着菜篮子的魔族女子嬉笑着挨在一块儿往菜贩那里去了,一对儿模样相似的小孩儿拉着手被路边小吃、小玩意儿吸引去了目光,站在茶楼或酒楼前的店小二满脸笑意的热情招揽着路过的每一位行人。 街道上的魔族神色亲和,与容澜认知之中的魔族大相径庭——没有印象之中妖异嗜血的魔族,也没有古书上所记载的那般奇形怪状、凶神恶煞,更没有扑面而来的浓厚杀气。 容澜眼前的集市是再普通不过的集市,与人间也没什么不同,他有些诧异,面上却也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来。 楚逐羲似乎是察觉到身侧容澜的惊异,他压低嗓音解释道:“那些古书里头所描述的其实是魔物,未开神智也无法化形,只遵从本能的吞噬血肉,师尊眼前所见的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寻常人家,但再普通也是魔族,是天生的魔修者,无论是哪一方面都要比人间平民百姓要强大许多。” 楚逐羲顿了顿又道:“师尊所熟悉的那类魔族么倒也有许多,北辰之中是没有的,他们通常在魔域边缘活动,据本座所知也有一部分分布在距离北辰最远的落星城内。” 魔域内共有四座城池,北辰是四城之首位于魔界中心,剩余三座日轮、月潮、落星或近或远的分别分布在北辰周边,期间也散落着些小镇、村庄,倒也真如日月星辰一般了。 四个城池各有各的规则,北辰管理森严不允许自相残杀于是城内上下一片宁和;落星则因城主放荡嗜杀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月潮毗邻北辰也最向着魔尊楚逐羲,便一切照北辰的制度来管理;日轮则处于北辰与落星两个极端之间,面对不闹到台面上的私下斗殴残杀通常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策略。 容澜只是静静的听着楚逐羲的话,目光穿过来往的人群落到街边的小摊上。 楚逐羲虽嘴上喋喋不休的讲着话,但他却也时时关注着容澜的神情与动作。楚逐羲几乎是瞬间便发现了容澜的走神,便立马停止了嘴上的话题,顺着容澜的目光望去,就看见了一旁叫卖的摊贩。 楚逐羲思忖了片刻,牵着容澜快步的往前走去,又熟练的绕过叫卖的小贩拐到一家店面前。店前已经排了蛮长的队伍,越过人群便能看到柜台后忙碌的一对夫妇。 容澜对甜味很敏感,他远远的就闻到一股浓郁而香甜的糖味儿,容澜略略偏头望了望招牌的位置,无奈前面的人太多将招牌全数挡住了。 经营小店的夫妻手脚十分麻利,很快便轮到了他们二人。容澜这才看到柜台上裹满雪白霜糖的鲜红山楂堆成了一座小山,一旁的灶火上还熬着一大锅糖,正不断的散发出香味来。 楚逐羲向老板娘买了一袋霜糖山楂,又特别叮嘱了她多裹些糖霜。老板娘闻言动作利落的往纸袋里铲进一小抔雪白霜糖,又铲了满满的霜糖山楂倒进纸袋,钱币叮当落在她的手心,楚逐羲将纸袋接了过来牵着容澜走到一旁去。 楚逐羲捻起裹满糖霜的艳红果子放入口中,一边搓了搓沾满白糖的指尖,一边将那一大袋霜糖山楂塞入容澜手中。 容澜心头一跳,他看了看满脸无谓的楚逐羲,又低头望着纸袋中装着的霜糖山楂,糖雪球儿们各个鲜红饱满身上裹满白雪似的糖霜。 容澜怔了片刻,便开始往嘴里头塞山楂。糖霜入口便化开来,齿尖破开圆滚滚的小果子,糖的清甜与山楂的酸甜完美交融在一团。 容澜嗜甜,但他已经许久没有碰过甜食,这还是这几年来第一次吃这样甜的食物。久违的甜味在舌尖绽开时,容澜竟生出一丝落泪的冲动。 楚逐羲瞧见容澜点着一抹红的耳尖,心中更感愉悦,与容澜并肩沿着店铺慢慢的往前走。 咀嚼山楂的脆响从容澜唇齿间溢出,眼看着一大袋糖雪球儿就要见底。容澜刚将一枚霜糖山楂放入口中,忽然就被身旁的楚逐羲攥住了方才捻过山楂的那只手,之后指尖便传来一阵湿热的触感。 容澜惊愕的抬眼望向楚逐羲,便见楚逐羲握着他的手腕将沾满糖霜的指尖含在口中,他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楚逐羲柔软湿暖的舌头舐过自己的指腹。 楚逐羲本是低垂着眼的,又忽地抬眸与容澜的目光撞上,朝他笑了笑,金色的面具之下漂亮的双眼微微弯起。 容澜缓缓睁大了双眼,他清楚的听见胸膛底下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容澜猛然将手从楚逐羲口中抽出。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容澜便被楚逐羲揽住了肩膀带进了怀中,那只搂在他肩膀的手往上按在了后颈处,之后楚逐羲的脸骤然放大,嘴唇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 舌尖舐过容澜沾了些许糖霜的唇,又顶开他抿着的唇伸入口中。楚逐羲尝到了一点儿山楂的酸甜味儿,大约是方才容澜被惊得忘了咀嚼,嘴里头的山楂还是完完整整的一枚。 一吻结束,容澜口中那颗只被齿尖划开了些许的山楂已经不见了踪影,成功偷了香的楚逐羲则愉悦的嚼着嘴里从容澜那里抢来的山楂,酸酸甜甜的,与师尊无异。 楚逐羲的行径实在是流氓,容澜面皮向来薄,此时此刻他面上染着桃花般的红色。容澜抿了抿被亲得通红的唇,不知怎的有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来来去去的在胸膛里撞了好几回,仿佛魔音—— “只有心悦于你的人才会想亲你。” 那声音像是重锤,重重的砸在心头,令容澜有些难以呼吸。他微微掀起眼皮,用余光去瞥楚逐羲,楚逐羲眼中含笑,没有了往常的阴霾。 分明早已知道楚逐羲对他只有憎恨,可他仍是难以自拔的沦陷于楚逐羲片刻的温柔之中,容澜所筑起的层层坚冰瞬息之间便已支离破碎。 他这一生中所得到的温柔屈指可数,容澜永远无法拒绝那样如火般温暖的感情,更何况是来自于对他而言最为特殊的楚逐羲。 他贪心,贪恋每一份来之不易的温柔,更贪恋这份不会被世间认可的爱。 容澜独自在黑夜中逆风执炬而行,纵使被灼伤了手他也不愿意松开那貌似爱意的温柔。 楚逐羲于容澜而言,并非只是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