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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骗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由夏入秋,阿兰的朋友还没有来。除了孟夏主动问的几次,阿兰从来不提。孟夏也不想老提这件事,毕竟有阿兰陪着的生活比起原来要有意思得多。她们两个还是挤在孟夏的小床上,默契地忘记了当初要村长给阿兰另找个房间这回事。

    阿兰也逐渐跟孩子们熟悉起来,一开始只是在教室门前的小操场溜达,结果有天突然进了教室跟孩子们一起听孟夏讲课,把一教室的人吓了一跳。孟夏后来问她为什么,阿兰略显敷衍地说是因为无聊。只是从那以后,教室里就多出了一张凳子,几乎每次孟夏上课她都会坐在下面听。

    不过阿兰也不是每节课都来。学校教室后面有棵老树,据村里的老人讲,应该快要两百岁了,现在依旧枝繁叶茂,老树的树身很粗,要八九个孩子拉着手才能围起来。村长有天带着几个人过来,在树上绑了个秋千,说是给孩子们玩。这可让阿兰得了乐子,她只要不去听孟夏上课,就会去教室后面坐在秋千上自己荡着玩。孩子们下课休息的时候,她就站在旁边看着,有时候还会上前帮忙推一把。

    今年的中秋跟国庆节挨着,一起放了假。十五那天,几个老师凑在赵一眉家里,桌上除了赵一眉做的几样菜,还有村里人送来的米酒、猪蹄和煮的毛豆,盘子里摆着镇上发的月饼。

    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喝了点酒,孟夏也喝得脑袋晕乎乎的,阿兰把她捞在怀里,防止她再滑到地上。

    赵一眉也喝了一点,眼纹炸开了花,乐呵呵地端着杯子,看着在座的三个老师道:“这杯酒啊我敬你们。”说完一饮而尽,另外三人又忙跟上。

    赵一眉坐下来,柔声道:“我真是特别感谢你们啊。咱们这地儿偏得很,外面没什么人愿意来,村里走出去的,虽说也有回来的,但都不是长久的。毕竟,谁看多了外面的世界,也不会想再困在这里。所以啊,你们这几个孩子,真是难得的很哟。”

    “赵老师您别这样说。”许灿忙拉住赵一眉的胳膊道,“我是您教出来的,是您帮我走出去的。我看了外面的花花绿绿,就想着,一定要回来,陪您一起让村里的弟弟妹妹们也看一看。”

    赵一眉笑着,揉了揉许灿的脑袋:“好孩子。”

    “我那时候是下乡插队来的,当时回城我没回去,因为舍不得这里的娃娃们,结果这一个舍不得就是四十年。我看着这里的人来来走走,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陆陆续续也都有支教的老师,大都时间不长,多的是寒暑假过来的,但已经很是难得了。你们两个刚来的时候,我心里还以为你们跟以前那群孩子一样,哪能想到你们能坚持这么久……”赵一眉说到最后已经是眼泛泪花。

    “赵姨,您看您真是,这话说得我怪想哭的。”方琪托着腮抹了抹眼角,“这里的孩子这么可爱,您做的菜这么好吃,我可舍不得走。不过啊,确实有点想家了。”方琪她们两个今年没回去,因为放假前他们刚考过试,要批改学生卷子,然后做接下来的工作准备,还要接着假期再去学生家做一次家访。

    “等到过年就能回去了。”孟夏软绵绵地窝在阿兰怀里出声,阿兰低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古怪。

    “嗳,都是好孩子……”赵一眉抹着眼泪,显然是已经醉了。

    方琪和许灿把赵一眉送回屋,阿兰帮着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就托起孟夏,准备带她回去。

    “我帮你一起吧,别看她瘦,这喝醉的人可重着呢。”方琪跟上来,其实她自己脚下也打漂。许灿留在屋里照顾赵一眉。

    “不用。”阿兰看了她一眼,“你跟在我后面。”

    “啊?哦。”方琪没头没脑地答应着。

    阿兰托着孟夏的胳膊,看了看她喝醉了傻乐的样子,心里盘算了一下,从孟夏腕子上撸下一根头绳,准备把自己头发绑起来,对方琪说:“你扶一下她,放在我背上。我背她回去。”

    “你背她?这能行吗?”方琪不是特别放心。

    “可以。”阿兰把孟夏交给方琪,然后在前面屈膝半蹲,示意方琪把人放上来。

    阿兰背起孟夏,看起来不怎么吃力。方琪没忍住拍了几下手,对她比了个大拇指:“你可真厉害。”

    月明星稀,照亮了回去的路。秋天的晚上还是有些凉,几个人白天过来时都没穿厚衣服。孟夏趴在阿兰背上,不自觉地圈住她的脖子,往她身上贴了贴,像是这样就能暖和些。

    “你来了也三个多月了吧,当时我还以为你就是来小住呢,没想到也这么久了。”方琪冷不丁地说。

    阿兰轻轻“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那边还等她说话呢,结果这下直接冷场了,方琪有些尴尬,但还是试图热一下这沉默的氛围:“你是要等过年跟小夏一起回吗?你们感情可真好。”

    阿兰这次连“嗯”都省了,沉默着向前走。

    方琪更加尴尬了,她摸了摸脑袋,心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不然这人怎么一下子冷冰冰的。但是她酒精上头,反应迟钝,想了一会没想明白就安静下来跟在阿兰旁边一起走。

    阿兰背着孟夏进屋,没把她放在床上,而是让她趴在椅子上,然后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迷迷糊糊的孟夏,非常嫌弃地吐出一句:“臭死了。”

    但孟夏没理她。阿兰顿了顿,许是觉得自己今晚绝不能跟一个一身酒气的人挤在一起睡觉,便抬步去外面把洗澡的大盆拿进来,又顺了水管进来往盆里放水。平时孟夏她们都是在另一个小屋里洗澡,以免弄得屋子里都是水。但眼下阿兰是懒得再把她抱去另一个屋,反正喝醉的人没资格也没能力发表意见。

    眼看凉水放得差不多了,阿兰又去外面把水龙头关上,再收起水管。回到屋里将暖瓶里的热水倒进去,又搂着孟夏,抓着她的手往水里一放,看她没什么反应就将人扒光了放进盆里,扯了毛巾任劳任怨地给她擦身。

    其实水还是有些凉的,但阿兰不知道,而且手还比身体抗冷。所以当被放进水里的时候,孟夏打了个激灵,等到一波又一波的的水被阿兰用毛巾淋上身子,她才清醒过来。

    沉重的眼皮抬起来,视线逐渐聚焦,看到的就是阿兰那张冷冰冰又带点不爽的侧脸。孟夏被吓了一跳,再一看,自己光溜溜地坐在盆里,倚着阿兰的肩膀,而阿兰正在用毛巾给自己擦身子。仿佛能听见有雷在脑袋里炸开的声音,孟夏瞬间坐直了身子,看着阿兰转过来的脸,嘴里语无伦次:“你你你……”

    “怎么了?”阿兰还是一如既往淡定地看着她。

    “这……我,你……”孟夏手指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阿兰的肩膀。

    “给你洗澡,臭死了。才不要这样跟你睡觉。”阿兰读懂她什么意思,颇为嫌弃地说。

    “……”孟夏的脸唰的一下红透了,红晕也逐渐向身上蔓延。她自觉理亏,便不再反驳,红着脸抓过阿兰手里的毛巾,支支吾吾道:“谢谢。那个……我我,我自己洗吧。”

    阿兰把毛巾甩给她,语气不善道:“我去洗澡。”

    等阿兰走出门去另一个房间洗澡,孟夏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倒不是她多矫情。她是天然弯,从认清这一点开始,她就不再当着舍友的面换衣服,也不会跟人一起洗澡,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将自己赤裸裸地袒露在另一个同性面前。可阿兰显然是没有这种意识的,她好像并不为自己袒露身体而有任何羞涩,而是坦坦荡荡。好像她赤着身子躺在草地上,听风声虫鸣,看草绿天蓝,也是一片和谐,并不突兀,仿佛她本就属于自然,也归于自然。

    孟夏用最快的速度清洗完身体,套上睡衣,拿了小桶往外提水。一出门,晚风吹来,她打了个冷战。她走到阿兰洗澡的那间房门口,听见里面哗哗的水声,轻轻敲了敲。

    “什么事?”水声停了,阿兰的声音传过来。

    “那个,天凉,你不要洗太久,容易感冒。”

    “哦,知道了。”

    水声又起,好像是阿兰站起来了。孟夏不再停留,继续哆嗦着用小桶运着盆里的水,倒在水池里。她隐约觉得阿兰今晚好像不太高兴,但是她明明记得自己喝醉之前阿兰心情是还不错的。

    等她终于收拾完,阿兰已经自顾自躺在床上了,身子赤裸,被子半搭在身上,背对着她。孟夏走过去,帮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身体,在旁边躺下。

    “真是不嫌冷,被子也盖不好。感冒了看谁管你。”孟夏忍不住唠叨了一句。

    “……”阿兰罕见地没有接她的话。这种现象只在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出现过。

    “你怎么了?不高兴吗?”孟夏盯着她光洁的后背问。

    “没有。”阿兰闷声闷气地回答。

    孟夏嘴角弯了弯,这人还跟她嘴硬,明明不爽的心情都要具象化了。

    “跟我嘴硬什么。当初还说我是骗子,我看你才是真骗子。”

    阿兰的身子肉眼可见的僵了僵,孟夏觉得不对,靠过去,攀着她的肩膀问:“到底怎么了?该不会……是你要走了吧。”她犹豫着说出口,心里颤了颤。

    “没有。”阿兰转过身来,看着她,“你要回家吗?”

    “什么?”孟夏刚放下心就一愣。

    “你说过年回家……”阿兰别别扭扭地说出口。

    “哦~这个啊。还早着呢,过年是要回家的。”孟夏放松身子重新躺下,“不过,到时候你朋友也该来找你回家吧。过年总是要跟家人团聚的。”

    “……”阿兰呼吸一滞,闷闷地说,“来不了。”

    “什么?”孟夏转过身子看着阿兰。她心里的疑云越来越大,阿兰口中的朋友到底存不存在;如果真的存在,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找她;还有……

    “她们要明年才能来。”阿兰盯着她,眼睛眨了又眨。

    “哦。那你是担心我把你自己留在这?”孟夏恍然大悟。

    “你会吗?”阿兰不答反问。

    “我当然……”孟夏顿了顿,“当然不会。”

    “哦。”阿兰突然靠过来抱住了她,紧紧贴着她的身子,像是突然松了口气。

    孟夏摸了摸她的胳膊,有些凉。“你冷不冷?”

    “不。”阿兰摇了摇头,发梢弄得孟夏一阵发痒。

    “是吗?可你胳膊好凉,你是用冷水洗的澡吗?”

    “嗯。没有热水了。”阿兰老老实实回答。

    孟夏要气死了:“没有热水不会告诉我吗?又不是不能烧,你这样折腾感冒了怎么办,你……”

    “睡吧,不感冒。”阿兰的声音从颈窝处传来,嘴唇将触未触地贴着她的皮肤。

    孟夏一下子安静下来,被她一说,也觉得睡意上头,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结果裸睡的阿兰没感冒,重感冒的反而是穿得严实的孟夏。

    “啊啾——”孟夏窝在厚厚的被子里,带着棉帽,手里捧着装满热水的搪瓷杯,又打了个喷嚏。

    中秋那晚第二天醒来她就觉得头昏昏沉沉,所幸现在还在放假,不用给孩子们上课。去赵一眉家吃饭时,人也提不起精神,最后还是阿兰又把她背回来的。赵一眉看她这样子,就勒令她在家休息,家访也不用去了,剩下的试卷她帮忙批改。于是孟夏便得了空在家休息,吃饭喝水都不用自己动手,全由阿兰代劳,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今天外面下了雨,阿兰拿着饭盒进来时,头发上还挂着水珠,全身都带着冷气。

    阿兰将饭盒放下,抖了抖身上的雨珠,走到床边问:“杯子里的水要换一下吗?”

    孟夏摇摇头:“不用。一会儿再放凉些,我好喝掉。”

    “哦。”阿兰又转身到椅子上坐下,“你要吃饭吗?”

    “嗯。你先吃吧,我等你吃完再吃。”阿兰总是吃得很少,让她先吃可以催着她多吃点,也不用担心过了病气。

    “不用,我吃过了。”阿兰把食盒打开,拉了椅子坐过来,接过她的搪瓷杯放在桌上,准备喂她吃饭。

    “真的?”孟夏狐疑地看着她,吃饭有这么快吗?

    “嗯。张嘴。”阿兰夹了块黄瓜递过来。

    “我自己来吧,我觉得我好些了。”孟夏作势就要把手伸出被子。

    “别动。”阿兰斜了她一眼,执拗地喂她,“张嘴。”

    孟夏讪讪地缩回被子里,张嘴叼过小黄瓜,闭嘴吃饭。阿兰仿佛从这里得了什么乐趣,一口菜一口饭地喂她,跟喂猫似的。

    “喝水。”收了饭盒,阿兰又把杯子递过来,孟夏这次一把握住杯子准备夺过来自己喝。两个人的指尖碰在一起,孟夏缩了缩手指还是握了上去,看着阿兰,目光坚定:“我自己喝。”

    阿兰扫了她一眼,由她去了,又把药片拿过来递给她,看着她吃掉。

    “我想看书。”孟夏又提出要求。

    “不行。”阿兰接过杯子放在桌上,“坐一会就睡觉。”

    “我好无聊。我要备课,我不能因为区区一个感冒就变成废人。”孟夏略显暴躁地发言。

    阿兰愣了愣,但还是坚持道:“不行,明天再看。”然后她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抓着孟夏往下一拉,把人搂在怀里,“我困了,睡觉。”

    “可是我一点都不困,也不想睡。”孟夏噘着嘴十分不满。

    “……”阿兰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你也是一点都不怕被我传染,身体怎么这么好。”

    “……”阿兰仍然没说话。

    “我知道你没睡。这样吧,你给我讲讲你的家乡好不好,你还从来没说过呢。”孟夏提议道。

    “……没什么好说的。”

    “说嘛说嘛,我想听。”孟夏往阿兰怀里蹭了蹭,怂恿着她。

    “……好吧。”阿兰似乎放弃抵抗,平躺下来,看着空中。“我的家跟这里不太一样,没有树也没有草,但是有很多鸟,会在林立的高楼之间穿梭,在空中飞行。我们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学习和练习,有能力以后到了特定的时间才能去看外面的世界……”

    孟夏安静地听着,觉得阿兰的话怪怪的,但是迟钝的大脑不允许她继续思考:“那你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或者说,我的朋友就是家人。”

    孟夏犹豫了一下,伸手抱住了阿兰,脑袋靠着阿兰的肩窝,想说什么,正要张口,就听到阿兰说:

    “我困了,睡吧。”

    两人不再说话,再次陷入深度睡眠。

    假期结束后,重新上课。孩子们早就听说孟老师病了,但是孟夏怕传染给他们,就让阿兰帮她婉拒了一连串的探望。于是一开学,孩子们就带了礼物给孟夏,方琪看了直呼羡慕。

    “他们可真可爱啊,看得我都想生病了。”

    “你可别。授课任务可还等着你呢。”孟夏端着汤碗直笑。

    “小夏这是祸兮福所倚。”赵一眉笑道,将有肉的那盘菜往孟夏那边推了推,“多吃点。阿兰也是,每次都吃不多。你生病那会儿啊,忙前忙后的,到点来拿了饭,道声谢就走,想留都留不住。”

    孟夏夹菜的筷子一顿,笑容僵了僵,干巴巴地说:“是嘛,我说怎么每次都回得那么快。”说完瞥了一眼旁边的阿兰,见她脸色也不怎么好,还有点慌。倒是稀奇。孟夏在心里想。阿兰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

    吃完饭两人回了宿舍,一路无话。孟夏进屋坐在椅子上,做出谈话的动作,看着阿兰慢吞吞地坐回床上,才开口:“说吧。”

    “什么?”阿兰故作不懂。

    “你……”孟夏心道这人总有办法气到自己,“你为什么骗我?我那天说你是骗子,原是打趣,没想到你还真骗我。”

    阿兰闻言,面上一僵。

    “为什么骗我你在赵老师那边吃过了?”孟夏盯着她的头发,阿兰在自己面前这幅样子还是头一遭。

    “我不饿。”阿兰慢吞吞地说,“也不想吃。”

    “那你告诉我啊,我又不会说什么,何苦骗我。”孟夏胸脯起伏不定。“你是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阿兰主动靠过来,蹲下身子,搂住孟夏的腰,脑袋埋在她腰间,闷声道,“我只是没有胃口,你别担心。”

    孟夏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说不出苛责的话,把手放在她脑袋上,柔声道:“那你以后可不许再骗我,有什么话就直说,再骗我可就不理你了。”

    “……”阿兰的胳膊收紧了些,过了一会才嗯了一声。

    阿兰难得这幅软趴趴的样子,孟夏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由着她抱了好一会儿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