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为你留下
大雪洋洋洒洒又下了一夜，重新给这片大地裹上银装，窗户上也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花。 孟夏从混沌中醒来，眼睛有些睁不开，嗓子也有些疼，她身子动了动，扭头就看到了缩在靠近床头的阿兰。她还没醒，昨晚的金发已经恢复成黑发，嘴边还残留着星星点点银色的痕迹，她的身子正对着孟夏，头垂在膝盖上，做出自我保护的动作。孟夏鼻子一酸，身子抖了抖，若不是心脏传来的钝痛那么清晰，若不是昨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或许还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孟夏揪着睡衣衣领，睁大双眼，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努力将即将涌出的眼泪收回去。她多么喜欢她啊，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动心了。可是她居然告诉她从第一眼时，她就对自己的神经进行了干扰，那……那时的心动难道是假的吗？不，每次看她时的心跳加剧不是假的，喜欢是真的。可是，自己真的能坦然接受她是外星来客的事实吗？ 孟夏露出一个无声的惨笑，泪水顺着眼角流出来。原来她当时说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是真的，自己还妄想等孩子们毕业就去找她。多么可笑啊，孟夏，你去哪儿找啊！如果阿兰在中国的某个城市，又或者在地球上某个国家，那么就算再艰难，她也会去找她，至少，至少她还在这颗星球上…… 还有刘柱……是，她承认，当透过窗户看到那双眼睛，认出他的身份时，除了巨大的恐慌与害怕，在内心深处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甚至在听说他被活活冻死的时候，心中还隐隐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那时她以为是老天有眼，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刘柱是因为自己而死。原来她以为阿兰能读懂她的内心是真的，那些未说出口的心里话，她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做出回答。那刘柱就是因为阿兰抓住了她的恶念，才决定取他性命的吧。想到她杀完人后回来抱住自己的冷冰冰的身子，孟夏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时候阿兰在想什么呢？当她还在为自己的爱情开出小花喜不自胜时，一条人命已经因为自己没了…… 从那次以后，阿兰就一直精神不振，竟是因为杀人耗了太多能量吗？什么“冬眠”都是假话。“骗子……”孟夏转头看着阿兰，微不可闻地吐出两个字。 “我们无法脱离星球，离开星球的结局，唯有因能量耗尽而湮灭。” “进食毫无益处，只会消耗能量。” 孟夏突然想到阿兰昨晚说的话，眼泪仿佛开了闸一般大滴大滴地落在枕巾上。一切都串起来了，为什么阿兰不喜欢吃东西，还想尽办法逃避吃饭；为什么刘柱死后她就一直精神萎靡；为什么最近她吃完东西就急着避开她……都是因为自己啊，从遇到自己开始，她就一直在消耗不必要的能量，以至于现在呈现油尽灯枯之态。 孟夏只觉得自己被两股情绪撕扯着，一边是对阿兰的喜欢，一边是因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产生的巨大恐慌与怨怼。 她怨她，也心疼她。 阿兰都脑袋动了动，睁开了眼睛，那瞬间的眼睛还是如水一般的碧蓝色。意识回笼，看到孟夏后，蓝色便如海水退潮隐去，换上熟悉的黑色。 两人眼睛注视着对方，谁也没动，谁也没开口，透着悲伤的沉默弥漫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小夏，阿兰？你们醒了吗？”孟君如的声音伴着轻轻的敲门声传过来，打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气氛。 “这就起。”孟夏应了一声，没动。 听着孟君如的脚步声消失，孟夏才又开口问：“你嘴角上是什么？” 阿兰怔了怔，伸手摸了一下，垂眼看着手上已经干涸的银色结块，小声道：“没什么。” “别再想着骗我。”孟夏冷硬地开口。她隐隐有些猜测，可这个人竟还想敷衍她。 “是血”阿兰顿了顿，才抬眼道。 “……”孟夏只觉得心上被人用刀剜了个窟窿，鲜血直流，痛得无以复加。“你不用出去了，就待在这里。我会帮你找好借口。”她从床上坐起来，她要出去，她不能跟她待在一起。 “孟夏……”阿兰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又要掉出来了，孟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放开我。” 阿兰的胳膊紧了又紧最后还是松开，孟夏立马从床上弹起来，穿上拖鞋疾步走向门口，推门出去。她不敢停留，不敢回头，阿兰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黏在她的背上，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子烧穿。孟夏关上门后靠着门板轻轻吐着气，腿都有些发软，调整好情绪后才去洗漱。 “阿兰还没醒吗？”孟君如刚把粥盛好放在桌上，走过来柔声问，“你怎么这幅样子？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 “嗯。她还在睡，不跟我们吃饭了。”孟夏挤出一个笑，“昨晚不小心玩得晚了。” “你们也真是的。”孟君如无奈地笑笑，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快去洗漱，我等你吃饭。” “嗯。”孟夏大步走进洗手间，开了凉水，往脸上泼。凉水刺得手指又红又痛，身上被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她才觉得舒服些。 刚回到饭桌前坐下，卧室门就被打开了，阿兰从里面走出来，孟夏顿时一阵心慌，她想做什么？不是不让她出来的吗？仿佛听到她心里的声音，阿兰看了过来。 “阿兰你醒了啊，快去洗漱，阿姨给你把粥盛上。”孟君如看到她出来，便起身拿碗盛粥招呼她吃饭。 “好，谢谢阿姨。”阿兰弯着嘴角笑了，说完便去了洗手间。 孟夏低着头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用力地捏着白瓷勺的勺柄，指尖都开始泛白，几乎与勺柄融为一体。她机械地进食，孟君如特意熬的枸杞红枣粥也没了味道。 阿兰在她对面坐下，在孟君如的招呼下，将虾饺小笼包一个一个吞进去。孟夏指尖都在发抖，这算什么？这是在折磨自己吗？这分明是在折磨她！ 就在阿兰端起碗喝粥时，孟夏终于克制不住站了起来：“别吃了！” 孟君如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小夏，你这是怎么了？” 阿兰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自己喝粥的动作。孟夏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发都炸起来了，快被她这幅样子气死了。她绕过桌子，一把抓住阿兰的腕子，阻止她的动作。 孟夏冷静了一下，缓声对孟君如道：“她红枣过敏。”又冷冷地剜了阿兰一眼，“跟我过来。”说完便拽着她进了洗手间。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她甩开阿兰的手道：“吐吧。别这幅样子折腾自己，糟蹋粮食。” 阿兰沉默地看她一眼，才将那些难以忍受的食物完整地吐出来，画面古怪荒谬又可笑。孟夏不愿意再看她这幅样子，便转过身去，听着身后的流水声，心脏像被人一把攥住。 “小夏，阿兰？你们没事吧？”孟君如在门外敲了敲，声音里满是担心。 “没事。妈，你先吃吧。你不是跟张阿姨约好了出去吗？晚了不好。别担心我们。”孟夏沉声道。 “真没关系吗？”孟君如不放心地问。 “真没有，别担心。” “那好吧。你们好了就出来，我帮阿兰又热了杯牛奶，记得喝。” “嗯。知道了。”孟夏努力维持着冷静。 孟君如的脚步声远了。孟夏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就被阿兰从后面轻轻抱住，带着冰凉的水汽，水珠顺着发梢滴进她的脖子里。孟夏身子轻轻抖了抖，鼻子一酸又想哭，没有挣扎，因为她发现自己真的贪恋这个没多少温度的怀抱，可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阿兰试探地把脑袋垂进她的颈窝，慢慢地蹭了蹭。孟夏有些恍惚，手指蜷在一起，直到颈侧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她才如梦初醒般挣扎起来。 “别碰我。” 阿兰垂下手，像小学生罚站一样站在她后面。孟夏苦笑，她嘴上说着拒绝，心里却盼望着阿兰能不要这么听话，强硬一点，真够讽刺的。 孟夏推门出去，留下阿兰一人在原地。 阿兰从洗手间出来时，孟夏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她现在没办法跟她共处一室，两股情绪在她体内交缠着撕扯着，几乎快把她折磨疯了。 “我现在想自己待着，你自己在家别跟着我。”她看了一眼阿兰，见她眸子里透着惊慌，顿了顿又道，“别再乱吃东西，没必要。”说完便不再看她一眼，径自离开。 走到单元楼门口时，听到上面传来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孟夏吸了吸鼻子，没说话，依旧推门走出去。 一推门就看到披了银装的天地，冷风呼呼地吹着，孟夏只觉得刮得脸生疼，紧了紧围巾，低头走着。她知道阿兰就在后面跟着，但不敢回头。两人一前一后，谁也没加快或者减慢脚步，心照不宣地保持着20米的距离。 “妈妈，那个姐姐不冷吗？她为什么不穿棉袄啊，我可不可以也不穿啊？”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在耳边响起，孟夏停下了脚步。 “你管人家做什么，不穿棉袄就会生病，生病了，你要吃药打针，还想不穿吗？”妈妈牵着小女孩的手从孟夏身边经过，“这大冷天不穿棉袄出门，真是要冻死了。” 孟夏停在原地，她这幅样子是做给谁看？看自己难受她就能好受吗？纵然听她说阿莱塔黎星的人体格强健，但孟夏还是止不住地担心。她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回头或者继续向前走，哪一个都难以抉择。 她抬头看着惨白的天空，有种晕眩的感觉，双脚还固定在地上，身子却有些摇晃。她恍然想起她把阿兰带回去的第二天，当她上完课走出教室时，阿兰也是像这般看着天空，那时的阳光比现在更刺目，灼得人眼睛疼。她那时候是在看她的故乡吗？她要去的地方那么遥远，那个星球她听都没听过，等到七月阿兰离开，她们这一生都无法再见。冷风将树上厚厚的雪扫起一层撒在空中，落在孟夏的脸上化开，就像从眼眶滚落下的泪，晶莹剔透。 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去，方才站定就看到20米外阿兰的身子摇摇晃晃向地面倒去。孟夏心里一紧，急急慌慌地向她跑过去。冷风在她脸上刮着，痛得孟夏几乎以为自己脸上被割出口子汩汩流血。20米怎么会这么长，长到她只能睁眼看着阿兰一头扎进雪地里。 有路人围了过去，孟夏一阵心惊，昨夜阿兰维持不住头发褪成金色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她都尚且惊慌，更何况是路人。她不能，不能让阿兰暴露，她要让她好好活着。 “让一让，让我过去。”孟夏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中，看到金色的发梢的瞬间几乎窒息，又在看到那一头乌发时稍稍松了口气。这一惊一吓已经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不好意思，这是我妹妹。”孟夏从一个阿姨手中将她接过，往怀里搂了搂。阿兰的身子可真凉啊，那股寒气直往她心里钻。 “这是怎么了啊，要不要帮你们叫救护车啊？”那阿姨关切地问。人群中已经有拿出手机准备拨号的。 “不用，别打电话。她身体不太好。”孟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们家里有药，回去吃过药就好。” “真不用啊，这冷不丁地倒在雪地里，真是吓人。”有人问。 “对啊对啊，我这正走着就看着人直愣愣地倒下了。” 孟夏连忙道：“真不用，谢谢大家，给大家添麻烦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刚刚那阿姨在旁边说：“你们家离得远不远啊，我帮你送回家去吧。你一个小姑娘也支撑不住啊。” “谢谢阿姨。”孟夏很是感激，“那就麻烦您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阿姨连连摆手，帮着孟夏将阿兰扶起来。 “哟，这姑娘可高大，老太太，要不我帮着把人背回去吧，你俩上楼的话够呛能行。”人群里一个40来岁的男人说，“您要是不放心啊，就跟着。” “对啊，跟着让这爷们背过去吧。”人群也应和着。阿姨一思忖是这个理，就转头征求孟夏的意见。 孟夏点点头，同意了，又扯下围巾将阿兰的脑袋和头发包了一圈，才在男人和阿姨的帮助下带阿兰回了家。将她在床上安置好后，孟夏走出去忙向二人道谢，正准备倒热水时，二人就要告辞了。 “你这妹子太客气了，就是举手之劳，我这就得走了，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呢。”那大哥一摸脑袋，笑了笑。 孟夏遂将二人送出门，末了，阿姨拉着孟夏道：“小姑娘，你们这是吵架了吧，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啊。这大过年的，生着病就别让人乱跑，万一有个闪失，后悔都来不及。” “嗯，以后不会了。谢谢您。”孟夏说。“没事儿，我老太太这就当给自己积福气。”阿姨拍拍孟夏的手，走了。 孟夏关上门，回到卧室，坐在一边看着阿兰沉睡的模样，她的头发已经有一半褪成金色了。如果刚刚她不在……孟夏不敢往下想了，她拉住阿兰的手，冰得吓人，仿佛她握住的不是手，而是一块冰。孟夏叹了口气，脱了衣服掀开被子，钻进去抱住了阿兰。 可真凉啊。 原来阿莱塔黎星人也不是如她所说身体刀枪不入，没了能量，连维持体温都做不到。原来外星人也会这么弱小。孟夏又往阿兰怀里钻了钻，眼睛失神地看着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兰还是没醒，她的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金色。孟君如的电话打了过来，孟夏起身走出卧室去接电话。原来孟君如还是担心她们早上的状态，在外面也不放心。 “我们没事，真没。就是她红枣过敏，还非要喝，我有点生气。”孟夏脸不红心不跳地对着自己的妈妈扯谎。 “哦，阿兰这孩子……”孟君如哭笑不得，“生气归生气，别吵架。我得晚上才能回来，中午你们自己看着办，但也别随便糊弄。” “嗯，知道了。你放心吧。” 孟夏挂了电话，重新回卧室，发现阿兰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见她进来就用那双碧蓝色的眼睛盯着她不放，孟夏眼神四处逃避，别扭地走到床边坐下。 “你现在这个身体状态，这么折腾是不想活了吗？”一开口就忍不住生气。 “我没有。”阿兰看着她小声说。 “胡说八道。你到底是在折磨你还是折磨我？看着我难受得发疯你就舒服了？”孟夏听到她狡辩更是气得不行。 “我没有……我只是，想跟着你。”阿兰伸手勾了勾孟夏的手指，“孟夏，不要丢下我，好不好。”那语气无助极了。 孟夏冷哼一声：“咱们俩到底是谁丢下谁？七月你就要走了，被丢下到底的是谁？”情绪一激动，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 阿兰试探着伸手将她的眼泪抹去，轻声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孟夏不说话，只看着她掉眼泪。阿兰又将手探至她的后背，终于轻轻地拥抱住了她。 “我愿意为你留下。” 孟夏哭得更凶了，这人在说什么话？留下只有死路一条，到时候痛苦的还是她。她的心肠怎么这么狠啊。 “对不起对不起。”阿兰手上用力，将她按向自己怀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老师没有教过我这些。我的身体每一处都好疼啊，孟夏。你教教我，你也抱抱我好不好？” 她的语气已经是乞求了，脑袋在孟夏的颈侧小心翼翼地蹭着。孟夏终于抱住了她，心里空的那块仿佛一下子被填满。 原来我已经离不开她了。她绝望地想。 可是她们，无路可走，等待她们的，只有分离。 阿兰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像是要把她揉碎了融在怀里，冰凉的唇落在她的颈侧，轻轻地吻着。 “你真的愿意为我留下？”孟夏轻推开阿兰，注视着她那双如海水涌动的眸子。 “我愿意。我没有骗你。”阿兰认真地看着她，“就算等待我的是湮灭，我也愿意为你留在这片土地上。我愿意散在盛夏的风里，永远陪伴着你。” 孟夏终于抱住她，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