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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回光返照

    班师回朝,望着车帘外渐渐肃穆的建筑,苻坚不胜唏嘘:曾经自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却任人俘虏,甚至是被昔日不值一提的区区男宠。

    不伐晋只会自讨灭亡。当年石勒在襄国自立为王,本有大业可谋,却不思进取、偏安一隅,才导致国家内部分崩离析。苻坚正因为害怕步赵国的后尘,才会如此心急地想要一统天下。

    可为何就算伐晋,也会失败?苻坚日思夜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这时,车外的数声痛呼撞破了他的沉思,尖锐的叫骂声在安宁的长安中格外突兀。苻坚皱起眉头,挥手叫停。

    掀帘看去,只见一个小男孩被推倒在地,颤颤巍巍地哭着,眼泪如黄豆般不断滚落。他一身绛裳,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似乎是氐族服制,在冬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他四周围着几个身材壮实的男孩,带着风帽绒装,苻坚一眼辨认出来是鲜卑特有,心里顿时一沉。

    “氐族贱种,有本事起来打我啊?”领头的那个个头最高的男孩叫嚣着。

    “贱种!贱种!”四周略小的鲜卑孩童也跟着起哄,不时往那氐族男孩身上踩一脚,留下混着白雪与脏泥的脚印。

    声声辱骂仿佛尖针将苻坚的心戳得鲜血淋漓:他早该听王猛的建议,诛杀慕容氏一族!

    他在此刻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无论伐晋与否,他都会败——内乱不平,何以平天下!

    被欺凌的男孩就像摇摇欲坠的氐族,周围的男孩正如狼心狗肺的鲜卑族。氐族人曾经宽容大度地接济了鲜卑人,如今却反遭耻笑凌辱,实在荒唐!

    “阿得脂,阿得脂,博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

    造成如今局面的是谁?是他苻坚亲自下的命令,将自己民族分散四地,而让异族留驻长安。原本是想借以巩固地方势力,如今看来,连自家都保不住了,还虎视眈眈别人的地土,实在是荒唐!蠢到了极点!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受欺负,如今除了守住长安,却什么都做不了。桓英无奈地向苻坚瞥去,后者由于太悲伤浑身抖动弯起了瘦削的背脊,他心下便明了。

    “去,那几个鲜卑人,处鞭刑。”手下得了桓英的令,气势汹汹走过去便将几个鲜卑孩童抓了起来带走。

    那氐族孩子终于得了救,浑身是伤地转过来,才发现车中坐的是天王,忙跪地拜谢,却一直不肯起身,眼中仍写满了不甘。

    桓英微微皱眉:“有什么事?”

    孩子抬起脸来,两条眉毛十分倔强地拧着:“天王大人,求您将白虏赶出城去!”

    桓英被他坚决的语气惊到,转过头去,苻坚递来严肃的眼神。

    “何出此言?”

    那孩子继续说道:“鲜卑白虏仗着人多势众,在城内肆意欺负我们,还说长安马上要归他们所有了!”

    “他们吃人肉,喝人血,简直野蛮残暴!”

    苻坚静静听着,心下悲戚更重,说话也带了颤音:“这都是我的错……”

    “不,不是的。”桓英安慰道,“您也是出于无奈。若不是您宽宏大量,臣与慕容渊也不会侥幸留于世。”

    “要怪,就怪那些鲜卑人狼子野心,恩将仇报。”

    苻坚深深叹了口气:“念卿…这一路,苦了你了。若是景略还在……唉,你说,长安还保得住吗?”

    他的眼中满是不安与无力。

    桓英垂眸思索片刻,凛然道:“臣认为,此次侥幸击退燕军,慕容冲必不会轻易罢休,恐怕会出兵夜袭,若我方及时布军待命,再败燕军,必能挫其士气。”

    “嗯…”苻坚点点头,“就按你说的来吧。教窦冲、李辩去守如何?”

    桓英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臣正有此意。”

    言罢,桓英转身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又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将银子递过去:“你且放心,有天王大人在,必不会让白虏得逞!”

    那孩子本听他们的对话似懂非懂,接下白花花的银子,又听到桓英信誓旦旦的保证,瞬间咧开了嘴,也不顾扯到嘴角的伤口。

    “我相信天王大人!”

    望着孩子满意远去的身影,桓英不禁暗自叹息:连孩子都相信苻坚,他却不能不怀疑,大秦是否还能撑到最后。

    果不其然,当夜,燕军夜袭长安,攻陷南门。幸得左将军窦冲、将军李辩等人率兵迎战,方大败燕军。

    这次,对于燕军俘虏,苻坚没再心软,而是狠决下旨:“斩首!”

    燕军八百余人被斩,惨遭分尸而食。

    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就连吃人都不见怪。桓英司空见惯地目睹秦兵啃食人肉,又亲眼见证燕兵溃不成军,立即下令追击——

    这次,燕兵溃逃回了阿房城。

    “大人,请求乘胜追击!”

    “如今入城进攻,正好一举拿下慕容冲那厮!”

    苻坚原本笑逐颜开的脸顿时有些凝固。

    慕容冲…若真要攻城,他会不会生死难料?

    苻坚知道自己此时千不该万不该念及私情,可他骗不了自己,当听到众将建议时,第一时间冒上心头的的确是这个想法。

    他没想要杀了他。可如今情形,怎么可能让手下对敌国皇帝手下留情?

    况且,慕容冲多次受挫,说不定会谨慎起来,攻城恐非易事。此时贸然进攻,会不会耗竭士气、正中下怀?

    苻坚终是摇了头:“阿房城内恐有伏兵,过些时日等我军休整好,再追击也不迟。”

    太子苻宏皱起了眉,上前道:“父皇,如今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刻,您怎可轻易放弃!”

    窦冲也道:“王上,机不可失啊!”

    只有桓英知道他心中所想,暗自幽幽叹了口气。

    生死殊斗中若是用了情而心存痴念,注定要输。

    桓英知道这个道理,可他之所以不劝苻坚,是因为他太明白,那份痴念有多重要。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苻坚帝国最后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