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偷偷

    苏潇坐到吉普车的副驾驶座上，对着后视镜看了眼自己的尊容——上半张脸被那顶破帽子遮住，下半张脸的硬痂配上泥泞和胡子拉碴，丑得像只癞蛤蟆，再加上衣服鼓鼓囊囊看不出体形，苏潇怀疑孟远都不一定能认出自己，戴维斯到底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戴维斯，你怎么认出我的？”他犹为好奇的问，嗓子还是哑的，偶尔带出砂纸打磨玻璃时那种刺耳的吱嘎声，到底是被工业污水呛坏了声带。

    “从你的下颌曲线。”戴维斯偏头看了他一眼，眸光在他脏兮兮的脖颈上转了个圈，而后转回目光，发动车子。

    “……”苏潇摸了摸从耳根到下巴的下颌线，心想这就是最顶尖的雇佣兵的实力吗？自己只和他见过几面，他就将自己的样貌特征记得清清楚楚，在昏黄的路灯下一眼认出来……

    “你在伦敦干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为什么白虎堂要悬赏捉拿你？”戴维斯抽空看了眼苏潇。

    “你还不知道？他们没公布这件事？”苏潇意外地说，“我是从法国被绑到这里的，我杀了一个叫孟啸的家伙，据说是白虎堂老堂主的外孙……”

    噶——

    急刹车，轮胎蹭着路面发出巨大的摩擦声，两个人的身体都猛地向前一冲，等坐稳后，戴维斯用匪夷所思地目光看着苏潇，缓缓点头道：“行，你很行……”

    苏潇不知道自己行在哪里，杀人这种事在他们眼中不代表痛苦和鲜血，而代表行吗？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戴维斯马上又启动车子继续前进，带他到距离超市不远的一个道路宽阔平整的街区，两侧都是一栋一栋漂亮的小洋房，绿化做得优美简洁，和苏潇躺了三天的那个流浪汉之家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车子开进其中一座三层洋房的地下车库，戴维斯从驾驶舱跳下来，拉开副驾门要抱苏潇，被他摆着手拒绝了，自己扶着戴维斯的手臂磨了下来，在对方的搀扶下上去一楼。

    让苏潇极为震惊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啪哒啪哒跑到门口来迎接戴维斯，用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有的粗糙声音说：“我的巧克力买来啦？咦？这个叔叔是谁？”

    戴维斯面不改色地说：“他叫苏潇，你可以叫他苏叔叔，今天很抱歉没有帮你买到巧克力，这位叔叔受伤了，我得先帮他治疗。苏潇，她是我姐姐的女儿，叫莉莉。”

    苏潇几乎控制不住讶异的表情，这个小姑娘拥有一头金黄色柔软的小卷发，又大又圆的浅蓝色眼睛像宝石一样晶莹纯净，小鼻子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只看上半张脸的话，比洋娃娃还要可爱；只是从脸颊开始向下看，皮肤上布满烧伤后狰狞的紫色褶皱，一直延伸到她的蓝底小碎花裙子的领口下面。

    “你、你好……莉莉……”苏潇不敢想象这小姑娘经历过怎样一场可怖的大火，磕磕绊绊地同她打招呼，本就喑哑的嗓音更显得吱嘎难听。

    小姑娘呆呆地看了苏潇几秒，忽然问：“叔叔，你脸上的疤也是被火烧的吗？你的嗓子也被烟熏坏了吗？”

    “呃……”苏潇局促地蜷了蜷手指，“叔叔是被水烧的……能烧坏皮肤的那种水。”

    “好了莉莉，别堵着路，我要扶叔叔上楼。”

    莉莉马上侧过身让路，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两个人身后，也不嫌苏潇身上难闻，仰着小脑袋认真观察苏潇。

    “她把你当成病友了……”戴维斯边走边小声说，“平时看到陌生人她躲都来不及，也不肯上学，都是找私人教师来家里上课。”

    “她的脸能治好吗？声音呢？”

    “皮肤可以多次做植皮手术，她年纪还小，治好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嗓子很难恢复了……”

    “那已经很好了……”苏潇叹了口气，“这是你姐姐家？”

    “不是，我姐姐和她丈夫都在那场火灾中去世了，所以我才不得不过来照顾小家伙。这里是富人区，治安很好，你只要不随处走动会很安全。”

    “抱歉，提起了你的伤心事……”苏潇长睫轻颤，对小姑娘的遭遇更加心疼，“谢谢你的信任，把我带到你家来。”

    说话间到了三楼，苏潇走得满头湿汗，气喘吁吁地说：“我想先洗个澡，你家这么干净，都被我熏臭了。”

    莉莉被逗得哈哈笑起来，戴维斯望着他问：“需要我帮忙吗？你的腿伤看起来比官方宣布的要严重得多。”

    “官方宣布？”苏潇愣了一下，“是微博上说的那条吗？想不到你还会关注华国的微博……当时不想把这事闹大让粉丝担心，所以轻描淡写了一下，实际上是一次死了三个人的车祸，我的髌骨骨折，石膏是上个月才拆的。”

    “没有！忘了是在哪个小报上看到的新闻。”戴维斯抿了抿嘴，刚毅的面容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让苏潇对自己妄加猜测一位行走在刀尖浪口的雇佣兵居然会关注八卦消息感到十分惭愧。

    进了浴室，苏潇坦率地告诉戴维斯自己是gay，不习惯当着其他男人的面洗澡。戴维斯淡淡地嗯了声，让他自己小心，便退出浴室。

    苏潇坐在马桶盖上，悉悉索索地脱了肮脏破烂的衣服，贴近皮肤的那层布料被淤血和溃烂染成了黑紫色，看着格外恶心。不过他身上的皮肤也没好到哪里去，斑斑驳驳的，像一面不断掉渣的墙。

    他不禁有些担忧这些伤口能不能养好？皮肤能不能回到以前光洁无瑕的状态？万一留下了疤，孟远会不会嫌弃自己？

    久违的温暖干净的水柔和地冲到身上，让苏潇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清新感。他是坐在地上冲澡的，右膝盖向一侧畸形地突出，显然已经错位，难怪每活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他轻轻摸了摸变形的位置，嘶地倒抽了口气，想起以前孟远为自己按摩、热敷、极尽小心地照料伤处，鼻尖就酸酸的，深深地埋下了脑袋，无声地哭泣了一场。

    等剃光胡子、披上浴袍挪出浴室的时候，他又变成那个神色平静、温柔但坚强的苏潇。

    “哇！叔叔，你身上也被烧坏了！”莉莉捂住嘴，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苏潇。

    苏潇窘迫地紧了紧浴袍衣襟，他没想到这小姑娘还待在房里，浴袍这么短，自己半条大腿和小腿以下的恐怖伤口被看得清清楚楚。

    戴维斯过来搀扶他，同时给他一个歉意的眼神，“小姑娘担心你，不肯回去睡觉。你先坐床上，我帮你涂药，莉莉有很多治疗伤疤的药，我找到一种专门治疗腐蚀性烧伤的，应该正适合你。等涂完药，我再帮你把膝盖处理一下，看起来已经错位变形了。”

    苏潇这才发现床上多了一沓衣服和一个药箱，这下更尴尬了，自己里面什么都没穿，难道要给外人看光摸光吗？他因为从小被家暴的经历，对和人触碰有强烈的抵触，连关系最好的正远学长都很少有肢体接触，演戏的时候同女演员亲热都会产生理性的反胃，更别说戴维斯这样一个身材壮硕、极富有攻击性的外国男人了。

    他坚持要自己涂药，戴维斯抱起双臂问：“那后背呢？你自己能搽到？”

    “我会努力的，谢谢你的提醒。”苏潇倔强地说。

    “我来帮叔叔涂后背！”莉莉自告奋勇地说。

    “这……不好吧？”苏潇为难地看了看戴维斯，“她是女孩子……”

    “她才七岁，你顾虑太多了。”戴维斯瞥了他一眼，而后对莉莉说，“那叔叔就交给你照顾了。”

    等戴维斯带上门离开，苏潇才咬了咬牙，慢慢将浴袍从肩膀褪到腰间，露出丑陋的后背。

    莉莉小声地吸了口气，应该是被吓了一跳，拿棉签沾了药膏轻轻在苏潇后背上涂抹时，小心翼翼地问：“叔叔，你痛不痛？你怎么不哭？”

    苏潇被小女孩不经意一句问话弄得心头再次泛起酸涩，苦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过你不能告诉别人哦！刚才叔叔洗澡的时候因为太痛，偷偷哭过一次。”

    “啊……可怜的叔叔！”莉莉皱了皱小鼻头，“不过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我以前每天都会哭的！”

    “嗯，不丢人，我们认真治疗，总会好起来的。”苏潇转过头，轻轻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顶。

    打发走小姑娘，苏潇自己在其他部位搽好药，抖开戴维斯给自己准备的衣服穿上。这些应该都是戴维斯日常穿的，透着一股清新的皂角香味，比苏潇的体形大几个号码，再加上他在这场变故中瘦得肋骨都清晰可见，所以搭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袖口和裤腿还得卷起两圈。

    收拾停当，戴维斯进来帮苏潇处理膝盖的伤，先热敷，然后涂药，最后用硬塑料板重新固定住不让它乱动。

    这里没有麻药可用，苏潇疼得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极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戴维斯全程面无表情，不过手脚很麻利，做完后再次叮嘱：“最近你要注意下，不能再随意活动了，否则就得再做一次手术，拆了原来的钢钉重新打，而且还会留下关节疼痛的后遗症。”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苏潇急忙问。

    戴维斯站起身，浅蓝色的眸光在苏潇身上轻轻一扫，递给他一张纸巾：“养上三五天，等伤势稳定下来，我就帮你订回国的机票。”

    “这么快？”苏潇相当意外，接过纸巾混乱擦了擦额头，“不能多待几天吗？孟远就在伦敦，我想委托你调查下他的行踪……我是说，有偿委托，需要多少费用你尽管提。”

    戴维斯捏了捏宽大且骨节突出的手指，语气不悦地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在被悬赏？外面很危险，早日回国才是正确选择。孟远的实力比你想象的要强得多，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苏潇被对方不善的反应噎住了，顿了顿，垂下头，轻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那就按你的计划来吧。”

    戴维斯烦躁地钯了耙头皮，放柔了声音说：“算了，我想办法打听打听，你在这里多休息几天也好。”

    苏潇觑着他的脸色，又问：“有什么办法能安全联系到我在法国的朋友吗？现在他们应该还在法国找我，我怕他们一直担心，但又怕他们身边有人盯梢，今天我去大使馆，那外面就有好多可疑的人。”

    戴维斯察觉到苏潇对自己的害怕，下意识地弯起唇角让一向冷酷的表情柔和下来，坐到床边以堪称耐心的态度道：“你可能不知道，以色列有种间谍软件，可以很轻易地窃取一个人手机里的各种通讯信息，现在联系你的朋友确实很危险，毕竟你杀的是白虎堂掌门人的亲外孙，对方疯狂反扑也在意料之中。”

    “哦……好吧。”苏潇有点受宠若惊，毕竟以前戴维斯在孟远面前永远摆着个冷脸，说话都是用嗯，哼来应付的。

    “明天将被绑架的过程一五一十告诉我，现在你该休息了。”戴维斯不由分说将苏潇塞进被子里，去浴室收拾好他的脏衣服，拎着药箱往门外走，按下门口电灯开关的同时望着他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