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如果我觉得膈应,我为什么还来亲你
十二. 傍晚时变天了,阴风阵阵。 我从卷子里抬起头,听见爷爷开门回来,叫我出去吃饭。买的现成的,煎饼果子和胡辣汤。 果子我爱吃,汤不太爱喝,扒拉两口把黄花菜挑吃了,剩下的全被爷爷端走喝进肚里。 “小宝。”老头子一抹嘴,神情是我熟悉的欲言又止。 我被学校宿舍赶出来时,宿管不敢跟我说,去找的班主任,班主任也不敢跟我说,找的我爷爷,要我爷爷转告我,我留校住读会对其他住校生造成不太好的影响,所以只能把我扫地出门,希望我可以体谅他们。 那时我爷爷就是这副表情。 至于不太好的影响,除了心理恐慌我猜不到别的。 唉...无语...谁他妈体谅我啊? 那就出来租房住呗。可惜那时我“小有名气”,接连两个房东都认出我来,不肯把房子租给我和爷爷,怕我杀人放火触到他们霉头。 所以筒子楼也有筒子楼的好处。这里是整个城市的最下层,环境脏乱差,每家每户看别人都怀着莫名的敌意和轻蔑。有的是土着,有的是租户,凡是会来这里租房的,都是些疲于奔波的底层劳苦命,房东往往懒于计较,给钱就租——我们这间破屋子,月租八百,房主直接爽快地签给我们一年合同,一句屁话也没啰嗦。 “怎么了?”我吃掉最后一口果子,一边收拾小桌一边等我爷爷斟酌字句。 左腿好痒,我把一次性筷子用纸巾擦干净,从石膏缝儿里插进去捅捅:“能不能复查时就给我拆了,太烦了。” 其实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是单纯的腓骨干骨折,胫腓上下关节也没有分离,医生预计我需要用石膏固定一个月,最少也得要三周。 现在两周过去了,我觉得我没自己把它敲了就已经表现优秀。 “小宝,是这样... ...”老头子摩挲着双手,“其实昨天就有人说闲话了,今天更是直接问到我面前来,问我是不是——” “是不是杀人犯的爹?”我接过话,再补充道,“还问前半个月前拄着拐杖一个楼梯阶一个楼梯阶往上蹦的我,是不是杀人犯的儿子?” 爷爷爬满皱纹的脸低下去,几不可闻地应了两声。 “你怎么说的?” “我没理他们... ...理了更没完了,越理越来劲儿。”说着便叨叨起我已经听到腻的话,什么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管不住的,嚼舌根嚼一嚼就过去了,没人记得。 我仰靠到椅背里,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会记得啊,嚼舌根的人当然嚼完就忘了,可是我会一辈子都记得啊... ...记得我有一个稀烂的家庭,一对儿疯狗病般的父母。我爸把我妈打死了,成了杀人犯,我什么都没做,就要背上“杀人犯的儿子”这种恶心的罪名。 “新闻热度不是早八百年就过去了么?”我喃喃道,“...怎么还有人津津乐道啊?” 所以人真的很烦。 饭吃完,话说完,老头子去阳台上望夜景,我回到桌前继续投身题海。 没法专注了,卷子上的每个字都狰狞可恶,看得我又恨又害怕。 我把草稿纸盖到最上面来,笔尖移动,潦草写下一长串的“去死”,心里憋闷得想让宇宙爆炸,别再折磨我了行不行。 稿纸上晕开一滴水痕,接着又是一滴。 说闲话的人是看到裴行勇那个畜生被判决入狱后,地方媒体来采访我的视频了吗?我对着镜头说过的话,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杀妻只用判三年,弑父呢? “啊——”我扑到桌上,把发泄的吼声闷在胳膊里。 是有一些后悔了... ...后悔我当时怒火攻心,不仅那么嚣张地嘲笑法律判决,还口无遮拦地将心底的阴暗面公之于众。 纯属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我爷爷希望我不要在乎那些闲话,听见了也不要上去理论,他说,吵不赢的。 “操。”我收紧胳膊,把脸死死埋住,难受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好过一点。 夜里转钟,楼下的女人开始叫床。 今晚热闹一些,不仅女人在叫,也有男人的怪笑惨杂其中。 我听了两耳朵,等写完这道减数分裂的生物题后,才拉开抽屉,把林诀送给我的一双橘色耳塞拿出来戴上,世界顿时清净。 半小时前,我曾悄悄默默在爷爷的鼾声里摸索到阳台去,佯装吹夜风,实则瞄一瞄隔壁亮灯了没有。 没亮,林诀还在外头吃蛋糕。 我把自己臭骂一顿,挪回屋,像个觅食失败的夜行动物。 周遭完全静谧,我重新拿起笔,许愿等我做完这套试卷时,林诀已经回来。 夜里一点半,窗外淋淋漓漓下起雨。 潮湿阴冷的空气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看了眼手机,比规定时间提前十五分钟完卷。 而屏幕上除了时间,还有一个微信通知。 我立刻点开,看到林诀问我:还没睡? Pp:准备睡了。 L:可以过来找你么? Pp:嗯。 L:在阳台等你。 我激动得心跳响在耳朵里,缓了缓,把耳塞拿下来放回小盒里。 爷爷惊雷似的鼾声从墙那边传来,我偷情的动静应该不会吵醒他。 拐杖拄在地上,我小心翼翼地从卧室进入客厅,捏着钥匙摸黑开锁。好重好大的一把U型锁,拿斧头砍的话,门坏了锁都不带变形的。 门推开,我探出去半个脑袋,看到林诀正一只手撑在隔断墙上,翻越到我身边来。 他已经换上睡衣了,领口还是大敞的,没有好好扣扣子。 “快进屋,”他对我轻声笑,“好冷。” 我后退两步让他进来,再把锁头恢复原样。 林诀气音道:“我抱你。” 我默认同意,我抱住拐杖,他抱起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偷情第一步——成功会面。 房门插好锁,我彻底放下心,坐在床边小声问他:“刚回来?” “嗯。”林诀抓抓头发,走过来招呼不打就和我接吻,湿润的唇舌间有好像是甜、又好像是辣的酒味,至少比啤酒的味道美妙,我忍不住吮了好几下。 “凌儿过生日,在他朋友的酒吧里开趴。”林诀反跨着坐到我椅子里,手臂搭在椅背上跟我面对面讲话,“太吵了,我十二点就想撤的,吵得我耳朵疼。” 我重复:“凌儿?是你这个林吗?” “不是,他全名叫凌霈泽。”林诀牵过我的手,用食指在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凌”字,“他家的金毛和狸花猫都是我给做的绝育。” 我比写试卷还要专注地看着林诀,大脑转飞快,抓住机会想要知道得更多一点。 “你是...兽医?” “嗯。” 我怎么也猜不到林诀还有这样一个身份,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眼里带着很浓的笑,“凌”字写完了也没有松开我的手,按着我的虎口慢慢揉捏,声音放得更轻了:“睡么?” 我不想睡。 科学研究说,想要养成某种习惯,坚持三十天就可以见效。可是为什么我和林诀才认识四分之一个三十天,我就感觉自己已经见鬼般喜欢他陪在我身边。 我提起一口气,把揣在心里的问题拿出来:“你今天白天的时候好像不高兴,烧烤一口没吃,光喝酒,心事重重的。” 他听罢很专注地看着我,眼里的笑意渐渐消退了,看得我心里紧巴巴。 我猜道,反正早晚他都会知道的:“你是不是也听见了那些闲言碎语?所以... ...所以心里觉得膈应?” 林诀沉默了片刻,随后松开我的手,任由自己的胳膊垂下去一晃一晃。 “如果我觉得膈应,我为什么还来亲你?” 我抿着嘴,想说你花了钱的啊,一次五百,一共三千,忘了吗? 还想说你这个金主有够倒贴,操也操不爽,还要帮我改试卷、请我吃午餐、哄我入睡,实属有点冤大头。 林诀见我不吭声,突然放出一个重磅炸弹:“凌儿家里有公司,公司好操作一些。我今晚拜托了他一句,把你被采访的相关视频和文章报道全都撤了,网上应该再也找不到。” 我惊讶得呼吸都顿住了,下巴要掉。 林诀伸手过来,在我耳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花了好多钱,怎么办啊?” 我仍是怔怔地望着他,鼻尖酸得要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甚至都不太相信。 林诀笑了一下,敲敲我的石膏:“过几天去复查?” 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他说:“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