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所以有朝阳,我才是开心的晴天。
六十四. “有事给我打电话。” 林朝诀搭着车窗,很快又改口:“或者现在就保持通话,你把手机揣兜儿里。” 我抱着两袋子棉被站在车旁,安抚他:“不用,就半小时,我们马上出来。” 云泞监狱位于四环线外,有地铁停靠,到站后再步行十分钟就可以抵达。 但是林朝诀不同意我和爷爷单独行动,他也要来,必须要来,可我不想他来,一点都不想。 于是我们俩像琼瑶剧一般拉扯拧巴了几回合,最后互相妥协,就由他开着大宝贝和我们一同过来,但不下车,就在车里等着我们。 “别担心,”我后退着走,再跟他保证一遍,“没事的。” 林朝诀拄着脸蛋儿很不开心似的,说:“去吧。” 监狱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进门后墙上有指示牌,我爷把和身份证递给工作人员核实,另一边有人叫我们把带来的物品放进筐篓里,登记过安检。 再之后,就可以进入会见大厅里等候探望了。 我和爷爷被安排在角落里的一个位置。 老头子搓着手,而我打量着周围。大厅面积和我的教室差不多,铁质的桌椅和食堂里的一样,全都固定在地上,无法移动,透出天光的窗子很大,外面罩着铁栏,别想逃走。 现在有八张桌前坐着人,其中囚犯身着深灰色囚服,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差不多:柔和、温驯、或咧嘴笑着,或闷着声在抹眼泪。 “爷,别紧张,”我收回视线,握住爷爷的手,“就像我们排练过的那样,有些话我来说,然后千万记得不要提起林朝诀。” 我爷重重地点头,要我放心。 没一会儿,裴行勇被押出来了,跨过那扇铁门朝我们走过来。 短寸头,衣裤干净规整,面色红润,眼神清醒,整个人比我记忆里还胖了好几圈——改头换面,从没收拾得这么像个人过。 可我依旧抑制不住,几乎是条件反射,藏在桌子下面的手就攥成了拳头。大脑也高度紧张,催我快去寻找一切能当做武器的东西保护自己。 “你们终于来了,”裴行勇毫不避讳他腕上的手铐,磕在桌面上叮咣作响,“爸,还有我儿子。” 我浑身绷紧,眼神不躲不避直接迎上他盯着我的目光。 “信都寄到我学校去了,不来不像话。”我冷漠道。 “挺好,挺好,说养女儿是小棉袄,我这个儿子不也很贴心么?”裴行勇移开视线,朝爷爷看去,“比当爹的关心我。” 我爷不吭声,我在桌下握住老头子的手。 裴行勇问:“你把一楼卖了,卖了多少钱?” 果然他已经知道了,上个月信没送出去,狱警应该是跟他说明了缘由的。 见自己说话跟放屁一样没人理,他嗤笑一声,又道:“那你们现在住在哪里?我家吗?何晓眉死在那儿,你们爷俩住能得安心么?” “她死在那儿,化作厉鬼也应该是缠着你,我们有什么住不安心的。” “小宝!”我爷立刻出声叫我,怕我惹怒裴行勇。 这个问题在我的预料之内,只前两句在,最后一句他也有脸说得出口,我根本嘴不受控,嘲讽自己跑出来。 也是条件反射,以前他打我,我哪怕被打得还不了手了,嘴上也从来没有认输过。 显然裴行勇见惯不怪:“是么,可我过得挺好,没有厉鬼缠身,也不像在坐牢,仿佛... ...知道苦行僧么?我比他好点,仿佛置身一个清汤寡水的天堂。” 我爷压着我的胳膊,对裴行勇道:“没往你家里住,嫌晦气。要不是房产证上写的是你名字,我早把它卖了。” “哦,那可惜。那你们住哪儿呢?总不能流落街头吧?” “筒子楼,”阴阳怪气谁不会,我道,“比不上你这牢房。” 气氛剑拔弩张,和其他几桌的会面氛围完全不同,既没有温情也不存在追悔莫及。 或许一开始我爷的心头是有些挂念的,被信纸上一笔一画的哽咽交加所欺骗。可现在眼见为实,他这个让他操了一辈子心的窝囊儿子,根本就没有良心。 裴行勇微微仰着下巴,微微眯着眼睛,用轻蔑一般地神情看着我。 “你说冷,给你买了衣服和棉被,凑合用吧。”我爷拍拍桌子,试图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看你是过得挺好,不用我们来探望你,我和小宝这就走了——” “在咱们云泞,和你学校离不远的,就那么一个筒子楼吧?”裴行勇不理会我爷,自顾自道,“睡在我下铺的那个老头儿,有一天和他老婆见完面回来,跟我分享了一个筒子楼的大新闻。说是他们楼里有一条狗,看到杀人犯的儿子和一个开大奔的男人搂搂抱抱,哇一声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我如坠冰窟,脊梁骨一寸寸被寒意冰冻,僵硬得动弹不得。 “是你吧?裴晴,你奶奶给你起了个女孩儿名,真没起错。你抱上大腿的时候,别忘了还有我这个——” “啪”,重重一声,我爷爷站起来狠狠甩了裴行勇一耳光,气喘如牛。 我被震地一抖,猛地惊醒回神,跳起来拽着我爷忙往后退,只差那么几分毫的距离,裴行勇就要扑过来反击,戴着手铐也阻止不了的他刻入骨子里的残暴行为。 整个大厅都看过来,狱警拿出电棍大声呵斥,押着裴行勇的肩膀把他压趴在桌上,同时告知我们会见结束,让我们快点离开。 裴行勇还在执拗地盯着我,脸被桌面挤压得变形。 我应该害怕、厌恶、恶心的,可我看到这个畜生被拎着后领子拉扯起来,要被遣回牢狱,突然就忍不住笑了一下:“当心,别冻死了。” 说罢就揽着爷爷转身,小声问他:“还来吗?” 我爷握着他抽巴掌的那只手,手心在颤,似乎还没有从怒气中缓过劲儿来。 “我不会再来了。”我说,“如果以后你还想来,就瞒着我自己偷偷来,别让我知道。” “... ...不来了,”老头子呢喃,“... ...不来了。” 回到进门安检的地方,我站住脚,对工作人员道:“麻烦一下,请把之前送来给裴行勇的日用品退还给我。” 工作人员面露吃惊:“我们已经拆开检查了,包装都撕毁了。” “不要紧,一共两床棉被、四套棉袄棉裤、六双棉袜子,麻烦一件不落地退给我。” 工作人员见我不像开玩笑,又问我爷,毕竟他看起来才是家长:“确定要退回吗?” 我爷点点头:“就听他的。” 棉服和袜子堆到我爷怀里,我还是抱被子。 回到停车场,林朝诀下车迎过来接手老头子,把东西放进后备箱。 他什么都没有问,机智的脑瓜一转肯定就晓得我们的会见很不愉快。 “拿去送给福利院吧,”他冲我一笑,“扔了浪费。” 我“嗯”一声,上车后系上安全带,靠在副驾里深吸了一口气,就连林朝诀车厢里的味道我都喜欢。 车子缓缓行驶上主干道,让那座灰墙监狱远远消失在视野里。 回到桥湾,刚过上午十点钟。 我爷催我们洗澡换衣服,今天穿的这一身全都塞到洗衣机里搅一搅,没明着说,大概就是去去晦气的意思。 林朝诀跟我一起鸳鸯浴,往浴缸里放了满满一池子热水,再扔进去一颗泡澡球。 这东西是我上次在吠腾前台写试卷时,听见她们聊天说起来的,当时就很好奇,上网搜搜,毫不犹豫下单了一盒,买回来一直没有用过。 热水变成深蓝色,像袖珍海洋,浮着白色的泡沫。 我有点担心:“会把我染色吗?我们俩就要变成两只蓝精灵了。” 林朝诀一笑,抱起我就把我往水里一放:“那你先试试。” 我怎么会让他得逞,圈住他的脖子不撒手:“你也给我进来吧!” 浴室地上浪打浪,全湿透了。 瞎闹片刻,累了,心情一松就犯懒,被林朝诀捞进怀里揣好,听命开始复盘今日的探望经历。 “所以为什么就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无奈地苦笑一下,“怎么什么破事儿都能恰好被我遇上...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看我爷这么怒火攻心,以前他都是苦口婆心地劝啊求啊,我被打时,他拉架拉不动裴行勇,只好把我抱着,替我抗上几脚。” 林朝诀的手心按在我后腰上,给我画圈按揉,把昨晚纵欲的酸痛慢慢揉开。 “是因为提到你奶奶了吧,”他低语道,“积累的失望透顶了,所以终于认清楚了。” “嗯。在等工作人员把棉被退给我们时,老头子抹眼泪儿来着,他说裴行勇都没有问一句我奶的墓碑在哪儿,自私到彻底没有救了。” 我把抱大腿什么的该略都略了,不想让林朝诀知道这些没用的脏话。 “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裴晴吗?” “嗯,为什么。” 林朝诀心情不好,我感觉得到,我主动亲他一口,说:“我奶说我小时候一到雨天就哭,闹得不得安宁。晴天时就好哄多了,把摇篮放到窗边,我两只手挥来挥去抓阳光,抓累了就睡了,睡醒了再抓,自己嘻嘻哈哈能玩儿一天,拉裤兜儿了都不带哭的。” 我有点难为情,没有情话天赋,说出来怪拗口的:“所以有朝阳,我才是开心的晴天。” ... ...空气凝固了。 林朝诀抿着笑,把我看得越来越脸红,搞得我从有点难为情变成特别他妈的难为情,觉得自己肯定好蠢。 “我、我的意思是,”我撑着他胸口,滑不唧溜的全是泡泡,“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 “就是你爱我。”林朝诀终于来救我了,“我也爱你。” 这句“爱”已经在被窝里相拥入眠时说过无数次了,夹杂在晚安吻中你说给我听,我说给你听,最能安心助眠。所以多多少少我已经有抵抗力,不会像刚开始那样一听就幸福得眼眶要湿。 我看着他,心里又暖又惶惶不安:“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把你保护好?” 林朝诀捧住我的脸和我接吻。 我以为他会笑话我想要保护他,毕竟我要啥没啥还寄他篱下,或者骂我杞人忧天,担忧得为时尚早,要我好好备考,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是没有,林朝诀温柔地把我抱住,说:“不怕,我们一起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