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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高二下学期,我和周栀的同桌位置被调换,理由是她觉得我太无趣了,于是就选了靠近讲台第一排的位置。其实我很想和她一起坐,但第一排太恐怖了,我不想每天都被任课老师翻笔记本问讲到哪里。最后我选了她后排的位置,很不幸的是被翻书的人仍然是我。

    我偶尔会在她回座位的时候伸出腿使坏,她会踢一脚然后骂我小学生,甩了脸色就端坐在座位上不再理我。我就拿笔在她校服背后乱画,不过是用笔盖。她还是不理我,只闷着头捂着耳朵背书。久而久之,我也对此感到无聊,她又不向我发火,我的恶作剧没有反馈自然没了意义。只是偶尔,我在晚自习前塞着耳机听歌时,她会转过头来问我在听什么。还是那些咯,除了英摇,数摇金属我也听。她让我给她一只耳机,听了一会儿她就拔了下来,说她无法欣赏。“哼,尔等蝼蚁怎会有我这样的欣赏水平。”她转过去,不理我。

    只有这种时候我会想到,我曾和谢归时在路上安静听完了Joy Division,这种阴郁而残酷的调子和谢归时在某一方面极其相像,虽然我记忆里的他是自由而散漫的,能把任何一首撕心裂肺的摇滚唱成引人入胜的情绪音乐。我看着乐队的介绍页面,病、年轻、自杀,然后我就需要极力克制自己去想谢归时自杀的场面。他会这样做吗?自我知道他患有精神疾病后,关于他的记忆都抹上了几近冷漠的残忍色彩。

    谢归时在高二下学期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周祺也没有知道更多。我正如自己而言那般平平淡淡过着日子,偶尔得空我会去高三楼下闲逛当散心,偶尔找借口去行政楼厕所旁的小花园随意唱着歌当发泄心情,唱的时候会想这一次应该没有观众。

    当我又一次去找教学楼那棵老槐树聊聊天,它那被砍掉的臂膀已经长出了不少新绿的叶子。我拨弄着那新鲜的枝桠,刺亮的夏季阳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我向高三安静的楼栋望去,想起快到了他们高考的日子。

    谢归时放弃了高考,也许他并非自愿,他只是因为得了病而不得不选择休学,等他好起来,就凭着他那么优秀的理综成绩,还有机会的不是吗?他在何处养病,他没有照顾他的父母亲人会不会感到痛苦,他这么任情恣性的人会不会……我再一次遏制了自己发散的思绪。每当此时我会劝慰自己,我和他不熟,根本算不上朋友,我们只是见过几次面,缘分即此。

    我反复听着电台司令,我想等我哪天唱得和那晚的谢归时一样好,我就正式献给周栀唱。于是谢归时的模样不断在我脑里闪现,他的声音他拨动的琴弦他闪着银光的耳钉,成了那段时间我入睡前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元素,有些时候我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如果谢归时真的从此销声匿迹,我也再难忘记他。

    这一学期我的数学成绩扶摇直上,甚至把我整个年级排名拉上了不少。高二下学期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单独找我谈了话。他让我正视学习,很快就到了我们应战的时候,不要再整天塞着耳机听那些闲歌。他还强制要求我把目标院校从本一改成上一层次,我想了想,说我要留在海湾。海湾最好的两所大学我肯定无缘,那么就那所异地名校的分校区吧。由此,海湾限定师范大学成了我的奋斗目标。

    我的父母对我以昂扬的斗志迈向高三十分激动,暑假还带我去看了一场他们那个年代歌手的演唱会。我决心好好学习必不负他们的期望,虽然那场演唱会最后我迷迷糊糊好像是睡着了。一睁眼,就到了高三明堂又暗含紧张的教室。

    开学报名那天,除了我难得见到周栀剪了短发,和她打招呼的时候看出来她心情似乎不太好。她说周祺没考上,随随便便填了一个民办学院,他为了脱离家里人的掌控,还特意选了一个又偏又远的地方。我说以后有得他后悔的,周栀耸肩,“随他去咯。”现在她就是他们家最大的指望。我说那她以后最好留在海湾。

    我特意跑去楼下的那棵树旁,告诉它现在我正式成了它最好的伙伴。我爸妈连我的老年机都没收了,但我仍然可以给它唱歌。正在我兴致勃勃计划唱歌日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眼前很快闪了过去。我忙定睛一看,绝对不可能看错,那个背影,绝对不可能是别人。我再次见到了谢归时,这个事实令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鬼使神差般,我一时昏了头竟选择跟了上去。我跟在那个清瘦的身影后,默默看着他进了教学楼,一路跟着他进了隔壁班的教室。我靠着后门的瓷砖墙,看着他背对着我跟隔壁班那位班主任交谈着什么。我想他终于回来了,看来这半年病情并不严重,这让我舒了一口气。他也许是选择了跟班复读,用一年再换一次高考的机会。等等……我猛地抬头看向班名,我们隔壁班也是一个文科班,他复读难道是要理转文?可是他的理综成绩那么好!

    正在我惊诧不已的时候,谢归时已经结束了他的交谈,从讲台边往门口走。那些或许是认出他的学生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然后下意识向一边侧过躲避。谢归时没有任何反应,双手插在卫衣口袋轻闲地向外走,余下后面的人靠在一起小声对着他指指点点。尽管我听不清,但我也知道他们也讨论什么。

    如果我从来没有见过谢归时,对于一个即将成为同学的精神病人,第一反应也是躲得越远越好,哪怕他长得人畜无害,哪怕他会唱电台司令的歌。

    他出门正对便看见了我,我再一次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淡漠慵懒的黑色眼睛,毫无情绪地掠过了我。我呆在原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那句未说出口的“你好啊谢归时”生硬地卡在了喉咙里。他像以前一样面无表情地从我身旁走了过去,我看见了那枚银色耳钉闪出了近乎冷酷的光。

    这让我感到一阵无可言说的失落。未遵守约定是他,不顾朋友情谊是他,怎么连熟人见面的基本礼仪都没有。熟人,熟人,我们真的能算得上是熟人吗?我转过身去看他的背影,听到身后的人嘀咕,“喏就是他,听说他有精神病还休了学,现在回来复读了。千万别招惹他噢,精神病杀人可不犯法……”

    我真想当场转过去冲他们吼,谢归时的病已经好了,严重的话他怎么还能来报名上学?

    事实证明,一切都不该往坏的方向去想。我一语成谶,除了报名那一天谢归时来了学校,此后他再也没出现在隔壁班。

    有一天晚自习前,我终于忍不住在上厕所时拉隔壁班一个还算熟悉的同学,问他,他们班是不是来了个复读生?他想了想,随即以庆幸的语气说道,“昂,是啊。谢归时是吧?幸好他不来上课,不然我们每天来学校都提心吊胆的。”我放弃跟他解释的念头,转而直接问他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上课。那人摆手说道,“我怎么知道,老班让他爱来不来,也许他在家复习啰?真是羡慕,有病就可以居家学习,到时候直接去考试就好……”

    他的话我没再听进去,满脑子只有“居家复习”,他以前不是理科生吗?本来就缺了一年的文科课程,还居家复习,至少对我这样没有自律性的人而言,宅家无疑是自暴自弃。谢归时以前成绩那么好,怎么再浪费一次机会?

    当天回家的路上,我拿着总复习的笔记,一直想着要不要再去找谢归时谈一谈,虽然我成绩一般,但基础应该还不错,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不吝帮助。这一年他没有住校,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最终,我试探性地去了小区楼下他之前说的那个琴房。

    我的希望没有落空,大老远就能看见那间屋子的窗口投出的亮光,多半是有人在里面。我深呼吸了几口,一步步靠近着,带着些许激动和惴惴不安。我该怎么开口呢?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种地步,何况开学那日他就恍若陌生人一般走过了我。纠结了一会儿,我想我还是好人做到底。

    越发接近,越能听清嘈杂紊乱的吉他弦音,弹奏的人似乎心情十分糟糕。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没人应,只是那段弦音变得缓和了些许。再一次,我抬手敲了两下,比之前更重。里面的声音渐止,传来一声散漫沙哑的声音,“是谁?”我大口吸了气,又屏息凝神地回答,“我是赵闻非。”

    两个调子不合时宜地奏响,然后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咣吱——”门开了。

    我抬起头看到谢归时被汗浸湿的脸,苍白又泛着病态的潮红。他的眼神沉郁地落在我的身上,单手支着门把,吐息似乎很是艰难。他怏怏地看着我,声音低哑,“有事吗?”

    他的神态让我不免有些忧心。我从书包里翻出笔记本递给了他,“这是我自己写的笔记,可能对你有很大帮助。”他迟疑了几秒,最终伸手接过。“你以后有需要的话我都可以借给你,你那么聪明肯定能融会贯通!”我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谢归时接了笔记,并没有抬眸看我,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这声道谢让我想起那时夸赞他的演出,我认真地说,“那个……你平时可以把爱好放一放,现在考试更重要对不对?我相信你就算转文科也能考得很好……”

    他没有回话,只是像以前那样有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长大了。”

    这莫名长辈范的话让我望着他一时无措,半天才挤出一句,“啊,我十八岁了。”

    谢归时握着门把俯视着我,笑意加深。“我会看的。”他说。然后他似乎要和我作别,但我想他从来都没说过再见,于是我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我说谢归时再见,我明天再来。他还是笑了笑,没有丝毫留恋地掩了门去。

    我被这一声闭门的“哐”震了一下,才意识到已经看不见他的人了,我的眼前只有摸黑的一堵墙。叹了一口气,我终是拉了书包搭在身后就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