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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重逢

    「少爷,不如还是掉头回京吧?」

    杜仲麻利地卸着行囊,嘴里是早在途中便被他那张伶牙俐齿嚼烂的軲辘话:「咱们府在京里不也有别院吗,您何必到这──这种地儿来。」

    帷幔被素白指尖掀起一角,清越之音自隙间徐徐淌出:「京中人多口杂,哪有山中清静。」

    可这也清静过头了点──杜仲垮下脸,往隐约能看见挂着蛛网的廊下望去。

    「只先取夏衣和书籍便可,其余待得空再整理。」

    清音再度响起,布幕隙缝渐宽,直至里头端坐的青年露出清俊面容:「时间尚早,我在外转转,你就不必跟来了。」

    「那怎麽成?我是少爷您的书僮,别说老爷夫人,光是孙娘子知道我没跟紧您,回京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杜仲苦着脸,上前扶他下车:「您且等等,一会就随您到庄子外头去。」

    在书僮帮助下平安踏着地,青年稳住身形,笑道:「我来年都要弱冠了,哪儿值得你们这番操心。放心罢,我就在外边走走,不去远处,你忙罢在这好生休息就是。」

    杜仲头发都要愁白了──他能不操心嘛?自家少爷自幼便体弱多病,据在苏家服侍多年的管家孙娘子所言,少爷小时还曾在这岷山走失过,那会老爷夫人为独子安危哭得死去活来,险些要让佃户们把山给翻了,亏得隔日清晨就见小少爷躺在别院门口,除了满身灰外毫发无伤,喜得两人那年将田租都给免了,又另给入山寻人的家户都发了米面肉食,佃户们着实过上了个丰年。

    兴许是怕儿子再次遇上危险,苏老爷打那之後便再不让他离开京城,秋季惯例的别庄游猎也成了旧事。正因如此,苏家在岷山中的别院多年不曾有人打理,现下猛一看还颇有京郊那些前朝鬼宅的影子。

    哎,这整理庄上顺带照顾少爷的苦活,也就是自己这样忠心能干,深得主家信任的书僮才能扛下。被孙娘子指派来服侍他的杜仲深深叹气:「少爷,您别为难我了,小的还要活到七老八十,好让丹薇当上总管娘子──哎,少爷?少爷!人哪?」

    有别於被孤身扔下,正兀自惊惶的杜仲,苏云岫信步走在蓊郁树木拓出的小径上,足畔溪流潺湲,脚下彷佛踏满晨雾水气,好奇之色显而易见。

    受出生起便孱弱的身躯囿限,和待字闺中的千金般,苏云岫极少外出,多数时间皆是在房中苦读。虽有各类游记杂书相伴,可文字毕竟不及亲见,能这般切身感受苏府外的世界,对他而言要远远胜过读万卷书。

    而他寻了专注备考的藉口,执意到这岷山中住至明年春闱前,却不仅是为了这如画景色。

    正如苏府众人所知的那般,他在七岁那年和父母同至岷山别庄小住,却在返程前日忽地失了踪,动员山下村里所有青壮彻夜搜寻未果,最终却离奇地在破晓时分躺在了院门外,彷佛从未消失一般。

    事隔多年,苏云岫早已不记得自己缘何能自一干仆从和奶娘眼皮下自个走出别庄外头;可只有一件事跟镌刻入骨般,至今难忘。

    那个救下他的人。

    苏云岫那时还小,理当无法记得如此清楚;可那男子实在生得英伟,眉目深邃,鼻直高挺,薄唇血色极淡,抿成刚硬线条,极衬那张端方脸型。

    男子身量甚高,年幼的他只觉力竭中有个高如参天林木之人接近,费尽力气睁眼看了来者一眼,记住面容後便昏沉睡去。

    苏醒後,他仍难忘这事,曾试过描述那人外貌请当时急得只知求神拜佛的父母前去寻找,好亲自上门拜谢;可聘画师绘就的画像贴出半月,除去几个仗着长相有几分神似,想浑水摸鱼讨赏的浑汉,竟是半点消息也无。

    好似那日一切不过是场黄粱虚梦。

    可若仅仅是场梦,又怎麽会有如此逼真的肤触和温度?

    想法与正在枝梢引吭高歌的蝉般,争先恐後浮出脑海。神思不宁的苏云岫踩碎了个蝉蜕,被脆响惊得回过神来。

    而後他便怔住了。

    岷山云蔚雾缭,得益於发源自山巅的青溪,夏季也凉爽宜人。而苏家别庄正建在青溪边上,取其用水便利,夏凉冬温之便。

    他离开别庄时自然也是沿溪水走,想着如此一来即便走远也能按图索骥地回去;可连串浮想间,途径不知何时已脱离了溪畔,眼下举目四望皆是林木,连点流水声也难以闻见。

    他在原处呆立片刻,想起曾在书上见过有以太阳方位辨别所在的法子,脖颈微扬,缀在雪白喉管上的喉结动了动,杏目轻抬,欲寻那日光来处。

    「低头。」

    目光尚未穿过重重枝叶,上风处一道男声蓦然传来。

    「不想从此眼盲,就别直视日光。」

    苏云岫虽是富家公子,却没那骄纵习性,除去偶尔随心所为,性子乖巧地很,想也不曾想,果真收回探找的视线。

    「这位仁兄,」他一敛宽袖,朝声音来处虚虚一礼:「在下於这林间失了方向,不知可否劳烦指点一二?」

    较起观察方位,自然是朝当地人问路更快一些。苏云岫问毕,等待半晌,那头却始终鸦雀无声。

    ……走了?苏云岫懵懂着环视四周一圈,这里除去可供人躲藏其後的参天大树外就只有遍地野草,除非那人精通障眼法,或压根是山中魑魅,否则怎麽能够在不露形迹之下离开?

    况且,倘使那人果真就此离去,又如何能这番悄无声息?

    「兄台?」

    苏云岫微微侧首──他在遇到不甚明了之处时总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又唤了声:「兄台可知山腰苏家别庄?在下是那别庄之人,只想知道如何折返,绝非可疑之徒。」

    约莫是这儿罕有人至,导致山内住户对外人有所戒备。在心底估算着对方之所以沉默的原因,苏云岫迈开步子,往方才男子发声处挪近了些:「兄台?」

    云头履踏在青翠绿茵上,地势微斜,苏云岫有些稳不住身子,可为了向那神秘人表达善意,仍提着袍角吃力上行。

    苏家殷实,他又是独苗,双亲自是任何事物都只拣那最拔尖的予他。织锦袍冰纨袴,鞋底自也是纳了足足千层,上饱层层桐油。这鞋若在京中那青石广道,自是无甚问题;可山中泥石松软,苏云岫又不谙怎生施力,脚下踩着的地方一软,「啊」地一声便要朝前倒去。

    「──当心!」

    低喝声雷驰电擎般自树後爆出,失重的身子尚未碰到地面,便先稳妥落入坚实臂弯。

    苏云岫因畏疼而闭紧的眼张开条缝,睫羽扇动着,惊魂未定。

    「你若不善登临,就休要自个爬坡。」那人语气严厉,话里却并非如此:「岷山多雨,土石时常坍方,你且沿那小径走,少顷就能回到溪畔。」

    扶着他臂膀的苏云岫顺着男人指尖望去,记住方位後回过头,仰起脸,欲和搭救了自己的恩人道谢:「多谢──咦?」

    那人因他疑惑之下的话音垂首:「嗯?」

    苏云岫怔怔看着来者。

    方才只瞧见男人刀削般的下颚,他便油然生出强烈熟悉感;如今对方将整张脸庞尽数展现,苏云岫便越发确信了判断。

    「恩公!」

    不曾想苦寻多载都觅不着影儿的恩人竟这麽快就出现在自个面前,苏云岫笑靥如花:「您还记得我吗?在下十几年前曾在山中走失,是您将在下送回别庄。」

    男人蹙起眉,似在思索,对着他晶灿眸子端详一会,摇了摇头:「无甚印象。你怕是认错了人。」

    闻言也未气馁,解开心头症结的苏云岫轻快道:「恩公生得这番模样,要错认也难。不知您眼下可有空暇,能否请您至庄内喝杯茶?在下这回至此小住,早有预感要遇上恩公,略备了些薄礼──」

    他攀在男人小臂上絮絮叨叨地说着,眉眼始终笑得无邪。男人无悲无喜地垂着眼,待他话告一段落,便简洁俐落道:「不必。」

    苏云岫愣了愣,拿闲着的手去解腰间丝绦上悬着的护身玉:「恩公可是疑心在下?这是镌了苏家徽记同在下小字的玉佩,您只消看看,便知我并非招摇撞骗之徒。」

    这玉是他出生後便时时带着的,说是苏夫人临盆前府外路过个游方道士,掐指捏算出此胎命中极阴易夭,需阳气调合,因此给了这赤玉挡那命中劫煞,嘱咐他不可离身,需得年满二十方得摘下。

    苏云岫自小读圣贤书,对这事一直半信半疑,也试过刻意搁在几上床边不戴,可只要一这麽做,每每就会在隔日发场小恙,次数多了,他也不得不信,只仍嫌它朴素,央着父母请玉匠将其雕作饰品後乖乖地随身佩戴至今。

    赤玉本就价值不菲,上头精细雕出的纹章使其越发不类凡品。放眼整座京城,能取出这样玉佩的年轻公子,苏云岫是独一份。

    恩公穿着虽然不似识玉之人,可也应能瞧出这并非谁都能拥有之物。苏云岫暗忖。

    柿红玉佩被握在透白掌中,浅粉甲上卧着月牙,苏云岫将玉又朝上抬了抬,注视着男人:「恩公?」

    这一凝视,他忽然便觉出了不对。

    自那时已是十几个寒暑过去,他也从垂髫小儿长成青年,可男人容貌一如往昔,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别说有所出入了,压根是分毫不差。

    思及此,苏云岫有些茫然。

    是这岷山之中有何养人秘密,能使青壮驻颜不变?

    「我说过了,不必。」

    他的臆测被男人打断,後者浓黑眉宇紧拧,将苏云岫端着玉的手按下:「即使当年确有此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无须那些谢礼。」

    他周身散出的不愿确非谎言,苏云岫颓然地收回玉佩,仍未放弃:「既是如此,不知您府上何处?改日恩公得空,在下定前往拜谢。」

    男人不想到庄里,那就换自己上门拜访也成,届时带上一车礼物,想来总归无人能推拒眼前富贵。苏云岫想得容易,对方却瞬时绷紧了脸:「你回去罢。」

    这是什麽都不愿意说了。被拒於千里之外的苏云岫垂着眼睑,委屈地轻声道:「恩公……」

    受益於一对俊秀父母,他生得标致,桃腮琼鼻,肤白胜雪,唇色樱桃一般,眼睫和瞳眸颜色澈黑,在日光下又是惹人怜爱的清透褐棕,自幼被府中诸人捧在手中娇养至今,苏云岫自是惯於用这般情态央求他人。

    对苏府众人百试百灵的招数让男人怔愣片刻,一双幽黑眼珠一错不错看着他半晌,又挪了开来,沉声道:「别再喊我恩公。山头的云在朝下涌,就要落雨了,快回去罢。」

    「可──」

    苏云岫见他有些许迟疑,正想打铁趁热,再缠着说上几句,男人却毫不费力地扳开他手,回身就朝蓊郁树丛而去。

    他走得极快,脚步稳健,显然是对这处地形烂熟在胸。苏云岫虽然想追上去,可以他单薄身板,要在小坡上稳住身子就已不容易地很,哪里分得出余力,只得在男人背後又失落地喊了句:「恩公──」

    阵风拂过,回答他的只有树叶沙沙声,和周遭高居不下的蝉鸣。

    「──少爷!您怎麽跑这来了!不说好就在外边走走吗!」

    杜仲一路沿溪水追来,见外头泥泞小径上印着疑似苏云岫的鞋印後便匆匆赶到此处,待看清正立在坡上的公子後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我的好少爷欸,您赶紧下来,啊?小的还想活到子孙满堂哪──」

    书僮撕心裂肺的吼声将蝉鸣都给盖了过去,苏云岫侧首,看看在下首振臂疾呼的他,失落道:「杜仲,我生得不好麽?」

    这招软语央求对阿爹阿娘乳母等人分明都使得,连府中号称铁面罗煞的孙娘子也总要败下阵来,怎地对恩公就不奏效?

    杜仲晓得自家少爷思绪跳脱,可也摸不清缘何会将话头导到这处。为了让这小祖宗早些回庄,只得迭声敷衍:「少爷您芝兰玉树仙人之姿仪表堂堂器宇轩昂,要有谁说您相貌不好,那定是瞎了眼。」

    以为这下他就能满意地乖乖同自个回别庄去,杜仲都准备好要趋前扶身娇体贵的公子哥了;孰料那踩着泥地的云头鞋调转了方向,却不是要下来,苏云岫半蹲下身子,朝书僮扬眉:「不可如此断言。」

    他的恩公怎会眼瞎?

    「……」杜仲顿觉心力交瘁,可想起离京前自己信誓旦旦地朝丹薇她娘孙娘子保证要照顾好苏云岫,满腹牢骚便都吞了回去:「是是,是我说错了话。少爷,咱们回去罢,这天转阴了,不多时得要下起雨了。」

    天色确比方才暗了些,还是午前便昏如薄暮,苏云岫只得按下心头遗憾,藉杜仲搀扶的手步下小坡,往回而去。

    主仆俩一离开,小山上成群的树丛後便响起些微动静。

    「……」

    男人自枝叶间探出半个身子,如漆黑瞳望着裹在月白衣裳中的苏云岫,直至他身影远去,极目难见,方才越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