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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恋慕

    清晨浓雾方散,别庄在被主人冷落近月後总算等来了点烟火气。苏云岫端坐案前,手中兼毫笔走龙蛇,看似文思泉涌,可若留神细看,便能瞧出纸上皆是些圣贤老话,间或掺点儿出神时不慎滴落的墨晕,一看便知案前人意不於此。

    留意着他的书僮放下墨条:「少爷,今儿没兴致作文章麽?先歇会?」

    「没兴致也得写呀。」小少爷瓮声瓮气道。毕竟来这山中是为春闱一举得名,业精於勤荒於嬉,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您怎地就没兴致了,先前不一直说山里头清净,正是适合沉下心的地方麽?」平生头一回见他如此郁郁,杜仲禁不住拿话打趣:「是害了相思不成?」

    苏云岫顿时茫然,小扇般的羽睫眨了眨,半晌方朝又低头研起墨的书僮喊了声。

    「杜仲。」

    将笔搁到一旁,小少爷正襟危坐:「我有话问你。」

    「少爷想知道什麽?」杜仲方才全顾着头磨墨,忽地被唤到他身侧,见苏云岫脸上带着些忐忑,不免跟着悬起了颗心:「您尽管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少爷抿抿唇,似是拿不准是否要问出口。

    「少爷,您对小的有甚好顾虑?且说罢。」

    不是杜仲自夸自擂,他从走路走得稳起便随侍苏云岫身旁,虽说名分上是主仆,实则更像玩伴和兄弟——要不是因这份亦兄亦友的情谊,府里想跟来伺候苏云岫起居的仆役多得很,何须他一个内定将来成婚便要做管事的人前来。

    真要说起来,他做书僮也是苏云岫的主意。这活不需同杂役般出卖苦力,也不必四处奔走,最重的活就是磨磨墨洗洗笔,还能跟在老爷和少爷身边学认字和打点生意,不只他爹娘对此感激涕零,杜仲也明白苏云岫确实待他不薄。

    故此,杜仲自是早下了好生回报苏云岫的决心,小少爷天真烂漫又禁不起折腾,他便尽力将那些无谓烦扰挡在外头——苏云岫能这番维持恰好的娇纵长至今日,杜仲与府里众人可谓功不可没。

    苏云岫自是知道这些,故而对着亲近之人时向来为所欲为。今日这欲言又止的情形反倒不寻常地很。

    在书僮鼓励的话语中放下了犹豫,小少爷脖颈窜起股热意:「……你是怎麽知道自个心悦丹薇的?」

    杜仲一怔,未几臊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挠起头来。

    「少爷怎地忽然问起这事?」

    「没什麽,就是好奇,」见书僮流露老气横秋跟在後头说教以外的一面,苏云岫眨眨眼:「告诉我罢。」

    「也没什麽出奇的,就是某日发现没事干时脑子里都是她,」反正已是众所皆知的事,杜仲褪去了起初的少年羞涩,认认真真地向小少爷一条条细数:「待在同一处会心跳不止、对上眼时想避开,可过一会又想再多看几眼、见她伤心就心急如焚、一日不见便度日如年……」说到这处,书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时我就知道,这辈子除去丹薇以外,再也没人能让我这番牵挂了。」

    他说得投入,听着的苏云岫更是沉浸其中。杜仲每举一条,小少爷便掰着自个修长指尖,似是计算着什麽;待他语毕,苏云岫正好数完了只手,神思不属的心霎时恍然大悟。

    是麽?原来心悦一人是这感觉?

    ——原来我对恩公并非感激,而是……喜欢他麽?

    是啊,若是纯粹想着报恩,只需给男人足以改善日子的钱财不就好了麽?再说恩公早就一再拒绝自己,又对他晓之以理,直言生活并不艰困,他根本不必说些什麽「我来替恩公打点家中」这样摆明赖上男人的话,不是麽?

    何况这话现在听上去简直别有意味——说要打点一个独身男子的屋子,和甫嫁入心仪夫君家中的新妇何异?

    想通症结,苏云岫耳朵红得发烫,闷声道:「杜仲,你说为何今日恩公不让我去玩?」

    他当然不是自个愿意才好生待在庄子里的——昨日男人在他归家时说了接下来两天不在,让苏云岫别白跑一趟,後日再来。小少爷虽然心底和被猫爪挠痒似地想知道男人行踪,可无论怎麽痴缠询问,玄茗就是不肯透露半字。撒娇撒累却一无所获的糯米糕最终只得鼓着脸怏怏地打道回府。

    莫非是去会情人?恩公生得好相貌,身姿颀长,体格健硕地很,脾性正直,要寻同他情投意合的女子当是再容易不过。

    可自己日日朝恩公家中跑,也没见何处有摆放女子妆奁或衣饰呀——莫非恩公情人是镇上或城中哪家千金,因她双亲反对,只能久久赶下山碰面一回?如此说来,恩公看上去也已二十好几,普通男子哪里有这年纪了还未成婚的?

    想起在府中陪苏夫人看的一出出富户佳人贫苦才俊私奔佳话,小少爷愈发如坐针毡起来。

    「杜仲,你瞧恩公像是心有所属麽?」

    所谓病急乱投医,明知这等事儿除去本人以外问谁都算不得准,苏云岫还是愁容满面地冀盼书僮给自己抓一帖强心药。

    书僮瞧瞧他,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开又复闭,最终道:「少爷,您别担心了。」

    「我担心什麽?」

    彷佛被杜仲那双眼看透一切心思,苏云岫竭力做出不在乎的模样:「我就是问问。」

    「那您直问不是更快麽?」

    一句话便让小少爷哑口,苏云岫闷闷地哼了声:「这多唐突。」

    他如何不知道这方是唯一能解决疑惑的途径,可他就是不敢亲口问呀。万一玄茗认了有个苦恋多年的女孩儿,苏云岫哪里有脸再赖着男人。

    约莫是他神情实在严肃,杜仲叹口气,慢悠悠道:「您且放心罢,依小的看来,那位如今眼里除您以外可放不下旁人。」

    这话将小少爷弄懵了,片刻後反应过来,苏云岫抿着唇,假装笑意并未随着话里意思攀上脸蛋:「是麽?你怎知道?」

    书僮这时又闭了嘴,神秘道:「小的自有门道。」

    苏云岫知道杜仲和府中一干仆役总是哄着自己,又是初初明白对玄茗是何种心意,此时格外想追根究柢,替这份恋慕讨些信心:「杜仲,告诉我呀,你怎麽瞧出来的?」

    忆起前日玄茗趁苏云岫在溪边看鱼时和他的谈话,书僮摇摇头:「您後日就知道了。」

    说罢果真任苏云岫怎麽利诱也不吐露一字。乾了嗓子也毫无收获,糯米糕夜里一会傻笑一会儿愁——杜仲说的是真的麽?後日便知道是什麽意思?和恩公这两日让我别去找他有关系麽?那个和恩公牛郎织女般的女子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人?

    翻来覆去两晚,总算到了引颈期待的日子。苏云岫在甜蜜和猜疑的煎熬下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眼圈挂上了淡淡乌青,玄茗倒是没事人似的,如常接待了他,只在方见面时蹙起剑眉,指腹轻轻摩娑那抹黧黑:「没睡好?」

    没法直说自己是因他而辗转反侧,小少爷红着脸,软乎乎道:「读书读晚了,就没歇好。」

    一旁的杜仲抬头望天。

    他家少爷可真是越来越会撒谎了,他该欣慰还是愁呢?

    听见他的解释,男人眉间深壑稍稍平复些许:「身子要紧,白日里读便是,晚上好好歇息。」

    知道心悦之人对自个这番上心,苏云岫梨涡微绽,再自然不过地挽上他臂弯:「白日要好生照料恩公呀。」

    也不知是谁照料谁。自察觉心意後便几乎是一心纵容他,玄茗笑得无奈,眼梢宠溺满溢:「那带上书来我这儿?」

    早已忘了要探究男人前两日去向,黏人的糯米糕眨眼:「到时恩公和我一起读书麽?」

    玄茗低头,抬手替他理了理落在额前的碎发,心底微动:「若我不识字呢?」

    这话出口,玄茗少见地紧张起来——他知道糯米糕是个聪颖好学的小少爷,倘若苏云岫因此嫌弃自己粗鄙,那也无可厚非。

    苏云岫低低「啊」了声,面上浮出些错愕,紧接着是显而易见的懊恼。

    男人心下一紧。

    莫不是要为此疏远他了?

    「恩公想学认字麽?」

    出乎玄茗所料,糯米糕攀在他臂上的手并未松开,反倒被缠着晃了晃:「我教你可好?只是今日没带上纸笔,明天开始好麽?从千字文学起?不对,当先学点捺才是——」

    男人看着为该拿什麽教导他而认真苦恼叨念的小少爷,唇角春风拂过般温柔:「不如自策论教起?」

    怔忪半晌,苏云岫总算反应过来男人自始至终只是在逗弄自己,顿时松了手,噘起嘴嗔道:「你骗我。」

    他俩说话间早已进了屋里,中间几上摆着个包装妥贴的油纸包,一旁是个没见过的紫砂小壶。玄茗见他恼了,含着笑将人揽过落座:「说了许久,嘴里不乾麽?喝点茶?」

    若是平时,糯米糕闹起别扭也只需一会就消气了;可苏云岫气着气着,想起这两天因他行踪不明而难以入眠,好不容易见上面,男人还没事人似地逗自个玩,於是更委屈了:「不喝。」

    「真不喝?」玄茗取过温好的杯盏,提起小壶在他鼻尖前晃荡:「你不是喜欢信阳毛尖麽?」

    白净脸庞上圆滚滚的鹿眼睁得更圆了些。

    「恩公为何知道?」

    他怕玄茗误会自个挑三拣四,从来便是随着男人饮水,也不从庄子带茶叶来摆架子,玄茗不当连他爱饮何种茶都晓得才是。

    男人不答,只往杯里斟注嫩绿茶汤:「我不善此道,不知糟蹋了它不曾,你且试试。」斟毕又道:「还有些芙蓉糕,配茶做小食正好。」

    糊里糊涂地顺着他指头盯向油纸包,茶汤热气薰湿了眼,苏云岫抿唇,轻声道:「恩公这两日不在,是去买这些了?」

    他方才顾着委屈,没注意这毛尖香气与在家中所饮一般无二,也未留心瞧点心纸包上的徽记。现下定睛一看,这分明便是京中老舖的印子,苏府惯常采买这家糕点,他见得久了,自是印象深刻。

    岷山离京不远,可那是对有马车代步的他而言。杜仲驾车往返京里尚且需要大半日功夫,男人无车无马,要赶在两日内来回,耗时费力——他没想明白玄茗是哪儿来的闲钱,既是猎户,兴许是打了猎物换的钱罢——置办他喜欢的吃食,路上该走得多急?

    「嗯。」玄茗本就没想瞒他,温声道:「怕没能买着,便没先告诉你。」

    苏云岫如今再也不怀疑玄茗是去会情人了——杜仲说得没错,男人如今眼里除去自己外确实再无旁人。

    心尖酸酸甜甜的,和糖渍仙渣似的,糯米糕收起撅得高高的嘴,自个挪到了男人身侧,将头靠在他身上嘟哝:「恩公走这麽远的路不累麽?脚是不是伤着了?」

    「不累。」玄茗这话说得诚实——他毕竟是妖,虽不能夸口日行千里,但区区来往岷山和京城还算不上重荷。只是一路上草鞋磨脚,後踵茧子确实厚上不少。

    苏云岫哪里信他说的话,只当男人不想诉苦,便也没再问下去,只用脸颊蹭蹭他肩:「恩公拿什麽收买了杜仲?」

    他可不傻,书僮前两日才故弄玄虚地卖关子,今日男人就给了这份惊喜,肯定是早就串通好了。

    「没收买,只是答应替他多捎几块点心。」玄茗俯首,凝视正贴着自己身躯撒娇,真和白软米糕相差无几的苏云岫:「你别罚他。」

    「恩公和我一块吃,我便考虑考虑。」

    仰起纤细脖颈,小少爷和沾了糖蜜的朱红果子般,双颊殷红欲滴:「下回不准瞒我。不对,不许有下回了。」

    知道糯米糕高兴归高兴,却又忧心自己身体受不住,男人一颗心和被泡软的酥糖般,低声道:「好。」

    近来天热,连带着苏云岫食慾都减退不少,原就瘦削的身躯也清减了些。玄茗看在眼底心疼地很,可又找不着方法哄他多吃些,只得带人到溪边戏水消暑,再悄悄朝书僮打听糯米糕爱吃什麽,好歹将肉养回来些。

    听他应下,苏云岫满意地绽开笑靥,双唇不朱自红,恍如破晓时分浸满露水的月季,娇嫩得令人屏息。

    玄茗从不觉自己明白何谓醺然欲醉,直至此刻。

    彷若被蜜香蛊惑的蝶,男人垂眸,目光胶着在那张引人爱怜的脸上,缓缓向他倾身。

    鼻息交缠一处,乾燥唇瓣眼看便要与嫩红的贴上,外头倏地响起规规矩矩的叩门声。

    「少爷,您可不能罚小的月钱哪!」

    杜仲中气十足的呐喊振聋发聩,惊得两人不约而同撇过了脸。

    「等我一会,我去寻放点心的碟子。」

    男人率先起了身,背对呆坐原处的苏云岫,仅留给他烧红的耳朵。

    「……」

    好似被扔到火里烤过,熟透了的糯米糕红得要滴出血来,手指都蜷曲起来。

    ——恩公方才,是想吻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