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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约

    记忆回到默理斯醒来的两天前,费尔纳林娜宫。

    “我要见女王陛下。”爱德华刺骨的目光钉向挡在他面前的布伦特。

    布伦特咬着彩色软糖站得东倒西歪,他连嘴角都在嚣张:“翡柏那公爵,女王今天没有召您来,您怎么自己做起主来了,您这样我很难办诶!”

    爱德华没心思维持平时的假面,直接嗤笑了一声,敲了敲他的面具:“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哦,我想起来了,原来你是怕自己会被更换掉?勋臣大人,你不用担心,我会劝女王对你网开一面的。”

    他瞥了一眼布伦特:“如果时常为一条狗生气,还要费心处理,实在对女王的身体健康无益。不如听之任之一会儿,毕竟家养的狗总是会乖乖自己回来的,只有知道了天高地厚才会更听话,否则娇纵久了就以为自己是狼。你说是吧,布伦特?”

    他的遣词都极尽轻蔑而傲慢,声调却完全没有常人恼怒时的那种尖锐刺耳,甚至可以说是轻描淡写,那听上去闲聊般的威胁十足像极了那位君临天下的女王。

    布伦特脸颊抽搐了两下,狂笑不止,眼泪都出来了。他捧腹说道:“您对待宠物可真是有心得!既然您执意如此,我也不好阻拦,您自便吧。女王陛下正在花园呢。”

    爱德华懒得再与这不识好歹的omega纠缠,绕过还在大笑着的布伦特往费尔纳林娜宫的花园去了。

    女王伯纳正与几位住在费尔纳林娜宫里的贵族夫人们一道赏花,远远地看见爱德华过来,也不诧异,只是寻了个由头把她们都打发走(她们也都很识趣),单独接见突然造访的翡柏那公爵。

    “亲爱的爱德华。你这是怎么了?”

    等爱德华刚一走到近侧,伯纳一眼就瞧见着他眼下的乌青,整个人也清瘦了几分。

    “女王陛下,我无事。”爱德华回答,跟上伯纳一道,散心一样漫步在花园里。

    路过一处护栏围起的花圃,伯纳饶有兴致地说道:“这是从前布伦特安置下的花圃,现在的他呀,倒是不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了,全权委托给宫里的园丁,不过现在看来,长势还算喜人。你说,都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变化呢?”

    “女王陛下,”爱德华没有回答她这肯定语气下的问句,直接道,“我今日来主要是向您汇报咱们最新的行动成果。”

    伯纳点头一笑:“我已经知道,设计成一场意外,惠纳利、赫兹特家族就算有什么怀疑的,也不敢有微词,谁会嫌弃命太长呢?你做得很好,不过我并不完全满意。”

    爱德华看向女alpha那张无波无澜的脸:“我悉听您的指导。”

    “我听说,你曾经在行动即将开始之前下达过命令,说要推迟行动?”伯纳抚弄过花园里正开得妖冶明媚的花朵。

    爱德华心中一凛,垂首说道:“这确实是真的。因为我的朋友还在那架倒霉的KT-52上,我本想在行动开始之前阻挠他的同行,阴差阳错之下居然失败了。”

    “朋友?”伯纳投去揶揄的目光,“真的是朋友吗?”

    “就算我说是,您恐怕也不相信吧。”

    爱德华的坦诚让伯纳颇为惊讶,她抬目思索:“是那个死了的伯爵的勋臣吧?是个omega?”

    “是个beta……出身于基尔默家族的。”

    伯纳抿唇轻笑:“基尔默家族的beta……那倒是还不错。你这几日这么憔悴,恐怕也是在为这个beta忧心吧?”

    “女王陛下真是聪明。”

    “只不过,爱德华,你须得小心行事,这次若不是我及时发现下了命令立即执行,就会闹到连摩罗弗侯爵这个颇有威望的老家伙也要一同送命的地步了。到时候不就更多了一重危险吗?”伯纳笑中带着轻微的嗔怪。

    她口吻轻快:“你要是再犯第二次,我就要重新估量那可怜孩子存在的必要性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

    爱德华手指突一用力,指甲的边缘生生掐断一支鲜红玫瑰的茎:“……女王陛下,您不必担心,我会牢牢把他抓在手心的,他的一举一动都难逃我的眼睛,自然不会再干扰到我们的计划。”

    伯纳接过他手中的玫瑰:“呵呵,希望如此。不过爱德华,我仍要给予你忠告,人与人之间不会有纯粹的、不掺杂人本身以外其他因素的爱。里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什么肉体的契合、灵魂的共鸣,要么是受性别属的支配,要么是人类自身幻想得到满足时产生的错觉。这么不可把握、不可信赖的‘爱’,是软弱的下等人类为自甘堕落寻找的借口,而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只会成为进化时的累赘。”

    她继续加码:“我对你抱有期望,我的孩子,不要像你的父母一样成为欲望的奴隶。”

    佩罗翠斯卡洛综合医院。

    默理斯在极度的疲乏中睁开眼,他醒来后第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过去了——呼吸、脉搏、心跳都表明这身体仍是活物。而他眼下那夸张的黑眼圈、干涩到起皮的嘴唇还有满是郁气的双眼却硬生生把他装扮成了一具形容枯槁的行尸走肉。

    昨晚一直陪着他的爱德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透露天光的窗户边,窗帘在和煦微风下飘动着。

    而默理斯却仿佛一只看见背后突然出现的黄瓜的猫,猛地跳下床,也不穿鞋,更全然不顾身体的疼痛正要冲向窗边,在距离窗帘一米的地方却又惊恐万状地急急刹车。

    他的眼珠子不正常地在眼眶里快速打转,嘴唇上皲裂的死皮也被上排的牙齿锯得“呲呲”作响。他最后惴惴不安地捻起窗帘的一个角,极其诡异、极其丑陋地佝偻着向前探去,吃力地拖着那块布料,直到完全看不见外面秀丽的风景。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晨微凉的空气,赤着脚立马后退,跌跌撞撞地躲回被窝。

    终于获得一点点安全感的默理斯的脑中蓦然就想起爱德华那天所说的话。

    “让我来保护你、给你依靠……”

    他放空大脑嗫嚅着,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一场自我催眠。

    “默理斯先生,早上好!我来替您换药了。”

    与那女声一同响起的敲门声让他全身突然一抖,还没等他回答就见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性推着摆满了药瓶子和医疗用具的小车走了进来。

    默理斯抱紧了双臂,警惕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默理斯先生,您好,”那护士热情洋溢,“我是今天来给您换药的护士。幸好呀,碾过您的只是那架飞行器的最前端,加上有所缓冲,没有造成严重骨折,但是背上的烫伤却不轻,还有小腿上有大量被金属碎片刺入或者划伤的伤口,都是需要每天换药的。”

    护士一边拆开医用镊子的外包装一边说道:“要不是那个飞行器压在您身上挡住了您的脖子,说不定您也会……啊!对不起对不起。”

    护士满是歉意地向他鞠躬,懊恼地不再说话,改而低下头挑拣起推车上的药瓶子。

    安静之中默理斯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知道,慕里希伯爵的葬礼是否举行了么?”

    “好像是已经举行过了,那位伯爵大人不幸逝世的当天,他的叔叔,大概也是惠纳利家族的哪个贵族,就把他的遗体领走了。没几天就举办葬礼了,星网上都有消息的。”

    默理斯觉得这短短几天发生的事情,每一件都太魔幻太可笑了。

    连摩罗弗侯爵都惧怕那些人,他们要杀了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虫子……

    护士一切就绪,正要上前一步的时候,原本望着虚空出神的默理斯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病,突然在被子里扑腾起来,口中还连连喝道:“离我远点!出去!出去!”

    “您怎么了?”护士后退了两步。

    “请你出去!”默理斯哆嗦着重申,“我不要任何人!请你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整个病房里立刻充斥着默理斯神经质的窃窃私语。

    护士怕他这是出了什么精神上的问题,赶紧叫了医生过来。这位基尔默家的勋臣看见医生带着一群人进来竟变本加厉,见了鬼一样抄起床头的台灯死命挥舞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为首的医生使了个眼色,两个beta护工便偷偷绕后瞅准机会,一把摁住了他的两边肩膀,默理斯却更用力地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快点摁住他!”医生也急得不行。

    刚才的护士逮住时机一个箭步上去,抓着镇静剂针管就往默理斯的三角肌打去。

    等默理斯在镇静剂的作用下脱力睡去、被几名护工塞回被窝里之后,医生才松了口气,赶紧通知了爱德华,劝他赶紧带着这个这个病人去做精神方面的检查。

    爱德华对于默理斯出格的举动不置一词,只是马不停蹄地就赶到了医院。

    病床上的默理斯面色惨白,仍在昏睡着。趁着这段时间,护士赶紧掐着表进来,在爱德华的全程注视下忐忑不安地给默理斯上药换药。

    新式的镇定剂可以自行调配起效时间,默理斯很快就苏醒了过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自己则变成了一个疯子到处发疯,醒来的时候更是心里胀胀的酸涩极了。

    他头一偏,直入眼帘的就是坐在病床边的爱德华——不是那些不认识的人。

    “对不起,爱德华……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他声音嘶哑,撑着身子半坐起来。

    爱德华拨去挡住默理斯视线的那几根碎发,手指在无意中轻柔地蹭过默理斯的脸颊。他凝视着默理斯,轻声哄着:“默理斯,不怕了……我在这儿呢,不怕了。”

    台灯散发出柔和温馨的光芒,就连爱德华那深潭般漆黑的瞳仁边上的纹理,默理斯都能一一看得清楚。那不自觉流露出的所有感情都是如此赤裸而真挚,不染一丝纤尘。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匍匐在死亡的恐吓之下,几乎要不管不顾地扑到爱德华的怀里,躲在他出于深厚友谊的庇护下痛快大哭一场,永不再去面对现实的残酷。

    他极力平抑着因为鼻头的酸楚而蹙起的眉头,连连滚落下泪珠的脸上,从哭腔中挤出笑容十分别扭。

    他含泪顺着爱德华的手腕而上,摸下还贴在自己一侧脸颊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心力交瘁的爱德华由着他这一番“轻拿轻放”,只见这个不起眼的beta抽泣着低垂颈项,附着细碎发丝的额头似乎是被一声声呜咽推向前方,缓缓叩向爱德华手心。

    他的措辞无辜太过,以至有暧昧之嫌——“爱德华,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

    “拜托你别离开我……别丢下我……”

    这些话争先恐后地钻进爱德华的脑子里,每一个音节都孕育着无比邪恶的魔力。

    突如其来的狂喜很快被催熟成扭曲的快感。那种畸形的愉悦在爱德华的脑子里蹦跳着,让他瘾症发作似的,恨不能把默理斯呼救中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咬烂了、生吞入腹里,也恨不得能够录下他这段话作为证据,好堂而皇之地捆住默理斯的一生。

    在默理斯看不到的地方,这位好朋友亢奋得双眼冒出饥饿的光,像头已经好久没有进食的野狼发现了目标,胜券在握地窥视着猎物的一切软肋。

    “爱德华,那些人就这么把索菲亚、伯爵杀了,他们明明什么错都没有……我好恨那些人,”默理斯舌尖发麻,“我也好恨自己,我像个废物一样,保护不了索菲亚,还连累伯爵被他们盯上、丢了性命……如果没有我他不会死的,我算什么勋臣……”

    默理斯摇晃着的后脑勺对着爱德华,仿佛被弥天大错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他咽下口腔里从气管上涌的气流:“……这个时候我应该勇敢点儿,给他们报仇,让那些草菅人命的人付出代价,我应该奋而反抗……可是我却害怕死亡,战战兢兢于所有陌生人,这太卑劣了,这太卑劣了,爱德华……我是个懦夫……”

    每个字之间都衔接得破碎。

    没有犹豫很久,爱德华就抬起手,抚摸着默理斯后脑勺上的发旋安慰起来:“默理斯,我亲爱的,我希望你活着,无论你是什么样,是勇者还是懦夫,我所唯一所在乎的都只有默理斯而已。”

    “默理斯,痛苦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你只是个普通人,想要逃避并不可耻……不要折磨自己了,默理斯。”

    “他们都不在了……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我需要你!你要记住,我需要你,无论何时何地,我亲爱的默理斯。”

    “等你的身体恢复了就去我家吧,默理斯,那里的安保设施不逊于费尔纳林娜宫,足以守护你一辈子安全无虞。你已经无处可去了,宝贝儿,拜托你来我身边吧。只要在我身边你就会是最安全、最幸福的,来我的身边陪着我吧,就像七年前的你来到我的世界一样……”

    Alpha的笑那么无瑕,他伸开双臂一如展开双翼,迎着仍处在心志动摇的beta,感召着他与心目中最好的朋友紧紧相拥,一并流出热泪。

    “哦……爱德华……”拥抱之间,默理斯情不自禁地环住alpha的脖颈,似乎是溺水之人,在那片彻骨的冰冷中终于被赐予一线生机。

    Alpha很轻易地寻到beta那在世人看来聊胜于无的腺体位置,若即若离地抵上双唇,呼吸时的细小气流则隐匿于低语,在那片皮肤上不声不响地过境。

    “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我也向你发过誓……现在,我们,默理斯和爱德华之间,已经有了独一无二的誓约。”

    而beta察觉不到的alpha信息素正偷偷吐纱作茧,将二人隔绝于万物之外,无声无息无形地把世界自私地浓缩成他二人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