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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爱德华(一)

    这一天,父亲带着我出席朱诺格的家族聚会,不,准确来说,是在每个有头有脸的贵族面前都转了一圈。那些要么营养好到肥头圆脸、要么脸上摆着基本无甚区别的假笑的贵族老爷小姐们,除了对着我的外貌夸赞惊艳一番,并不多给我的父亲多少面子。

    不久之前还不是这种情况。

    很快我看到了那个年纪轻轻就让父亲输得颜面尽失的女alpha,这个时候,她已经成为了佩罗翠联合王国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总有一天得让她坐在我面前自愿让我画她的肖像画,我想。

    离宴会结束还有挺长一段时间,父亲却提前带我回去了,路上他一句话没说。我不觉得自己表现得有什么不好,毕竟比起我的父亲,那些亲戚们明显喜欢我多一些。不过我并不怎么在意,我趁着回忆的余温回忆着,等着回去就在纸上画下来。

    “你说,夫人不在家?”

    父亲听完管家说的话,转头就出门走了。

    管家慈爱地笑着,招呼我赶紧睡觉去。我沉默而顺从地洗漱一番后就躺上床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睡着,耳朵又突然灵敏了起来。

    静悄悄的,父亲和母亲到了很晚也没有回来。

    等我差点垂着眼皮要睡着了的时候,楼上传出的突兀的古怪声音袭击了我的梦境。那是女人的叫声,听起来很像是母亲的声音。还有咣当咣当的重物砸落在地面的声音,在黑暗中魔音一样召唤着我。

    我探究的视线穿不透具有实体的天花板。穿着睡衣,我直接走出房间,我抬着眼睛向上一层走去。我站在走廊的尽头,有未知的光芒从不远处的门缝里渗漏出来。我能感觉到在捕捉到那一线光芒的瞬间,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这没有阻拦我。我偷窥的目光溜进房间。

    那场景我从没见过。

    地上祖传的装饰品七零八落,母亲痛苦地呻吟着衣衫不整地伏在地毯上、趴在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中间。她狼狈地捂着肚子,半截裙子都被染红了。另外,她裸露的脖子、胸口还有肩膀上有不少红印子,像是新鲜的血瘀,在雪一般洁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而她的丈夫,我的父亲正傍着床角瘫坐着,他的脸上纵横着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的水痕,表情狰狞而丑陋。他软在地上的右手里还握着一根针管,左臂的袖子被随意地卷上去了一半儿。他的全身每一处都浑浑噩噩地舒展开了,只有那一双似乎要沥出血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还在嚎叫的母亲。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被吓到了,没忍住深呼吸了两下。但他们二人,或者说,此刻这两头失去理智的动物,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动静。

    我带着心惊肉跳的错愕悄然撤出这块野蛮的领地,回到我温暖的房间。

    哪儿的空气都浮着让人类不适的腥臭,所以只有在这里,我才愿意呼吸。

    不知道为什么,从我看见母亲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的那一天起,父亲就开始不着家了。偶尔大早上回来不是翻腾收藏室,就是倒地不起,呼噜打得震天响。

    他没去见躺在卧室跟个死人一样天天休息的母亲,看到我的时候也只是用泛黄的眼睛瞟我一眼,要么就露出发黄的牙齿讥讽地笑。

    哦对了,他身上的味道臭气香气交杂(虽然我一出生就被检测为alpha,但是年纪尚小的我还没有开始发育腺体,并不清楚他身上是信息素还是其他什么味道)。

    我不懂他讥讽我什么。至少现在在这家里我算是唯一的体面人,我也不在意他,每天都画画,过得很快活。

    很快他就不满足于在收藏室里翻江倒海了。他把母亲那些首饰都拿走了,母亲居然一句话都没说。她的目光似乎被无限期地与天花板冻结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还要这样躺多久,她也似乎完全忘记了我这个儿子。

    有时候我会看到她流泪,但眼泪的热度融化不了她的麻木。趁着这个机会我给她画了几幅画像,我注意到,她经常摸自己的肚子,于是也把这一幕画下来了。

    她却突然活过来了,很蛮横地抢我的画一把撕了,喉咙里还滚动着野兽般的嘶鸣。

    我没有追究她这没有教养的举动,只是不愿意再给她画画了。

    那之后又过去了很久。父亲一直那个鬼样子,吓得管家赶紧把一些祖传的宝物都给锁了起来(提一嘴,管家是我爷爷的勋臣;父亲的勋臣在他开始堕落的那段时间被我父亲赶走了)。但这是有代价的。我就不止一次看见父亲对着算得上是爷爷遗臣的管家拳打脚踢,还抓着他的领子大声吼叫质问着家里值钱的东西都上哪儿去了。

    父亲看上去似乎很缺钱。我联想到了些什么,但是没有求证过。

    他正常些的时候,我出于好心把我满意的画作递给他——管家为我请的老师说过我的画总有一天会价值连城的。不过他还是嘲讽地笑了,把我的画丢到一边。

    我有点心疼我的心血,但出于教养只是心里暗骂他不识货,活该窘迫。

    大概没几天吧,母亲舍得下床了,她收拾了下自己,美丽又忧郁地出门了。她好几天没有回来。就在我差点以为她要学父亲一样的时候,她又出现了。

    她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一见到我就冲了上来,一个巴掌狠狠把我扇倒在地。我被打得愣了两秒,捂着热辣辣的脸,我从没有想过她会对我动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仇人一样,不加掩饰地燃烧着赤裸裸的恨意。

    我无比确定,这股恨意是纯粹地冲我来的——因为我和父亲长得并不太像。

    我强硬地直视回去,面对着她扭曲的面孔,我的心竟然瑟缩了一下。我输在了这一刹那的大意,母亲踩着高跟鞋就直接踹在了我的肚子上。她抄起细长的画筒泄愤一样砸向我,无论是背部、手臂还是膝盖,她毫无理智地没有一点忌讳。

    这时候我恍然大悟,即便有甜蜜的曾经和彻底的决裂,我的父亲和母亲竟然还是殊途同归,成为了一丘之貉。

    如果不是管家及时出现,我以为我差点要死在我的亲生母亲手上。管家几次拦下了母亲的暴行,还请过医生到家里来(并没有成功)。

    但是没多久,管家消失了。

    他受不了所以离开了吗?还是他已经神形俱灭了呢?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会再回到我的生活中了。

    我有一点难过和不安,还有很深刻的遗憾——

    我还没有给他画过一幅画。

    管家消失以后,我的母亲变本加厉起来。她展现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活力。

    她四处搜罗,扔掉我心爱的画具、烧毁我收好的作品;

    她搞坏了做饭的AI,让我呆在这个人烟稀少地带的宅邸里陪着她一起几天不吃不喝,动不动抓着我的头发逼我喝马桶里的水。

    在我还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就很有精神地把我拖出被窝,抓着我的脖子往盛满了水的池子里死死摁住,直到我窒息到快没力气挣扎的时候,她又很及时地松开我。紧接着就是她魔鬼一样的大笑声传入我饱受折磨的大脑……

    但是她有时又会跪在地上,梨花带雨地连连道歉,祈求我的原谅。我以为她的疯到达了新的层次,往往躲开她或许自认为充满柔情的拥抱。

    一般没多久,她又会故态复萌的。

    为了安全起见,我逐渐学会了偷溜出去,我长时间在附近游荡,要么睡觉要么画画。

    7岁的某一天,那一天天气很好,甚至有点干燥。

    我醒来的时候,惊奇地发现父亲居然回来了。

    他的眉眼沧桑了许多,皮肤泛着不健康的色泽,好大两个黑眼圈吊在眼睛下面。alpha的大骨架上挂着松弛老化的皮肉,关节都溶解、腐烂在这具躯壳里了一样,走起路来迟钝又磨蹭。

    他不修边幅,穿的东西也是不知道哪儿来的杂牌货,裤兜都在外面晃来晃去。

    他一看到我就跟叫我今天别再出去了,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我嘴上答应了,但并不想听这个突然兴起行使一家之主权利的男人的命令,回到自己房间没多久就照着路线偷摸溜了出去,跑到森林里写生去了。

    直到我的鼻尖飘过一丝灰烬的气味。

    天色渐暗了,我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熟悉方向的那片天空,有烟雾从窜动着的橘红色挣脱,终于在这片无拘无束的空间得到释放。

    味道很呛人,我却前倾着身体,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贪婪地深呼吸起来。

    冥冥之中我感觉到,裹在自己身上的野兽的气息,正和我的父亲母亲一起,被这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力量净化了。

    我抬头看天,无所不包的天空笼罩着幼小的我。

    明明燃烧的味道让我咳嗽、流泪不止……我却从未如此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