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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花的香气。

    那是从伊甸园中探出的一朵花,向外吐露着芬芳。于是被温柔的风发觉,细微的香拥抱着沉静的浮动,骄矜地着陆。

    那从未到访的气息惊动了本来木讷的青草。兀自生长的青草这才知道,不容侵犯的伊甸园里,那花朵趴在墙头,已经盛放了很久。

    ……

    “花的香气。”

    那种芳香让默理斯想到有微风的午后,花园里宁静的、与世隔绝的悠闲,画笔滑过画布的窸窸窣窣,还有浮光掠影一瞬而逝的飘忽惘然。

    这并不是鼻子嗅到的气味,而是缓慢从唇舌间钻进来。

    他晕晕乎乎地意识到,这是爱德华的信息素的气味。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信息素。Alpha只是很温柔地,像是轻啄着一样蹭着他的唇缝,爱德华的信息素的气味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攻克了他身体的一道道防线。

    一开始只是一缕清淡的幽香,渐渐渗了进来,且越来越馥郁得放肆。直到血液都仿佛是被花香冲刷,顺着血管漫过全身各处,柔情似水地侵占蚕食所有知觉。

    默理斯根本无法思考了,失控的泪腺让他的泪水从眼角溢出,那股不知道来自于什么花的香气让他几欲失去神智,徐徐翻腾的潮汐层层叠叠地包裹了他。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默理斯浑身颤栗着,脚底板都在发麻。

    那种花香像是贪婪地榨取了一切意象的美好,用来孵化了艳丽的毒虫。而毒虫已经从内部钻进表皮,即将借由默理斯浑身的毛孔重获新生、破土而出,完全占领这具躯壳。

    听觉里微风沙沙作响为底,心跳声震耳欲聋。

    “讨厌吗?”

    逐渐褪去的花香拖曳着抓不住的惆怅,爱德华的气息最终只在他的鼻尖徘徊。

    爱德华微薄的气息遗留下久久没有散去的冲击,默理斯抽动鼻翼,呼吸不住地跟着心跳一起凌乱。默理斯从未如此切身体会,alpha在生理上的巨大优势。

    只要他刚刚再放肆一点,默理斯毫不怀疑,动物的本能绝对会驱使自己臣服于他。

    这种剧烈的反应,如果放到和alpha具有性吸引力的omega身上,又会怎么样呢?毕竟,人类的延续就在这样触手可及的化学反应中从未间断地进行着。

    默理斯想的东西又杂又乱,连自己都理不清了。只是那种时不时发作的胸内郁结,并没有因为这个吻而有所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了。

    即便不愿意承认,但只有一件事情愈发清楚明白。

    明明并不多么快乐,可他竟失落于那股花香的淡去,羞耻地,受虐症一样地,以beta的身份留恋着代表着绝对威权的alpha的信息素。

    或者说,是爱德华的信息素。

    爱德华捧住了默理斯的脸,温热的手掌贴着他的下颌和耳朵,大拇指轻轻拭去挂在他脸上的泪珠,凝望着默理斯眼睑下又红又水、还垂着不肯抬起的眼睛。

    “那是喜欢吗?”

    默理斯的睫毛快速地颤动着。那对刚刚被吻过的嘴唇,始终保持着不安分的缄默。

    “看了那么多电影,猜猜我接下来要说什么。”爱德华笑得灿烂,紧紧抱住了他,双手亲密地环在他的腰间。

    默理斯紧张得手指哆嗦,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他既亢奋又胆怯。

    “默理斯,我爱你。”

    那股冲动瞬间奔向巅峰。

    空气的流动和世界无穷无尽的变化都仿佛为了此刻戛然而止了。

    “和你做朋友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我忍耐得也太久了。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吗,默理斯?我很早就没有把你当做朋友了。”

    默理斯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丽芮塔,那个高贵优雅的omega。

    “alpha应该与omega在一起,爱德华。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你怎么会……我们本来应该一直是朋友的,这样才是对的。”他底气太薄,听上去疲惫不堪。

    “不,不,默理斯。那些人的看法在我这里连你的一个字都比不上,我亲爱的。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我不在乎,我已经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他咒语般的喃喃仿佛有魔力,深情的话语无形地蛊惑着听者。

    “我爱你,无所谓你是beta还是omega。让信息素什么的见鬼去吧。你要做的,只有相信我,我怎么可能,会不永远拥护你、永远爱你呢,我的默理斯?”

    爱德华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附近,沉闷有力的振动声在默理斯耳边极有贯穿力。

    但这些都只是在默理斯的耳边轻轻掠过,只有爱德华说出的那三个字,惊天动地一般地在默理斯的内心世界来回滚动,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经久不息的轰鸣,既疯狂而又热烈地扑倒了他。

    爱德华如此直白而不加修饰的告白,几乎是立刻点着了这么久以来藏在默理斯心里的情绪。借着这个由头,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降临到了他的心头。

    没有什么逝者带来的愧疚,没有什么对危险的恐惧……一切情感都赤裸裸地——

    真实、虚幻、满足、不安、甜蜜、苦涩,一齐涌上来了,四处搅弄。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默理斯一下子想不出答案,更显而易得的是,得不出头绪的纠结和烦躁,正无处发泄。

    他微微挣脱开爱德华那温暖的怀抱,已经满脸泪痕。

    “爱德华,我不知道,我好像……我没办法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感情了。有时候我的心里……那是对朋友的占有欲还是别的什么……”默理斯胡乱地揉掉自己的眼泪,“我一直被这种纠结折磨着,惶惶不可终日。”

    “哦,我的默理斯,”爱德华蹙眉轻语,他深邃的双目里满是怜惜,“我的默理斯。”

    默理斯无法面对他如此坦诚的目光,自认为卑劣而胆小地躲开:“难道,难道你就没有这样的时候?”

    “我知道,和你待在一起是那么快乐而简单。我多想,就这么一直快乐到死。可是,可是……”他喘不过气来,双眼憋着新生的泪。

    作为朋友相处的点点滴滴还犹在眼前,爱德华却已经说出了最朴素最动人的话语,就连自己的心情也被迫发生改变。

    爱德华是他最重要的人,唯一他最在意的人,默理斯知道,他不可以糊里糊涂地草率做出选择的,他不能承受失去爱德华的风险。

    “原谅我,爱德华,我需要时间……在我没有确定那种感情之前,我不能轻易向你许下任何承诺。”默理斯屏息紧闭上双眼。

    在修奈的照顾下,笛尔德丽已经基本上完全恢复。似乎是为了响应这样的好消息,M67星久违地迎来了时间颇长的一段无雨日子。

    根据天象的推算,大约将会持续两到三天。

    “笛尔德丽大人,女王送来的抑制剂已经到了。我已经把那些抑制剂悉数收在了低温储存室。”修奈推开门向笛尔德丽禀报。

    笛尔德丽不置可否,指尖拨开窗帘:“真是好天气啊,修奈,陪我出去走走吧。”

    修奈收敛了下脸上的笑容,眼角眉梢却遮不住喜色:“那可真是太好了。您躺了那么久,又恰逢好天气,出去走走对身体也有益。”

    “走吧,修奈。”笛尔德丽的只字片语里竟然有些许欢快。

    从这座在M67星已经算是辉煌华丽的府邸走出去,不远就直接进入十几年前修建好的大路。从大路上,笛尔德丽能够看到,远处的零星几个人正汗流浃背地从印有“佩罗翠联合王国”的笨重飞船上卸下货物,然后使劲往身后一挥,杂乱地堆成一座小山。

    “虽然辛苦谋生的人们值得尊敬,可他们未免也太不讲究了。”修奈评价道。

    笛尔德丽收回打量的目光:“修奈,你忘了,M67星哪有什么需要慎重对待的贵重物品?你也知道,女王陛下发了‘善心’给我送来的抑制剂已经提早送到,显然是专人护送,轮不到经他们的手,不是吗?”

    “您说的也是,这里的人们……连自己的生活都是马马虎虎过一天是一天,又怎么会对这些既不易碎也不值钱的货物格外细致小心呢?如果速度够快,他们还能趁着这几天天气好,留出点时间找别的活干,多攒些钱防患未然。”修奈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想必他们也不会来到这里。这里气候单一,日照又少,没办法发展农业或者别的产业。即便要开发,也所费太多,再怎么有闲钱的商人恐怕都不乐意在M67星浪费时间精力,更遑论要顾及那么多更有价值的星球的联合王国统治者们了。”

    笛尔德丽跟着在前面循着光脑导航探路的修奈,步履缓慢地向山头的丛林走去。M67星多雨,土地往往黏湿,能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植物,虽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让人惊异之处,内里却早就为了适应这种环境,经历了长久的进化。

    “我们到了,笛尔德丽大人。”修奈替笛尔德丽掀开披着浓密树叶的树枝。

    在密林中被大树围住的一片小小空地上,一道天光投下,柔和的光辉落在那座赫然立在此处的石碑。那石碑棱角边缘已钝,从根处往上密密麻麻地裹着厚薄不一的青苔。

    “太久没来了。”笛尔德丽摇着头,笑着望向修奈。

    她端庄而优雅地走过去,不忍惊扰生灵一般,轻轻拂去了石碑顶上几片残败的树叶。

    石碑上刻着一个以洛恩梭林为姓的名字。

    笛尔德丽的绿眸触及此名之时格外清澈灵动,她柔声细语地对着石碑呼唤着:“爸爸……”

    二人处理干净石碑上顽固的青苔,彻底清洗过石碑之后,才有离去之意。

    “如果有条件的话,或许我们可以用更好的材料来重新铸造这座纪念碑,”笛尔德丽最后审视了一圈,抒怀一笑,“不过要是我们有这样的条件,也不会在M67星,对吧?”

    二人沿原路返回,重新回到大路上。

    “笛尔德丽大人,您看。”目光敏锐的alpha往远处一指。

    原本正遥望景色的笛尔德丽被他惊动,顺着他的示意望去——原先运送物资的笨重飞船后面,又不知何时停了另一架,且看上去无论在规模和配备上,都比前者先进了百倍不止。

    “这架飞船从未在M67星见过,”修奈皱眉思索,“这样的规制,似乎是工业运输飞船。我记得……我离开首都星前尚在建设的新国立博物馆边上,当时就有大批这样的飞船停靠,运输了大量来自资源星球的上好建材。”

    “星网上没有任何与之有关的通知,更没有人来此地知会我和任何平民百姓……修奈,劳烦你回头去打听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翠色欲滴的祖母绿双眸眯了起来。

    默理斯侧脸枕着书桌,眼珠静静地跟着古董闹钟的指针,机械地挪动。

    似乎,又回到了那种简单的日子,已经是两个月过去了。平时一起看看风景,在楼上的生物收藏室学习怎么照料那些珍稀的植物。

    爱德华的图书阅览室,不同于他的书房,是一处看称得上是小型图书馆的地方。高达十米的几百排书架占据了两层半的空间,更像是一座雄伟的图书宫殿。在配备AI自助功能的古典风格图书室,爱德华的所有馆藏都对默理斯一应开放。只要待在那里面,就好像回到了曾经在联合学院对外界事物无比好奇的那个自己。

    爱德华并没有,哪怕一次,责怪他的优柔寡断,而是等待着他,他的耐心到让默理斯无比愧疚。他只是偶尔“袭击”默理斯,趁其不备,在他的嘴角边轻轻一触,之后又只是淡淡一笑忙自己的画作去了,像是电影里早餐前对爱人的问好,捎带着不必庄重的稀松平常。

    “不要逃避我,默理斯。只有面对我,你才能找到答案。”

    爱德华总是这样细致入微地为他着想。

    他已经坦诚地诉说了他的情感,完全堵死了默理斯自欺欺人回避问题的道路。

    默理斯已经不能再把内心仍旧存在的焦躁,归结于对爱德华心思的捉摸不透。

    他总是想起那天,爱德华信息素的气息。他不好意思当面问爱德华,只能偷偷摸去星脑那里查来查去,又因为描述能力匮乏而遍寻无果。

    爱德华出席各种宴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待在偌大房子里的时候,默理斯只感到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即便这里面各样排解无趣的设施,已经堪称数不胜数。

    在名流荟萃的宴会上,他会遇到什么人?

    爱德华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忍不住去在意。这些总是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在提醒着他。

    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吻所带来的悸动,尚能说是因为全无防备的震惊。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些“异常”,仍旧没有减退的迹象。

    “从你的眼睛里,我能看见,默理斯,你已经有所变化。默理斯,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让你心里的那个自己得以喘息。释放他,默理斯,释放他……”

    这些话像是妖精的咒语燃烧起的烟雾,奸诈地披上爱德华嗓音的伪装,不依不饶地附在他的耳畔神出鬼没。

    可是他做不到果断地反驳那些话。难道,自己真的……

    秒针的转动渐渐模糊。

    有一片仙境一样的世界——

    没有阴谋,没有纷争,没有痛苦,没有死亡,是光明踏足了各个角落的、受到神明庇佑的花园,只有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欢乐,泉水般喷涌,宽仁而慷慨地流散向生机勃勃的大地。

    默理斯的眼前是一片烂漫的三色堇花丛。

    爱德华优雅而挺拔地在湖边伫立。白皙的赤足上粘着泥土的颗粒,漾起波澜的湖水漫过他的脚跟,濡湿了他的脚踝。

    他柔顺的浅金色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神只般的脸庞上带着隐秘的笑意,那双眼里含情脉脉,全身蒙上了一层令人神往的温柔光辉。

    在密林前,爱德华向他敞开怀抱,他的声音朦朦胧胧:“默理斯,我爱你。来吧,我的默理斯,快来到我这里。”

    “我爱你……我的默理斯。与我一起共享世间的快乐,我亲爱的。”

    “我爱你……”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却又仿佛是伏在他心口轻吐的呢喃。

    “爱德华,爱德华!”默理斯无比雀跃地回应他,小跑着向他奔去。

    但是他怎么也追不上,眼前的场景在不停后退,贯穿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默理斯,我爱你。来我的怀抱里,我们就能一起拥有一切幸福与自由。”爱德华仍在呼唤。

    突然,爱德华被可怕的黑影抓住了脚跟,爱德华惊恐地叫喊:“默理斯!”

    爱德华被直接拖入了骤然浑浊的湖水,溅起骇人的、黑红色的巨大水花。

    周遭的树林和花朵立刻枯萎残败,齐齐被碾为松散堆砌的齑粉。

    默理斯瞪圆了眼睛:“爱德华,爱德华!不!不!”

    他踉踉跄跄地,往那里不顾一切地奔去。他扑腾一下俯身跪倒,也顾不上膝盖疼,趴在湖边抓着沁出红色的泥土,嘴唇直哆嗦:“爱德华,爱德华……”

    浑浊的水中竟然翻涌出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他们的头发纠缠不清的海藻一样漂浮着,翻着死气的干瘦面颊面色惨淡,嘴角隐约的笑意无比瘆人,而那三双浑浊的眼睛里僵硬失焦的眼珠,正不偏不倚地对准了他。

    “啊————————!”他惊悚地厉声尖叫起来。

    因为他认出来了,那是波利恩、索菲亚,还有爱德华的脸。

    “不——!”默理斯浑身是汗从床上惊起。

    ……幸好,是梦,是梦。

    默理斯攥紧了衣领,竭尽全力渴求着氧气,眼泪失禁一般不停涌出。

    他的耳边环绕着那句梦幻的“我爱你”,多么缱绻,多么喜悦,曙光一样召唤他。往昔幸福而美好的时光就在那声音的后面,璀璨生辉。

    蒙受召唤的他心中怀抱着强烈的渴望,同样的那三个字就在嘴边,即将脱口而出!

    可眼前的虚影中,却蓦然闪过那三颗头颅的惨状,轻松将一切光明击碎。

    “爱德华……呜呜……爱德华……”

    巨大的压力已经紧攫住他的神经,并不愿意施舍他片刻的宽容。

    他只能抱紧了自己的头,软弱地缩成一团,在绝望中独自一人痛苦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