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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士谦的记忆2

说这药,要在身上来了三天之后吃,吃完就要立刻做爱,准能怀上的。”

    蒙士谦不信这个,说南云峰他娘是好心多心,我俩是万万不用操心的。阿琴说,也对,真要操心,阿婆也得操心操心南大哥,他都二十六了,也还成不了家,其实南大哥虽说瞎了只眼,可模样不丑,性格也好,真想谈对象,努努力也能成的。但我看他平时好像一点不把女人的事放到心上。

    蒙士谦不想听了,心里有些刺痛,就把手伸到阿琴下头拨弄,阿琴夹了夹那儿,身子抖了三下,也伸手去抚慰蒙士谦,蒙士谦的阳物就给逗得勃了起来,于是两具肉体又在被子底下叠到了一块。

    行房时虽说不信,但蒙士谦还是按着阿琴说的去抓了药买了沉香,等着这个月阿琴月信结束第三天要她喝呢。阿琴不解,说老公你不信,还抓它做什么。蒙士谦就解释,说我们有朝一日有了孩子,就去向南云峰的妈禀报,说是她的秘方起了作用,咱们做戏要做全套的嘛。老太太听了她秘方有用,肯定心里高兴。阿琴回答,还真是这样,老公,还是你想的周全。

    那是个化雪的夜晚,南云峰压根已经忘了吃药做爱这档子事儿。自打和阿琴扯证之后,他主动包揽起晚上回去的家务,做完了就陪父母散步,下棋,或者自己在房里看书,阿琴每晚还是给蒙士谦暖床。

    这天是一样的。阿琴在厨房里等着做锅,秘方催孕的药煮好了,她盛了一碗咕嘟咕嘟喝下,身子下头立马就暖和起来,潮湿起来了。于是她自己跑去厕所拿了水盆清洗自己的阴户,洗净了那儿竟还是湿的,身子也好生发软,想向男人索要,才知道这药方的厉害。她将自己脱光了,用蒙士谦的被子紧紧裹住,年轻美好的胴体在棉被下逐渐捂出了汗,等蒙士谦忙完了,两人好好快活。

    蒙士谦正在一旁坐着读,这书他已经看过一遍,可第一次是走马观花,后来书也被抄家时的歹人撕掉烧了,现在这本是南云峰送他的。第二次就是品读,读读停停想想,思潮翻涌时就那笔写下读书笔记。正读到冬妮娅和保尔的第二次接吻:

    “他无法再说下去了。是的,熟悉的、火一般的热吻封住了他的嘴,她那柔软的身体如同弹簧,又是何等顺从……但是,青春的友谊高于一切,比火更炽烈更明亮,要抵挡住诱惑真难哪,比登天还难,可只要性格是坚强的,友谊是真诚的,那就可以做到。”

    蒙士谦常常把自己带入到保尔身上,拿保尔的悲惨经历与自己幼年时的遭遇想类比,他发现能成为男主角的自然都不是一般人,像保尔,他多么坚强刚毅,勇敢无私,而自己在性格品质方面根本不及保尔的十中之一,每每看到保尔献身于革命事业之时,蒙士谦都觉得这本书在打自己的耳光,他还幻想,如果这保尔能真的存在在世上,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学习苏联话,跑去莫斯科和他见上一面的!只是有一点,就是面对着心爱的女人时,蒙士谦认为保尔和自己是一样的软弱而内敛,胆气不足,昏懦有余。

    但,阿琴却和冬妮娅不是一类人。冬妮娅美丽动人,纯洁善良,她值得让热爱生活和生命的保尔投入炽热的爱,可她是个富家小姐,如果她的出身能再低微一些,或许…

    “士谦,我暖热了。药也喝了,爹妈估计也睡下了。你困不困呀?”

    阿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蒙士谦的笔记,他咽了口唾沫,把笔合上,回头面向阿琴。

    阿琴扯着被子,挡住胸口,蒙士谦看到她时,她心里犹如柴火猛烈燃烧,那手就放下来了。此刻蒙士谦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去爱她。”

    他起来了,发现自己要“爱她”的感觉并不是性冲动(至少现在不是),而是一些别的东西。可他自己那熨帖的部位一见阿琴少女的肉体就像青蛙一样鼓胀了,他也立刻脱了衣服上床,和阿琴纠缠起来。

    这次在床上,他明白了,那南云峰的妈给阿琴的估计不是什么催孕秘方,而是暖身催情的药。阿琴在往常和他欢爱时总是羞怯的,要蒙士谦主动得像发情的驴子,可今天次次是阿琴热切地撩拨蒙士谦的心弦,反让蒙士谦有些招架不住,弄了一次还要接着弄。阿琴的喘叫声如同夜莺,她扒拉着蒙士谦,说了好多从来没说过的,压心窝子的话:

    “士谦,弄我,弄我嘛…”

    “士谦,我还想要,你爱爱我,好不好?”

    “士谦,你怎么力气小了,再大力点,弄疼我呀。”

    “士谦,我那个好多回了,我真爱你,你的阴茎真是让我舒服死了,美妙死了…你把我干出了十几次高潮呢…”

    听得蒙士谦耳热,有些不敢相信这个风骚的女人是自己的老婆阿琴。总之两人不知疲倦地做了多次,做到蒙士谦实在没力气了,头都有些晕乎,阿琴才哼哼着,安然地躺下,不再要了。两人亲了亲油嘴,贴了贴红脸,终于算是睡下了。

    第二天醒过来,换成蒙士谦起不来了。阿琴一坐起来,发现下身出了少量的血,想起来昨天晚上自己说的那些不知廉耻的话,心里可太难堪了。蒙士谦就摇摇手,说咱俩至亲的夫妻,你在我面前放纵了天性有什么不好,你昨晚的面孔像花朵一样,除了要得有些频繁,还真让我放不下你呢。

    阿琴羞得落泪了,说自己啥时候也没这么不要脸过。蒙士谦就哼起来厂里下工时候的小调儿,哼着说,咱们也算完成一项政治任务,接下来接着努力,只要你有了,我们立刻去找南云峰母亲报喜。

    蒙士谦和阿琴都不会想到,这个有些狂热的夜晚,不知是两人哪一次“那个”时候的哪一次蓬勃有力的膣射,让一枚充满活力的精子以闪电般的速度经过细窄的阴道游向输卵管前敲了敲门,一颗羞涩的卵子和这枚色胆包天的精子私会,二者结合着,私奔到了温暖的,幼弱的子宫里,形成了一粒芝麻大小的受精卵,寻了一处僻静温暖的地方驻扎下来,默默吸取营养,偷偷长大。

    一个月之后,阿琴说自己身上推了三天了,怕不是有了。蒙士谦先是怀疑,说你是不是着凉了,月经推迟,还是干活太多累着了,月经不调了?蒙母骂儿子,说你们现在备着孕,那还不得仔细一些?身上停了就去卫生所看了查呀!蒙士谦只能向厂里请了假,又借了南云峰的车,带着阿琴去卫生所。

    到所里之前,蒙士谦还有些抱怨,说阿琴是小题大做,三天而已,说不定你今天晚上一会去裤头就红了!结果进去一测尿液,果真怀上了。阿琴一语不发地搂着蒙士谦流泪,蒙士谦也一语不发地抱着阿琴,他小和尚念经一样安慰着老婆,心里就掐算,这突然到来的孩子,究竟是归因于他和阿琴每日锲而不舍的那个,还是要归功于南云峰母亲给他们的催情秘方呢?

    从卫生所出来,蒙士谦载着有了身孕的阿琴,先骑车回了厂里,他同阿琴讲,你立刻骑车去南家,找老太婆去报喜,务必说你是吃了她给的药才怀上的。阿琴就慢慢悠悠蹬着车去了。厂里头,南云峰的眼睛上一直贴着纱布,正在炉前头掐表,蒙士谦就火急火燎地冲过去,把南云峰拉到了一边。

    “士谦,你眼翳好了。”南云峰笑着,抬手去摸蒙士谦的左眼,将摸到时,手又停在空中,迟疑地缩了回去。

    “早好了!哥,阿琴有了。刚刚去查了,她有了。我才二十一,就要当爹了!”

    “…”

    南云峰把本子放下,将手腕上的手表取下来,系到了蒙士谦手腕上。

    “…士谦,恭喜你。这表送给你,就当是祝贺你要做父亲了。我没什么别的能给你的。这块表我带了好些年,表带子有点破边,但走得一直特别准,你千万不要嫌弃,去…去告诉师父师娘这个好消息…”

    说罢就拿本回了炉前蹲下,蒙士谦看见南云峰蜷成一团的身体,他抬着手,在偷偷地抹纱布之后流出的眼泪。蒙士谦低下头,那表盘映在窗子透进的日光之下,上面有一枚南云峰的指纹。

    他想起来南云峰给他的横批「苦尽甘来」,现在他知道,他们蒙家的苦已尽,甘就在触手可及的明天,可是孤独的南云峰,脆弱的南云峰,善良的南云峰,美丽的南云峰,属于他的苦何时能尽?他的甘,又在哪里等着他呢?

    他抬起手,也流出了眼泪,用唇尖悄悄吻了那枚指纹,便将它擦去了。

    过渡

    (徐家清的批注:接下来应写快些,同时将和月牙有关的线索圈起来,还要着重问蒙先生。整理之后再托哥哥和罗森查一查。虽然这样的事概率极小,但我也要为了月牙尽力一试。)

    九个月后,蒙士谦这一生唯一一个孩子,蒙英亮出生了。他的降生十分不顺利,并不知是何原因,生育时阿琴产道不畅,惨叫声让在产房外等候的蒙士谦心如刀绞,里头又频频传出来可能会难产的消息。一向不信神明之说的蒙士谦竟在此刻求天问地,说只要能母子平安,不,只要阿琴能平安,让他折十年阳寿他都愿意啊!

    这一愿许下即刻应验,孩子的啼哭立刻响起,蒙士谦洒下热泪。蒙家一家子人进到产房里,一打开孩子襁褓,发现腿之间有小鸡在,乐得笑出来了眼泪。早听人说“酸儿辣女”,阿琴怀孕时候天天恨不能用醋把自己泡了,如今果然生下来一个男孩儿。阿琴还精疲力竭在床上躺着,一头都是生孩子忍痛出来的汗,两条细腿都在背和里头打颤,身下全是流出的血水。她伸起手,气若游丝地问:“士谦,男孩…还是女孩?”

    蒙士谦牵住她的手,拿在嘴边狂吻:“是男孩,男孩。阿琴,从这一刻起,我们真的是父母亲了。”

    阿琴却说:“男孩…就好。你说过,你喜欢男孩。”

    “哎,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男孩仿娘,咱们的孩子肯定像你一样,阿琴,孩子以后一定是个帅小子。”

    阿琴流着泪说:“男女都一样…那就等我月子过了,我们再用一回南大哥妈妈的方子,我怀个女儿生给你…”

    孩儿的名字,是出生之后才给起的。蒙士谦第一反应是让父亲给指个名字。蒙父做了爷爷,欢喜得嘴都合不上,说自己现在连“江郎”都算不得了,已经是老糊涂的人了,想不了名字,你们的孩子你们起名,我和你妈可得好好疼孙子哟,只是起名时,名字里万万不可带着太大的字,比如山,天,海,空这些,这些是老天爷管的,可不是咱们小老百姓压得住的。

    这下蒙士谦犯了难,他又不是什么迁客骚人,只能去查字典,翻了半天都挑不出来心仪的字,总觉得他看中的字都俗了。阿琴就逗笑说,谁让你自己的名字那么好听,「士谦」,听着就是读书人的名字呀,所以你这会起,总忍不住要拿你自己的名字和孩儿的名字作比较。

    既说不定,便先放到了一边。蒙士谦问阿琴有啥主意,阿琴说,我连学都没上过,就认识几个大字,你让我起,我最多给孩子起个小名。蒙父答,小名也好。小名不用起得太大太高,随便一点就好,图个顺口好记就行。

    阿琴想了想,说,这孩子生在冬月里。那就叫冬冬呗,也是男名。一家人就答应下来,说孩子名字先叫蒙冬冬,等蒙士谦想好了,再定大名下来。

    蒙士谦当然不会忘记带着孩子去见南云峰和他母亲。阿琴坐月子时候主动提了,说咱们可得好好感谢南大哥和他妈妈,要不是他们,这孩子也不会来得那么快。这次蒙家一家人都赶着过去了,蒙母知道南家经济差,在家和媳妇儿一块把一些不用了但好好收着的银簪拿出来,叫媳妇儿从街上叫了一个小炉匠在院门口,把那几支银簪熔化了重新打制成一枚银戒指。蒙士谦走近一看,这小炉匠脚踩动风包,手持着石油气枪,在一块木头上烧化了管子,立时,奢子稀软成珠。他技艺精巧熟练,安静做事又不自夸,最主要是他脸色白净,细眼薄嘴,沉默寡言,窝曲身子时和南云峰有点相像,蒙士谦心里有点喜欢,就多给了他些钱,小炉匠竟然也不收,说一分价钱一分工,我能给刚出生孩子的家里做活,也能沾了你们喜气,是我沾了你家的光呢!

    蒙士谦在厂里同南云峰提前说了一嘴去他家的事。夜里凉,一家人携着孩子,带上了蒙父动手烧的小菜和炖的老母鸡鸡汤就出发了。他们行得慢,阿琴产后虚弱,蒙士谦一手扶着她一手抱着娃,蒙母闭着眼睛,让蒙父搀扶着,从自己家走到南家竟用了大半个钟头。

    众人到了南家,发现院门大开着。蒙士谦便进去了,这时屋里头传过来老太太的声音:“士谦过来了?快进来吧,我这会脱不开身迎接你们。”

    一进屋,发现老太太正给自己儿子擦眼睛。是南云峰眼疾发作了,老太太正用白棉花蘸了双氧水来擦那儿的伤口,蘸了一回之后,白棉花被染成了黄棉花。

    蒙士谦心疼地问:“我哥这眼睛又是咋了?之前看着好好的,怎么现在这样?”

    老太太说:“这棉花上沾的黄水大多是碘伏水,我儿最近眼睛出脓,我看他整夜整夜头疼得睡不着,就从邻家借了些药水给他擦擦。”

    蒙父蒙母叹气。等南云峰擦好了烂眼,又换了一块干净的纱布贴上。蒙士谦将孩子抱到了他面前,小娃娃在路上随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走了一路也哭了一路,蒙士谦不会哄孩子的,所以这一家人,是这小娃娃的哭声最先进了南家。现在这孩子被被子裹着露出头,张着嘴哇哇大哭着,脸都给憋得通红。南云峰看了眼孩子,眼睛里都攒了眼泪水,将伸手去抱时又扭了头躲开,说:“…我从来也没抱过孩子,而且我这副样子,也怕把小孩吓着。”

    阿琴在旁边鼓励他:“没那回事,南大哥,你就是这孩子的叔叔。以后孩子长大了,我要让孩子多来找你的。”

    南云峰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稀奇事儿来了,这孩子一在南云峰怀里头抱稳,哭声就止住了,眼睛也睁开睁大了,直盯着南云峰的那只好眼睛看个没完没了,看着看着,居然还眯眯眼笑了出来。

    “你看看,孩子乐了。”蒙母眼睛看不见,但心里像明镜儿。

    “这真是怪事的。每回我抱他,他巴不得能把我家的房子也哭塌了,阿琴抱也是,这孩子就爱哭,哄好久才能睡着了。如今哥你一抱他就安静了,这怎么解释呢?”

    蒙父瞅了蒙士谦一眼:“小南安静呗。孩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你就呜哩哇啦大哭,跟小南就也沉静了。你小时候哭得比他还凶呢!”

    阿琴也附和公公:“爹,还真是这。您说的对。”

    蒙士谦嘴了一句媳妇儿:“你懂个屁啊。哭的声音大说明有活力。”

    阿琴鼓了鼓嘴:“我啥也不懂,我高低还给我儿起了个名字呢。”

    南云峰抬眼问:“孩子叫什么?”

    阿琴抢着说:“没起大名呢!士谦想不出来,我给孩子起了个小的,叫蒙冬冬。”

    蒙士谦又埋怨自己媳妇儿随流俗走,小名简直是乱起,一点好的寓意也没有。媳妇儿说那也比你强,你连半个字也想不出来的,略略略。

    看夫妻二人斗花嘴,南云峰兀自贴了贴孩子的脸,轻轻喊了句“冬冬”,孩子还不会发声,立刻“啊!啊!”清脆地回应着南云峰,手舞足蹈起来。

    “冬冬这名字好听的。”南云峰说。

    “看,连南大哥也这么说。南大哥读书可比你多吧,上回给咱家的横批不是脱口就出来了?”

    蒙士谦猛一想,坐到南云峰身边:“哥,阿琴说的也是。我是真想不出来了,你素日里读书多着,要有词儿,你给我儿起个名儿吧。你看成不?”

    蒙父也说:“我看可以,小南上学时候性子就沉静,喜欢读古代诗词,能给孩子指个好名字。”

    四个人都起声要南云峰想名字,他也不好推辞了,看着这孩子与他有缘,明明他瞎了眼,孩子却喜好看他的那只好眼睛,而小孩自己的眼睛也是大圆亮的,便说:“小婴孩看不清楚东西,但冬冬眼睛却亮堂堂的聚光,就叫他…英亮,行吗?”

    “英亮?”蒙士谦看向父亲,蒙父便起了身道:“行的。英亮,是英才,又向往光亮。好寓意,就叫这个吧。”

    于是蒙士谦这辈子的好大儿便有了大名,是南云峰给起的。两家人坐一块儿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蒙母和南母熟络了,蒙母把那枚银戒指送予南母,说是催孕药方的谢礼,以后好给南云峰娶媳妇做彩礼的,南母见了,先把这戒指套手上说正合适,又叹了口气,讲,我儿这辈子怕是娶不着婆娘了。蒙母问原因,南母就说,我了解我儿,知道我儿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娶不着,不是人家女孩看不上他,是他自己不愿意,我活到这把子年岁,三个孩子就剩云峰一个,我只盼着他下半辈子少受些罪便好了,也不在乎什么抱孙子的。蒙母就叹气,两老姊妹坐一起聊天聊得火热,也无非是说自己的孩子,说起文革那时候的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蒙父,蒙士谦,南云峰和阿琴也聊,聊工作,聊孩子,聊近来的社会风气,聊那些暗流涌动的趋势。蒙父说,钢厂的工作好,国家现在发展工业,这就是铁饭碗,吃商品粮的好职位。阿琴却插嘴,说钢厂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工作太辛苦劳累,现在家里多了个孩子,按人口算,分配的粮油布面还能多点儿,有时候却也是拮据的,我别的不怕,就怕苦了孩子吃嘴。坐月子时候一家人把鸡蛋猪肉红糖都紧着我一人吃,可我还是出不来奶水,月信也乱完了,孩子总挨饿呢。

    蒙士谦觉得阿琴哪都好,就是这什么私房话都往外头抖落的毛病总改不了。对着女人家也罢了,非是对着南云峰说这些,那南云峰不是老爷们儿么?你一个娘们儿对着人讲什么身不身上奶不奶水的,这会儿倒不害羞了?更何况,他从不愿在南云峰面前表现出和阿琴有多亲热,这也是怕伤南云峰的心。

    于是在桌底下偷偷碰阿琴的脚让她收声。她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问起来南云峰怎么一直不娶妻,是不是找不到合适的?要是这样,她也认识的有媒人,能跟着介绍些好姑娘给南云峰的。

    蒙士谦沉了声训她:“啧。怎么这么多话?”

    阿琴撅了嘴:“我问南大哥,又不是问你的。哼哼。”

    南云峰很温顺地回答了阿琴:“哪个姑娘跟了我这样的废人,都是受罪一辈子,我不愿连累别人。”

    “哎呀哎呀。我真听不得南大哥这么说自己的…”阿琴瞬间就掉泪了。

    几人聊得尽兴,夜重,外面全然黑咕隆咚,马路上人少车稀,百米外路灯杆子上一颗灯泡忽明忽暗地烁。一看表说该回家了,蒙士谦讲说想留下来,和云峰哥好好聊聊天。阿琴和他拌了嘴,心里有点和他置气,也不想理他,就和爹妈一起收了饭碗饭缸一同打道回府了。南母不语,自己回了自己屋里,早早落了灯。

    睡前头,蒙士谦和南云峰在他屋里聊。他向南云峰好一通道歉,说阿琴是热心肠,说那些保媒拉纤的话没别的意思,就是关心,可怜你一人孤寂地活着。南云峰捂了蒙士谦的嘴,说,士谦,现在就你我二人,你还要同我解释那么多做什么?

    蒙士谦“唉”得叹了口气。

    又起了话题,“哥,你最近看书是越来越多的了。之前你借我的那些书,我都来不及看完。”

    南云峰说:“嗯,不急着还我,你慢慢看。什么时候想看了新的,再找我要就好。”

    蒙士谦说:“哥,我们的工资本来就低。旁人拿了都回去好好攒着舍不得花,你却用这些票子书店图书馆一趟趟地跑,挣得钱全买书了,我看连我爸这样的学究也比不上你看的书多呢。”

    南云峰默默地笑了:“我怎么能和蒙老师相提并论?我和别的正常人不同的,只有一个老娘伺候着,衣食住行打理着,分发的那点粮票油票够用,也不用考虑子女孩子,自然不需要攒什么钱。”

    南云峰坐在书桌之前,背对着蒙士谦弓着背,用指甲盖轻轻撕下来那块已经和翳肉紧紧贴合的纱网,蒙士谦就绕了到他脸前头,勾起来他的下巴,说哥,我帮你弄。

    两人一接触得近了,南云峰就开始不自然。他眼神躲闪着,不知该盯蒙士谦的眼睛,还是鼻梁还是嘴唇,亦或是喉结,最后,他索性咬着下唇闭了眼睛。那纱网和息肉粘在一块,不使力揭不下去,使力太大又牵动着皮肤,疼得南云峰攥紧了裤子。

    蒙士谦瞄了一眼南云峰的手:“哥,阿琴话粗理不粗,这种活如果是个女人做,绝对不会让你疼着的。”

    南云峰那只清秀的大眼睛突然睁开了,他把蒙士谦的手打到一边,自己咬了牙,把纱布一口气撕了下来。那眼窝立刻开始流脓。

    “哥!”蒙士谦急了,“你何必这样,我这也是劝你。有个贴心的女的照顾你,你也不用过得这么苦了!”

    “士谦,你,你就不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说了,我不愿祸害别的姑娘。我这种人,和一个好姑娘结婚,那不是欺骗人家感情么?别的人如何说我如何劝我,我不会听进耳朵里,偏偏你是知道我为什么不娶妻的,却还要说这样的话…”

    这些话如万箭齐发,一同射向蒙士谦,但所有的疼痛还是落在了南云峰心里。他捂着自己的左眼,靠着床什么也不顾地痛哭,又像城墙头上呜呜吹埙的声音了。蒙士谦走到他身边,提起来他的一条胳膊问:

    “南云峰,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连一个女人都装不下的?”

    南云峰不答,单手撑着地,泪珠一道道砸下来,最后他缓缓抬头了,表情好像在说“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第一次,带着一点渴望的口吻,用他此生可以表现出的最柔软似水的情感,抬头仰望蒙士谦的脸廓,直到蒙士谦彻底在他那只泪眼的注视之下溃不成军。

    “士谦,不可以这么欺负我…”

    一种浓郁的悲哀,从蒙士谦的内心涌出,他看着的不是南云峰,而是美丽的残酷凋零。

    “抱歉,哥,抱歉…”他蹲下身体把南云峰扶到床上,他一边像絮叨一样说着抱歉,一边用干净的棉花团小心地将南云峰烂眼之中的恶心脓水沾干净,同时,也擦净了他的泪水。

    清理结束之后,南云峰把床铺好了,让蒙士谦睡上去。

    “我家没有多余的被子,我去厅里睡。”

    “不用,哥。你睡床上,我趴你桌上凑合着也能睡。”

    “…夜里冷。”

    “我挨冻,总比你挨冻要好。”

    睡下,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南云峰给母亲和蒙士谦煮了些粥。蒙士谦就着喝了一碗。两人一起推着车上路去厂里。路上,他们都对昨夜的事秘而不宣,路过早餐店时候,蒙士谦肚子又叫了一声。于是又进了店里吃了顿油条。

    出了店,南云峰看时间有些紧迫,想带着蒙士谦一起走。蒙士谦便听话地坐上了车后座,这一次,他搂住了南云峰,才知这单调老旧的冬衣下的躯体是这样瘦弱。这样瘦弱的躯体,整日在钢筋铁骨之中流转,让蒙士谦觉得,平日里那个跟着工友们一同拉起熔锻的南云峰,像一只和大象做朋友的蚂蚁。

    “士谦,你知道我为什么开始读书吗?”

    “哥,你说,我听着。”

    “可能你不相信。我其实一点不喜欢钢厂的工作。我小的时候,我爹不喜欢我,觉得我是娘娘腔,我和我哥,乃至我妹妹相比都很文弱。我哥也有些烦我,说和我走到一起,让他丢脸的。

    “那时候,我在家里只和我的小妹说的上几句话。…可能让你笑话,我小妹觉得我不像她哥哥,反像她姐姐。她比我小一岁,和我很亲近。我们哥哥被枪杀时候,我俩都在现场,我那时候十六岁,我小妹十四。我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我哥的胸膛被子弹射穿,那时候,我真希望能有个人捂住我的眼睛。

    “后来,我小妹要下乡。她那年十五岁。临她走之前,她哭着抱着我,说二哥,我会不会也像大哥一样死掉?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在家里一直等着你,等你回来。她又问,二哥,你恨不恨我举报了我们的爹?我回答,我永远不会恨你,你是我的亲人。云芳,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想起来,二哥还在家等你回来。

    “最后,我们各自分享了各自的一个秘密。我曾经以为她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我喜欢男人的人。她听了,钻到我怀里,说,二哥,我有朝一日要是死了,我想变成一只蝴蝶,飞到你和娘身边,陪着你们。

    蒙士谦害怕南云峰说着说着就哭了,所以身体紧紧贴着他,侧脸在他的背上蹭了蹭。

    “后来,我小妹没了。命还那样革着,我就在钢厂里头做,每日都是炎炎的炉火,震耳欲聋的砸钢声,还有飞溅的火星子。我那个时候,觉得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保护被我爹盯上的那些女人,不让她们受伤害。再后来,我瞎了眼睛,我爹被抓走了,我活着的意义,就变成了照顾我娘…可我逐渐觉得,照顾我娘远远不够支撑我活着了。我每天都做梦,梦里我眼睁睁看着我大哥被人用枪射死,梦里我眼睁睁看着我爹把那些女人玷污了,梦里,我两只眼睛都瞎了,就这么眼前漆黑地走,走,走,我不知道前面会不会一脚踏空,不知道会不会坠入一个深渊里,可我不能停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一直不停地瞎了眼睛走,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活成这副模样,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活着。

    “就这样在无边无际的怀疑之中,我撑到了你和蒙老师来我家的那一天。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知道了,我活着还有一件别的意义,是…为了你。士谦,和你重逢的那一天起,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照顾我娘,以及…偷偷地爱你。

    “可内心里痛苦的感受不曾停止,不曾减弱。这些痛苦和你无关,或许你觉得我是庸人自扰,我不否认这点。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我一辈子不配得到的,我不会去强求,也不想打扰你,爱一个人,得不到的感觉,我自己去品尝就好。

    “大约是你和阿琴相好时候,我重拾了儿时喜好看书的习惯。我惊讶地发现,每日只有在和你在一起以及时,我才感觉自己是一个活人,我才能有那么一点点的活着的乐趣…我一发不可收拾了,那段日子,我知道你有阿琴了,便主动和你疏远,但…士谦,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你觉得恶心,你可以听吗?”

    “你说就是,哥,我一直听。”

    “但我是那么地渴望你,我渴望着与你的接触,渴望你走在我身边,渴望你看到我,渴望你对着我笑…我只能把对你的所有渴望,全部转移到书上。读书,成为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了。现在,我看着你们家的生活越来越好,我娘的身体也还算稳定,我自己的书也还算够读,心中的痛苦正在慢慢减轻。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读书。士谦,我发觉一个人一辈子是需要一件这样的事情托着他的心走的。就好像那句俗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一句能顶一万句,一事能引万事和。也许你现在还没有这种感觉,那样是最好的,不会烦恼忧虑,身子骨硬朗,我希望你一生能顺遂,你们蒙家的苦已尽,甘就是明天。可如若有一天,你真的不幸和我一样,陷在某种精神困境之中走不出来,你一定要自己去探索出来这样一件终身的事,可以带着你走过漫长的黑夜,熬过黎明前的黑暗。”

    南云峰的告白,像从老式留声机之中缓缓飘出。蒙士谦还不知道,此刻南云峰的这些话如同一杯后劲十足的酱香型白酒,入口只觉得好喝,但却影响了他的后半生。

    “哥,你说的真好。你的好些话对于我,就是一句胜过一万句。”蒙士谦搂着他如是说,“你的日子也一样,也会越来越好的。以后英亮就管你叫叔叔,我会告诉他,他的叔叔是一个值得他学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