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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士谦的记忆5

    90年代兴起了“炒股热”,不少的普通人都因为站在股市和时代的风口飞升成了深交所和上交所的大户,穿名牌、上电视、吃鱼翅。但一将功成万骨枯,除去这小部分传奇人物,更多的是连计算机都没碰过,对股市一窍不通的普通人,在他们眼里,买到就是赚到,结果跟风股潮,挥泪斩仓,头破血流。南云芳是懂行的人,她暗中租借大量他人的身份证来买股控股,囤积股票再抬高价钱卖出。于此同时,在美、英、德从事股市与私募基金事业的朋友也联系了她,这些人利用中国人民对于财富和幸福生活的强烈追求和深植于脊髓之中的从众和盲目心理来大肆入侵中国股市,赚了几百万欧元(徐家清的批注:这部分money当然不是南云芳女士一个人的,应该都存在境外的私募基金里。)。

    按着南云峰在1992年“股灾”时的分析,叫做“中国股市就是一台世界的提款机,美利坚,德意志,英吉利,法兰西,哪个闲着没事了,走到机器后头踹两脚,就有源源不断的人民币吐出来。炒股赚钱不难,难的是沉得住气,不在股市里头赌运,左右横跳。一营二平七亏损的事儿就不会砸在你头上。”南云峰知道自家妹妹从事的是什么勾当,96年涨跌停板制度引入时,南云峰给远在深圳的小妹去了通电话,他只说了一句话,“云芳,刘家的三婶子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给你扎过羊角辫的,昨天,她犯了心脏病走了,因为炒股。”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南云芳明白二哥的意思,不声不响地收手,撤出了中国股市。

    1999年,澳门回归当天,正是南云芳的四十八岁生日。此时二人在西京。李迪把南云芳约到了他和战友一块儿开的当地的歌舞厅里。二人到时,歌舞厅里的营业演出刚刚结束,舞会却才开始。跳舞的人非常多,都是一对一对贴得紧紧地在那里晃,旋转的播洒着碎点的灯光,使所有人如同幻影和魔鬼,无法辨清那是谁和谁。李迪问南云芳,你觉得吵不吵,闹不闹,你觉得吵闹,我立即把这群妖魔鬼怪全部轰走!

    南云芳看上去依旧年轻,这点和他二哥一模一样。这是南家人强大的年轻基因起了作用。近五十岁的女人却有三十岁女人的容貌与身材,但单有一处是她眼角的鱼尾纹十分明显,因为这十年跟着李迪,走到哪她就笑到哪,皱纹自然就生长了。

    此刻她又笑了,李迪爱看她的笑容。过去李迪和许多眼光低的血肉汉子一个德性,就喜欢大胸大屁股,走起路来颠颠的,隐隐散出一股膻腥之气的妖艳女子。可自打十年前在南家和南云芳见了第一眼,李迪就彻底变了。南云芳的双眼深陷,眸子黑亮,颧骨微凸,很像越南姑娘。她锁骨耀眼,是男人最想亲吻的地方。她腰很细,行动起来如一缕轻烟。她每次一开怀的笑,眼睛、眉毛和嘴巴就会弯成好看的月牙,让李迪挪不开眼。

    “过生日而已,不讲那么大的阵仗。今天是举国欢庆的日子,把别人赶出去,多扫兴?再说了,这歌厅里好多美国人呢。”

    “去他妈的美国人。这是老子开的歌舞厅,老子不让他进,他能进来搂着小姐喝花酒?”

    说完从夹克内层里掏出来一张照片,扣在吧台上。南云芳想看,李迪说:“打个预防针,可能会吓着你。”

    照片里是一双被砍下来的手。南云芳凝视着这双失血惨败的胖手,一大口洋酒入了喉。

    “阿芳,这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马文博的手。”

    南云芳默默含了泪,但翻着眼不让泪落下来。她问:“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虽然这十年里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但我知道,你最放不下的事儿就是你当年在哈松被欺负的事。你放心,这不是我干的,我认识黑龙江那一带一个姓乔的大哥,这个马文博是个不可救药的赌鬼,输掉房屋财产,输掉老婆孩子,后来他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惹了道上的人,老乔就卸了他一双手。阿芳,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让老乔把他的命拿了。”

    “你怎么整的像投名状一样?我不是走黑的大姐。”

    李迪拉起南云芳的手,心突然荡漾起来,十年了,该是时候了。

    “阿芳,我想问你一句。你当初为什么愿意和我李迪在一起?”

    南云芳瞅他一眼,嫌他此刻还提这样的傻问题。她深陷的眼睛闪烁着果敢的光亮,显示她决心已定。

    “因为和你在一块,我觉得快乐。一看到你,我眼里头终于不再只是对于命运的怨恨和不甘心了。”

    外头开始下雨了,街面上溅起来水花。过去的十年隐隐涌上二人心头。

    “李迪,我也想问你一句。我现在已经要五十了,人老了,眼花了,没办法给你生孩子了。你为什么还愿意和我结婚呢?”

    “五十岁算什么?阿芳,就算你七老八十了,我也还愿意和你在一起,哪怕你还说要考验我不和我结婚,我也一样愿意和你在一起!孩子不要了,不是有文瑛和英亮么?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李迪就认定了,这辈子,我就赖到你身上了。我现在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你是唯一陪在我身边的妻子。阿芳,我爱你。”

    南云芳的泪水簌簌落下。待她擦净眼泪,平静地望着李迪。吻我,她说,李迪,你亲亲我!

    接下来这两位年近半百的中年夫妻是否发生了一些少儿不宜的事就不得而知啦。我们只需要知道,千禧年的时候,这二位就一起跑去美国的三藩市了,至于他们到底有没有扯证,南云芳女士究竟有没有实现她的“美国梦”,他们究竟是移民还是入籍,这些事情都成了不解之谜,连他们的好友蒙士谦和阿琴都不知道,南云峰也完全不过问他们的事。

    李迪和南云芳这条线说完,我们返回到在家乡经营果园的蒙士谦和阿琴。起先,蒙士谦把九成以上的心思都放到了果园上。很幸运的是,他认为经营果园这件事“折腾”起来还挺有趣,虽说这感觉比不上行军打仗,可他喜欢下地里和小工们一起挑害虫,给果树施农家肥,推着小车走街串巷的感觉。经历了战火的洗礼,他越发可以寻得平实生活的闪光之处。阿琴和他的夫妻感情也更加深厚。从前他在精神上唯一的依赖是南云峰,现在阿琴也开始成为了他的精神伙伴,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他也肯对阿琴讲了。当他消沉抑郁的时候,阿琴总有办法将他唤醒,使他脸上绽放笑容。他们只需交流一个眼神,就能把彼此的心思说透。阿琴喜欢为他梳理头发,纤细的手指一遍遍在他发间滑行。无须语言,万千情愫就在细微的动作中沟通了。这样的融洽,这样的温謦,是他们多年恩爱的夫妻才会有的。

    还剩下一成精力,他拿出一些小钱给了南云峰,让他帮帮忙炒期货。这时候蒙士谦不论啥时候去南云峰家,都能见到他对着计算机,盯着屏幕上闪闪烁烁的外汇图表。很多次他是怀着愧疚感来的,因为他担心南云峰认为他投资的钱太少。南云峰仍旧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情绪的细枝末节,告诉他:“士谦,不要觉得难堪。你现在是蒙家的一家之主,是家长,这十年经营果园,手上有了点钱,但不能盲目入市,有这样的想法是正确的。如果没有牢固的经济基础,家,就如一座白蚁蛀空的旧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我明白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相信我。”

    蒙士谦才松了口气,第一次交易的全程蒙士谦都在现场。他什么也不懂,就求南云峰同他讲。南云峰极简地向他介绍期货交易的种种,给他上了一堂启蒙课。

    期货,是一种形而上的生意。有人可以对此无比痴迷,像与一位寻觅已久的姑娘不期而遇,但也有人仍然对这类以小博大一夜暴富的玩意抱有强劲的免疫力。

    比如蒙士谦,听了南云峰给他讲了期货的来龙去脉之后,他眼中兴奋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便消失了。他天赋异禀地看穿了期货的本质:其实是一架绞肉机,客户进来少则几天,多则几月,资金就成了肉渣渣。他若有所思地笑笑,说:“哥,我脑子不够用。没人嫌弃钱多,但我还是更希望我能参与把控着每一个赚钱的环节,期货这玩意…都是电脑在处理,不经我的手,我心里发慌。”

    南云峰理解他:“士谦,我为你高兴。对于很多人来讲,期货就像海洛因,只吸一次就上瘾。但你对它免疫,这是好事情。你和阿琴踏实把果园子做好,挣的每一分钱都能分到果园的每一棵树的每一颗果果上,都可以落到实处,这对冬冬的成长也是最好的影响。”

    蒙士谦问:“哥,你玩的明白这些,那就拿着云芳姐的钱来挣大钱呗?”

    南云峰回答:“云芳的钱是云芳的,我没有权利动用。况且,我研究期货不是为了挣钱,我之前说了,这是我想送你的一个礼物,可惜了,这个礼物不合适你。”

    “炒股热”的时候,蒙士谦也曾追逐过潮流,拉着阿琴玩过一把。阿琴的不乐意写到了脸上。那段日子蒙士谦跑去问南云峰关于果园开公司的事情,南云峰告诉他:“我从前说过,阿琴是个实在人,经营果园就是她一辈子的生活支柱,只有让她在果园里待着,她才能心安,所以士谦,期货和炒股的事情,不要让阿琴过多参与。”

    了解的多了,蒙士谦看清了南云峰在期货这件事情上的心态:他能赚得个金山银山,却懒得赚,不屑于赚,可又喜欢蹲在电脑前来研究这些。他玩的是商品期货,外盘期货,每天夜里泡在交易大厅一角,眼睛死死盯住电脑荧屏,眼珠仿佛生出长长的根须一直扎入电脑深部。有次他和阿琴邀请南云峰下馆子,南云峰身体好了一些,饭桌上也喝了两口酒,兄弟两人借着酒劲说起了“胡话”,蒙士谦问,哥,你像着了迷一般对着屏幕看,瞪眼能瞪出来啥东西?

    南云峰难得的携带了情感,红着脸,眯起了眼睛说:

    “士谦,期货是我所遇见的最古怪精灵的东西,它使人陷入一种夸张、变形的生活。

    “期货犹如一面哈哈镜,精准地概括出我们这个世界有多荒诞…我每天看新闻,知道我们的国家有许许多多股民因为炒股失败家破人亡上天台,我起先不理解,后来有一个月,我把我自己的心态代入股民身上,每晚九点半等待着纽约期货交易所开盘,我给自己设置一种虚拟货币,打开电脑,就好像打开通往世界的窗口,屏幕上一排一排地显示着各种商品的报价,天下万物,尽收眼底,我假装把这些东西都买了下来:铜、铝、铅、锌、白银、黄金、石油、大豆、小麦、玉米、棉花、咖啡、可可、木材、橡胶……甚至还有活猪、牛腩、乳酪!面对大千世界,我兴奋而又惶惑,总有一种老虎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地球上还有什么东西不能买卖呢?只须敲敲键盘,就能炒作整个世界!

    “才几天下来,我已经沉溺于期货世界之中。我得承认:吸毒上瘾,炒期货也上瘾。每当我在电脑跟前坐下,看着荧屏上闪闪烁烁的数码,我的血脉就会唰地通过一股电流,变作“热得快”那类东西。我会抛弃一切烦恼,进入忘我的境地。痴迷,陶醉,疯狂……你用这类词怎样形容都不过分。这简直是一个童话世界,现实变得飘飘渺渺,所有的东西亦真亦幻,犹如精灵在我面前跳跃舞蹈!国内的许多投资公司是港商与军队某机构合资组建的,背景深远,根基牢固。所以他们能够绕开国家有关规定,参与国际上一切期货交易。客户们在公司盘房下单,报单小姐立即往香港挂电话,单子就下到香港老板开的期货公司里。这样,我们人虽在大陆,投资行为却已融入全球金融体系。我可以跟着阿拉伯王子买黄金,也可以跟着索罗斯沽空英镑!”

    南云峰说着说着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乜斜着右眼,嘴角勾起邪性而森煞的笑容。蒙士谦扶着他:“哥,哥,你小心,我就不该让你喝酒的。”

    阿琴立刻遣服务员上了碗醒酒茶。南云峰挥着手说:“我从此明白了那些股民们的心态,明白为什么在我一个旁观者看来绝对是陷阱盘的大坑仍旧有这么多人飞蛾扑火地往里跳。因为我们的国家需要财富啊!人民也需要财富啊!中国人都穷怕了,什么他妈的先富带动后富,都他妈唬傻子的话。先富起来的一群人,有几个敢于拍着腰包说自己挣来的钱没有昧良心?又有几个会在富贵起来之后回头去拉穷人上岸,和他分口肉吃?!哈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手里拿捏着房子和票子才是王道…”

    这一番论调语惊四座。周边几个桌子的食客都瞪了眼睛瞅着三人,蒙士谦立刻捂了南云峰的嘴向众人解释说自家亲戚,喝醉了胡说八道,阿琴被这样放荡不羁的南云峰吓得呆坐在椅子上,直到蒙士谦把她喊醒了,两人才带着发狂的南云峰走出了饭店。

    “我真想不到,大哥也会说粗话的…”

    “叫车,叫车!今天先把云峰哥带回咱家里住。”

    车子叫过来了,南云峰一坐上车,就从蒙士谦身上立了起来,他拉着蒙士谦和阿琴的手,语调回复了往常的从容和沉稳:

    “我没醉。只是最近炒期货,炒出了一大堆不吐不快的思想。这些思想只要一说出口就是大逆不道,唯有借着酒醉讲出口才不会惹祸上身,没人会细想一个酒疯子说的醉话。”

    蒙士谦惊了,看南云峰似乎是真的没醉,赶忙扶了他的肩膀:“哥,你心里憋屈着为什么不找我?我平时有什么事都告诉你的。”

    南云峰身子往座位上一瘫,道:“无所谓了。士谦,从现在开始,我不再碰期货了。不管股票还是期货,都是国人从国人身上割肉放血喂自己吃,我做不得这些事情…”

    此后,南云峰果真再不碰期货股票了。他又开始把自己浸泡在学校和公共图书馆之中。蒙士谦怕他孤独,常常去看望他,陪着他聊天,像钢厂时期那样散步。让蒙士谦欣慰的是,南云峰的话比以前多了。阿琴倒老是提醒蒙士谦,家里果园如果不是遇上了大事情,最好不要去打扰南大哥。

    阿琴在99年因白血病去世了。从89到99的十年间,阿琴先患了两年的病。病症奇怪,左不过是每日每日的腰酸腿疼发低热,稍微站一会就站不住,需要坐下或是躺下去休息。阿琴自己说,大概是上了年纪,现在连和我家士谦在床上“幸福”的力气都没啦。蒙士谦心疼阿琴,担心她得了怪病,带着她去北京协和瞧,也没瞧出来个屁,但乱七八糟的中医药开了一大堆,都是补她当年月子亏空和过度劳累的药品。

    她身子一倒,在床上的时间多了,能下去果园的时间就少了。蒙家有了车,她在病里也要蒙士谦抱着她或是背着她或是载着她去果园看。蒙士谦才知道南云峰所言极是,只有阿琴看到果园,让她管着自己家的这块地,她才能在病里展现出笑脸。

    她在蒙士谦背上有气无力地说:“这果园好了,就有钱挣,我逐渐站不起来了,士谦,你不要嫌我烦,我使唤你每日背着我来...这果园就是我们的家,只有果园好了,我才放心,放心你,放心六四。”

    阿琴日复一日加重的病情考验着蒙士谦钢铁般的意志,给他坚强的心蒙上了一层一触就破的纱网。他每日都要撑着笑脸哄老婆喝药,向老婆汇报果园的情况,坐在床边和阿琴拉着手聊天,聊着聊着,阿琴就被拖拽进了睡眠的安静里,死了一般地睡着,让蒙士谦不得不胆战心惊地伸出手去探阿琴是否还有鼻息…待阿琴安稳睡着,蒙士谦才可以冲到屋外,冲向南云峰的家里,对着他搬运泪水。南云峰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可以接纳他的脆弱的人。他像个婴儿一样在南云峰的臂弯里啼哭,颠三倒四地说着:“我挣钱有啥用啊?我当兵有啥用啊?我挣的钱和立的军功都治不了我老婆的病…我悔啊,为啥我就非要去当兵,这十年我为啥不好好陪着我老婆…啊…我蒙士谦真他娘的是个窝囊废,我算个狗屁的男人,连自己的老婆都照顾不了…”

    南云峰拍着蒙士谦的背,默默地流泪,不做声。那段时期,蒙士谦消瘦了不少,每日晨起都挂着肿眼泡,人也憔悴了许多。为了安抚他,也为了照顾阿琴,南云峰主动提出再搬去蒙家住。蒙士谦外出时候,南云峰就在家里陪着阿琴,同她聊天,给她念报纸,为她讲解报纸上登报的大事件,还有小报上的奇闻异事。他学会了做饭,阿琴老是说自己想吃韭菜,蒙士谦就去街上买了韭菜,猪肉,带回了家里自己剁成肉泥,打馅儿,阿琴看南云峰一个人忙活,也不愿一直躺着,撑着身子扶墙也要走到厨房里,南云峰就给他买了座可以斜靠的躺椅放到厨房门口,一到饭点,他就把阿琴扶到椅子上靠着,给她盖上毯子毛巾,和面,擀皮,搅馅儿,怎么样能在包饺子时不让馅儿出来?怎么样煮饺子煮不烂?饺子煮饭什么程度算是熟了?南云峰事无巨细地一一问过阿琴,阿琴就微笑着,闭着眼睛说:“大哥,往锅里丢,丢几个葱段儿。咳咳,饺子就不会煮烂了。”

    他还学会了吹口琴。那时候李迪和南云芳在安徽,他们给家里寄来了不少礼物,其中一样是一支通宝口琴,吹出来声音柔和。南云峰按着说明书自己摸索着学,吹那些特别时兴的歌儿给阿琴听,吹裘海正的,吹张雨生的,吹齐秦的,后来南云峰练得最熟练最拿手的歌儿,是陈慧娴的,可惜那时候阿琴已经不在了,他也没处儿吹了。刚开始练,南云峰肺活量很低,再加上气胸,吹几下就要咳嗽,阿琴就鼓舞他,说大哥,你的声音比口琴的声音更好听,你吹的累了,不吹了,我想听你说会话。

    蒙家的车,南云峰开的最多。他开车不为别的,就是上街买衣服。他用之前炒期货的钱给冬冬、阿琴、士谦甚至文瑛买时兴的外衣和鞋子。那时候流行风格偏摇滚,刘德华的牛仔,高仓健的风衣,小马哥的机车装,买回家之后让冬冬和蒙士谦换上,在阿琴床边展示,还让南文瑛回家时充当模特,戴上贝雷帽和金项链、穿香港女明星流行的背带裤与长筒靴,让阿琴评价好不好看,合不合身。而阿琴的衣服,都是蒙士谦帮着她换上,家里没有长身镜,南云峰就去买了几大面立在卧室里,他再与蒙士谦架着走不动道的阿琴到镜子前。文瑛在家时候,她还会悉心地给未来婆婆化妆,嘴唇涂正红色,眉毛描得细长,阿琴看着镜子里穿着新衣服的自己,也想奋力站直了,扯着裙摆衣角,说:“呀...我三十多岁啦,还能臭美呢...”

    蒙士谦看着阿琴弱不禁风的身形,只能别着头偷偷抹眼泪。

    是在那段日子,蒙士谦开始虔诚地信佛。佛门是他最后可以寄托痛苦的精神的去处。南云峰开车载他去云璜寺,二人请了两柱香,在高大的佛像前无望地跪下,整齐地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叩拜结束,绝望的蒙士谦还不愿起身,跪于斜台之上,两手撑在台沿,脑袋像铃铛一样垂着,孱弱的肩膀不停抽动。蒙士谦第一次认识到这样的自己,他头一次如此坦率地向在南云峰之外的人表达自己的悲伤,漆针似的眼睛可以让庙堂之上的神明为之震颤,一瞬间旁的求神拜佛者都默不作声,皆被他的虔诚所折服,垂爱地看着这个心底澄澈的祷告者,在心中一同吟诵着经文。

    在返程的车上,蒙士谦瘫在后座,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的飞速划过的店铺。发肿的眼窝无法适应夕阳的光辉,于是抬起手遮挡光线,南云峰在车后镜里看见了,说:“士谦,困了就闭目养神一会。”

    蒙士谦放下了手,身子斜斜靠在车座上:“哥,你知道我对菩萨许的什么吗?”

    车子调了方向,开始向东走。

    “我想用我自己的命,换阿琴活着。”

    他将半边脸挤压在座位的皮套儿上,露出一只眼睛,又开始止不住地落泪。

    南云峰把车停在了路边,回头看着他:“士谦,我许的是,你把命换给阿琴,我就把我的命换给你。”

    91的下半年,阿琴的病神奇地好了。从91到99的八年,是蒙士谦的一生中最快乐的八年。他坚信是菩萨实现了他的愿望,把他的命换给了阿琴。这八年里,他除了每日和阿琴与南文瑛共同操持他家的“御门果”股份有限公司外,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带着阿琴吃喝玩乐上。是老天爷让他失而复得,只要和阿琴在一起,每一秒他都不肯浪费。阿琴喜欢张国荣,蒙士谦就买来音箱和录放机以及张国荣的专辑,还花大价钱从发烧友那里淘换过来HiFi音响和家庭点歌机。每天晚上在家里陪着她听,他五音不全,却学会了张国荣的每一首歌,所有的歌词都能倒背如流,阿琴一不开心,他就拿起话筒给阿琴唱,没一个字在调上,没一个字的粤语发音是标准的,但阿琴就是爱听,一边听一边摇头晃脑;阿琴说想看电影,蒙士谦就带她到市里头的放映厅,看(阿琴喜欢梁家辉),看,看,看完了这些就高价回收电影胶片,存着给阿琴做纪念;阿琴听南云峰讲过报纸上的羊肉泡馍,馋嘴儿了想吃,蒙士谦二话不说就带阿琴坐火车跑去西京回民街,吃最正宗的泡馍;阿琴说她这个一辈子没上过学的土妞也想去有文化的地方感受感受,蒙士谦就请了导游,三人一起从老家出发,跑去北京天安门,杭州西湖,开封铁塔,洛阳龙门石窟…

    这八年,蒙士谦竭尽了全力弥补从军行的十年中与阿琴的遗憾,这正是有了这八年的铺垫,让99年阿琴的再度病重不至于令蒙士谦一蹶不振。

    这次的病重来势凶猛,阿琴没在家里撑足了一周,就病得接到了医院里,确诊了白血病。

    就算是到了21世纪后的医疗水平,白血病依旧属于绝症的一种,更不要提在医疗水平落后的九十年代。阿琴在医院里上了呼吸机。六四,南文瑛以及南云峰赶到医院时,南云峰独自去问清了医生阿琴的状况:

    “呼吸机就是在强制性地给她续命,配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的。”

    同时,病房里望着天花板落泪的阿琴堪堪抬手,想要扯掉自己的氧气管,但这个举动被六四及时发现了。

    阿琴的两只手,都被绳子栓到了床边。她无法自我了断,只好怨恨着,过度呼吸一般把嘴巴鼓成金鱼,朝着天花板“呸呸”地吐口水,吐到脸上全是涎水,就开始呜咽着落泪。

    如此两天,南云峰到病床前对阿琴说:“阿琴,你先不要急,此事交给我处理。你信大哥,大哥不会让你受委屈。”把家里几个人召集起来开了个会。他直截了当地讲:

    “我已经向医生打听清楚,阿琴的病症无药可医,现在就是在用机器和药水吊命。我的想法是停止治疗。”

    蒙士谦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同意:“哥,你在开玩笑吗?现在停止治疗,阿琴一天也撑不到,就会死掉的!”

    “士谦,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吗?”南云峰道,“如今的治疗毫无意义,阿琴就是在活受罪。现在我们有四个人,我这个提议放到这,你们投票,如果两个及以上的人支持,我去拔阿琴的氧气管。”

    南文瑛毫不犹豫地表示:“我支持舅舅。”六四在那时刚刚被南文瑛表白,正处于和南文瑛的热恋期,这件事上他没怎么思考,南文瑛怎么选,他就怎么选,于是他也说:“我听南叔叔的。”

    “你们放屁!”蒙士谦不能理解南云峰的提议,更不能理解为何南文瑛和六四都支持这种无情的做法,他将桌子掀翻,拎起六四的衣领,冲着他怒吼:“蒙英亮!她是你妈!你盼着她死是吗!”在警局工作的六四强健有力,几下就甩开了父亲,于是蒙士谦又选中了南云峰作为发泄对象。

    “南云峰,阿琴是我老婆!她是我老婆!你这种没老婆的老玻璃自然不会懂我,…你是不是就盼着阿琴死呢?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亏我这么多年把你视为我哥,现在连拔氧气管这样的话,你都讲的出口啦!我操你妈的!你,你们南家人,凭什么替我蒙家做决定?你以为你是谁!”

    蒙士谦这一辈子就对南云峰动过这一次粗,这也是他说过的,最最伤南云峰的心的话。他推了一把南云峰的肩膀,让他摔倒在木凳上,左臂肘关节脱臼了。看到南云峰呻吟着扶着左臂,蒙士谦下意识地想抱他起来,但六四和南文瑛抢先了一步。

    他悲愤而怨疚地离开了。

    两个小时后,南云峰让六四开车把他送到了云璜寺,他说他知道,你爸爸一定在这。果然,蒙士谦自己一个人立在小桥上,低头看着湖里的乌龟游泳,背影很是寂寥。

    六四护在南云峰身边:“南叔叔,我去把我爸叫过来,我怕他看到你,再伤害了你。”

    南云峰摇头:“你在此处等着别动。”

    他抱着手臂,走到了蒙士谦身边。蒙士谦知道他伤了很重,很想询问他的情况,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我不想讲话。”

    南云峰说:“那你听我讲。”

    他的声音清冷,温柔,如同桥下的河水,从蒙士谦的世界里经过。

    “士谦,你当兵时,阿琴操持果园,腰突严重。我那时候带着她去过医院,想让她开刀,她不肯。还说以后如果有一天得了非死不可的病,她就想静静等死,不想像个实验品一样被摆在病床上插管子,用机器续命。”

    “…”蒙士谦微微转头。

    “士谦,我知道你知道阿琴是怎么想的。不然你用绳子绑她的手干嘛?你怕她自寻短见,你怕她立刻离开了你。但你违背了她的意愿,让她痛苦的活在世界上,这不是你真爱她该做出的事情。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决定你们蒙家的事,但凭我和阿琴这些年的交情,我绝不会坐视不理,哪怕,哪怕你就此开始恨我,与我绝交。我也坚决不会牺牲阿琴的尊严来做这种事。这个氧气管我一定要拔,因为这是阿琴希望的,和我是不是蒙家人没有关系。”

    最后蒙士谦跟着南云峰回了医院。他把绑在阿琴手上的绳子解开,让阿琴自己趁着还有力气拔掉了氧气管。家人一起把她抬回了家。在一个静谧的夜晚,她安然地沉睡在蒙士谦怀里,这个一辈子勤劳勇敢,温柔贤惠,一辈子只盼着自己老公好,一辈子实实在在做人的女人,没有再醒过来。

    阿琴的离世,让蒙士谦和南云峰的关系进入了长达两周的冰川期。漫长的两周之后,蒙士谦颓丧地到了南家登门道歉。后面两人一起开了家书店,南云峰如初地待蒙士谦,数十年不曾变过。阿琴一走,蒙士谦对果园也失了兴趣,作为董事及大股东,他决定将越做越大的水果公司全权交给自己的未来儿媳南文瑛。文瑛有头脑有手段,是管理领导的一把好手,又自从大学毕业就回了家打理果园的事,经验也丰富,就做了公司的执行董事。她只在必要时才会去打扰蒙士谦与南云峰二人,询问两位长辈在重大决策上的意见。

    后面的事,是有关于南文瑛和蒙英亮这对欢喜冤家的狗血故事。由于89年之后蒙士谦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在陪伴阿琴上,关于文瑛和英亮这一对年龄差足足六岁的姐弟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原因,他并没有知道的很清晰。

    蒙家人有个一脉相传的特点,就是儿子不和自己的亲爹亲近。蒙士谦从小就和父亲蒙友常关系一般,蒙英亮因为父亲参军的事也和蒙士谦疏远,至于蒙家的第三代蒙之彧就更不要提,根据蒙士谦的描述,这父子俩一见了面就要吵,严重时候甚至能动起手来。

    所以关于蒙英亮与南文瑛的恋爱细节,我们不得而知。

    1999年,作为缉毒警察的蒙英亮23岁,前往云缅边境执行缉毒任务前,他给南文瑛立了个fg:文瑛姐,等你这次任务成功回来,我就跟你扯证去。然后2000年时候,蒙之彧就出生了。

    但…后来蒙英亮与南文瑛的婚后生活似乎并不快乐。这两个人在三观上存在巨大差异。二人都是工作狂,家庭观念都很薄弱,又不喜欢和上一代人交流(这是蒙南两家人的通病,代与代之间各过各的,绝对互不干扰,就很僵硬。)。这就导致二人在诸多家庭问题上产生严重分歧,无法调和。一边是上市公司女董事,一边是三连升的警局骨干,事业都处在上升期,没有一个人想为家庭牺牲自己的工作,他们都认为自己太忙,扶养照顾蒙之彧的工作对方理所应当多出力。

    于是果不其然,弱小可怜的蒙之彧被丢给了蒙士谦和南云峰照顾。蒙士谦和南云峰都是快要五十的人了,两个老男人又要重新当奶爸,可把蒙士谦着急坏了,好在南云峰一直很擅长带孩子。蒙英亮和蒙之彧父子俩骨子里都有盛劲儿基因在,让谁去抱去哄都又哭又闹,唯独在南云峰怀里能安静下来。

    “之彧”这个名字,也是南云峰给起的。蒙家三代人,都和南云峰有天然的亲近感。蒙士谦和南云峰是多年挚友,蒙英亮从小就喜欢爬上他南叔叔的床让南云峰哄他睡觉,蒙之彧更是这样,虽说他后来被他父母教育的很失败,不学好只学坏,在社会上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狐朋狗友以及像他一样游戏人生的富二代,成了逛子娃娃,但在南云峰面前,他永远是头乖巧的顺毛驴。

    2005年的时候,蒙英亮和南文瑛开始闹离婚,这动静搞得很大。离婚自然算不得好事情,蒙士谦有意想劝儿子,结果儿媳妇先找上来,说爸,你不用劝,这婚一定要离,我实在受不了英亮了,他心里一点没有这个家,更没有我。当天蒙英亮居然也来找了他们,对南云峰说,南叔叔,我和文瑛过不下去了,您不知道她整天对我那个嫌弃劲儿,打从生了孩子之后她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对着我颐指气使的,把我当成她公司的员工,这简直是践踏我的人格!一个女人怎么就一点不能包容自己丈夫的缺点?我实在撑不住了,我们马上去民政局的。

    蒙士谦愁苦地坐在小马扎上挠头,南云峰把两个孩子打发走了,安慰蒙士谦道:“士谦,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用为他们操心这么多。”

    蒙士谦抬头,看着坐在桌子上拼飞机的蒙之彧:“福?都离婚了也叫福?他俩拍拍屁股民政局见了,留下之彧怎么办?”

    南云峰继续宽慰他:“知道与对方没感情,就尽快撤出一段婚姻关系,及时止损,这当然是好事。至于孩子,就看法院怎么判,如果他们都不愿意养,不是还有咱们俩吗?”

    蒙士谦发愁感叹:“现在这年轻人们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怎么都跟过家家一样?”

    蒙英亮和南文瑛都是两个有主见的人。他们的婚事,就算蒙士谦想插手,也插不了手。他于是被迫坦荡起来,和南云峰一道拉扯着小之彧读幼儿园。却迟迟听不到儿子儿媳真正离婚的消息。

    (徐家清的批注:接下来的记述有夸张以及艺术加工成分。)

    2006年,蒙家的第二个孙儿出生了。

    那时候一家一孩的政策还没放宽。这个孩子来得意料之外,也让南文瑛和蒙英亮的婚姻关系短暂地回升了大半年。查出来怀孕当天,蒙英亮说,姐姐,你非要和我离婚,我也留不住你,我陪你把这小孩流了吧。南文瑛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打蒙英亮,大女人委屈成了小女人,对着蒙英亮可劲儿地撒娇,说我其实很爱你啊,你都感觉不到,你从来不知道心疼我关心我,我一个人要扛一个公司,我心里的苦谁知道…巴拉巴拉讲了一大堆,最后的意思是,她不忍心把孩子人流了。

    蒙英亮通过警局的关系借了一个指标,让南文瑛安心在家里养胎。但在怀孕期间南文瑛一直郁郁寡欢的,心里又不肯放下公司里的事务,这样子劳累过了度,每次产检时都查出来一堆不大不小的胎儿的问题,弄得她心里好不痛快,生产这一胎时她已经三十五岁,属于高龄产妇,这孩子一剖腹产生下来,就把妇产科医院的医生们吓了一大跳。别的婴儿一出生,空气荡进肺里都是要大声啼哭的,可他却不哭闹,他身形萎缩瘦小,胳膊腿儿都泛着青紫色,眼睛一大一小,都很难睁得开,医生检查,说连婴儿的心跳都比寻常孩子虚弱许多,最要紧的,是这孩子是个双性胎儿,根据产科医生所说,双性病症的胎儿夭亡率很高,这个孩子能养活的概率不大。

    小婴儿和蒙之彧一块儿住到了爷爷和舅姥爷的书店里。生出了这样一个宛如“怪物”的孩子,南文瑛一度产后抑郁。坐月子期间,她的脾气彻底变得怪里怪气,喜怒无常的,看谁都不顺眼,每天晚上觉也不睡,不知疲倦地哭。这时候她旧账重算,开始和蒙英亮闹感情危机,讲自己为了这段婚姻付出了多少,为了生这个孩子把事业都放在了第二位,可蒙英亮做了什么?蒙英亮觉得南文瑛无理取闹,当初要生孩子的是你,现在嫌弃这孩子的也是你,却平白无故把别人也拖下来水,若不是你怀孕期间整天胡思乱想,作天作地,会生出来一个养不活的双性胎儿?二人之间的矛盾再次因这个第二胎被激化,南文瑛一出了月子,就毫不犹豫地和蒙英亮办了离婚,她后头冲着脾气去书店找了二位长辈,谁都没有想到,一向脾气敦厚和蔼的南云峰居然给了她一耳光。

    连蒙士谦和尚未懂事的蒙之彧都被吓坏了。

    一个从来性格温和的像溪流的人不怒自威的样子,比张牙舞爪的发狂更让人觉得心惊胆战。南文瑛这一巴掌挨得猝不及防,她捂着脸,眼睛都被吓红了。

    南云峰平静地说:“今天不管是你还是冬冬过来我这里,这一巴掌我都要打下去。文瑛,我本以为,你大冬冬六岁,感情上应该比他成熟,谁知道你们两个竟然一起做出这种不成器的样子。你们认真考虑了婚姻吗?之彧现在六岁,这六年,你们来看过他几回,抱过他几次?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是爸爸妈妈!现在二娃娃在这边,他连一口你的奶水都没有吃上过,这孩子和之彧小时候一样,因为思念父母,他每天都哭。我与你爸根本哄不过来,他还这么小,这么柔弱,这么可怜,他身子孱弱,连哭声都是低哑的。你和冬冬整天闹离婚,我不管,你们都只想着自己的工作,我也不管,但是你们对这两个孩子只生不养,我就一定要替你妈妈打你!你妈当年在哈松怀你生你养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不是没同你讲过!…你还有冬冬,你们俩根本不配为人父母。”

    “舅舅,其实我也…”

    “你走吧。反正这两个孩子你们也不愿意好好养,你们离了也好,以后都不要再和别人结婚了,免得祸害更多人。”

    南文瑛委屈着离开了。后面蒙英亮的工作从老家调到了青州,南文瑛还在母公司做她的企业家,据说后头这二位的关系还是藕断丝连着,传说又复婚,没多久又离了,后面到底是离着还是结合着也成谜了。什么时候提起来这两人的关系,南云峰都直摇头。

    要给二娃娃起名字时,蒙士谦主动提了一嘴,说反正那两个不肖子也不管两个孩子了,不如我做主,让二娃娃姓南,虽说是双性婴儿,但我们就把他也当成男孩来养,不管医院说的什么养不活之类的晦气话,这是咱们自己家的孩子,能来到我们家就是和我们家有缘,就是我蒙士谦的孙儿,我不会对他不管不顾的。

    这个二娃娃喜欢掉眼泪,哭声很低,平静的时候也只是盯着别人,一声也不吭的。南云峰就指了个名字叫“怀语”,把要说的话藏在怀里,是指这孩子除了爱哭,性格安静。

    不管是蒙士谦,南云峰还是蒙之彧对还是婴儿的南怀语都很好。特别是蒙之彧,他爱惨了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每天一从学校回去书店就要逗他玩,晚上睡觉也要和弟弟一块睡。上学时候出过一事,一个调皮捣蛋的同学对着蒙之彧说把他弟弟掐死了,蒙之彧当场就和这同学扭打起来,将这孩子打得牙都掉了几颗,一边打一边号啕大哭,大喊“把我弟弟还我啊!”最后是双方的家长跑过来拉架才把孩子拉开,为这事儿,蒙士谦还赔了对面不少的钱。

    南怀语是在生长到半岁时被拐卖了的。法院根据蒙英亮和南文瑛夫妻二人的经济状况,把蒙之彧判给了爸爸,把南怀语判给了妈妈。但小之彧不愿意和弟弟分开,他心里也不认自己的爸爸妈妈,就和爷爷与舅姥爷说,想接着住在书店里头。那时候是冬天,父母双方都一起来了书店,要把两个孩子分别接走。其实在那时作为母亲的南文瑛已经悔过,想好好尽到作为一个母亲该对孩子尽的职责。当时夫妻二人知道自己这爹妈当的不到位,蒙之彧不愿接纳他们,就想趁此机会和孩子套套近乎,便把两个孩子带出了书店,跑去商场里头逛着玩,他们两个不断地给小之彧和小怀语买各种吃穿用度和昂贵的玩具,但全程蒙之彧都不乐意搭理他们,只是低头盯着弟弟。

    到了中午饭点,南文瑛想带之彧吃麻小,蒙英亮说现在小龙虾都不干净,吃了让孩子变傻脑壳,南文瑛说蒙英亮鬼扯,就是不想为了孩子花钱,于是二人就吃什么上又吵了起来。小之彧讨厌看到父母吵架,就推着小车跑出了商场,躲父母躲得远远的。

    他想推着怀语回书店里去,有一条距离更近的小巷可以穿过,蒙之彧知道这条小巷子的存在,却从来没有走过。他在错综复杂的小道里迷了路,并不知道有两个人贩子在他推着车笨拙地走入小巷前便盯上了他。在一处荒无人迹的交叉口,这两个歹人跳了出来,一个直接从车里把半岁大的南怀语抱走,另一个则把蒙之彧拦腰抱在了怀里。最后出巷子之前,将有人经过,小之彧拼了命地奋力抵抗,对着那人的胳膊一通狂咬,那人见小之彧不好控制,担心事情败露,只有迫不得已把蒙之彧丢到了地上。

    后面南怀语被拐卖走了,也查不出拐卖到了哪里。蒙之彧被蒙英亮接到了青州上学,蒙士谦因为怀语被抢的事情被蒙英亮和南文瑛气出了心脏病,儿子儿媳都希望他住院好好治疗,他说我就算死了也不要你们两个给我送终,就一直在书店里,让南云峰照顾着他。

    弟弟的丢失,在蒙之彧这里一直是个解不开的心结。自他被接到青州之后,他的性格完全改变了,像是为了报复自己的父母一样,变成了一个“坏孩子”,他爸爸不懂得教育,自己儿子惹了什么事,两句话说不听就是打骂,越是这样,蒙之彧反抗得越激烈。他整天和同学打架逃学,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搞些什么抽烟喝酒烫头打胎纹身之类的不良行为,弄出来事情,他就毫不犹豫地讲:“我爸是青州市公安局局长蒙英亮,想弄我你们先找这老逼登去。”

    蒙之彧在读高中期间,蒙英亮的确如他曾吹的那些牛逼里的设定一样,成为了青州市公安系统中的局级正职。他虽说吊儿郎当地不学好,但在他那帮公子王孙劣迹斑斑的朋友前,却从不提及他家里的事,旁人最多知道他和他那个做局长的老爸关系不好,另外他是单亲家庭,不知道别的。

    他每个月固定要逃学回老家一次,不为了别的,就是回书店,看望生着病的爷爷和日渐衰老的舅姥爷。他妈有时趁他逃学过来,也会到书店里来见他,他知道了,就躲着南文瑛,或是直接把最难听的话讲到她脸上,让她碰了一鼻子灰后流着泪灰溜溜地离开。

    他每次回去,都会跑到当初弄丢弟弟的那个小巷子前头呆呆地站半个时辰,点着烟抽,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就是盯着那个巷子入口的电线杆,一直到脚下踩灭了一堆烟蒂后,才默默地离开。

    是在今年的年初,蒙士谦被从老家接到了青州养病。这是不得不做的事儿,一是由于蒙英亮担心自己老爹身体,二是因为一直负责照顾蒙士谦的南云峰最近摔了一跤,把左腿摔断了,南文瑛给他请了保姆照顾,能把自己的事情顾好就算不错了,实在没有能力再顾着蒙士谦,三是因为在给爷爷看病的事情上,蒙之彧与蒙英亮父子俩难得的心性保持一致。蒙之彧为了爷爷能听话养病,向爷爷承诺,只有爷爷愿意来青州住院,他以后在青州大学里绝对不惹事了。

    但他心里自然是拒绝的。他此刻惦记的都是远在老家养病的南云峰。如今蒙士谦已经六十六,南云峰也已经七十二了,他们都知道自己是黄土埋到了颈子,离死不远了。老年人千万不能磕着碰着,轻易地一摔,随便就能把自己摔到阎罗殿里出不来。他知道南云峰本来身体就不行,自己又从不在意,现在断了腿,基本是养不好了。

    他不怕死,甚至还巴不得自己早点死了,就能和自己老婆见面了。可他怎么放得下南云峰呢?

    所以,他才整日地在医院里做出不配合治疗的样子,还把那些照顾他的护工一个二个地全撵跑,目的就是要用这样子极端的手段逼着自己儿子蒙英亮把他送回家。

    这才有了徐家清来给他做护工的事。